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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症死亡的阴影下,我体验温暖和勇气
   

  在艾滋病魔最猖獗的六个年头里,河南省社科院研究人员刘倩许多次往返于中原大地上的村庄,一次次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中,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他们死去的亲人,体验到百姓对生命的珍惜,对死亡的敬畏。而死者的名单,长得没有尽头……


  老高按:河南社科院研究人员刘倩的“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专栏文章第三篇《艾滋病人的葬礼》,我读了不止一遍两遍。读来感到心情沉重,但说来奇怪吗?我同时又感到心里温暖。
  沉重,是看到病魔死神的力量实在强悍无情,无法抵御,这么多淳朴的父老乡亲接连倒下,被送进一半干、一半湿的坟墓;温暖,是看到病魔死神无论怎么厉害慑人,终究摧折不了伉俪情深、手足血浓,驱打不散亲朋扶携、邻里守望、代代相传、团结赴难的情义,甚至还更激发人们挑战命运、追求幸福的豪气和坚韧。
  刘倩女士去艾滋病疫区的调研,结束于2009年——她受到各种阻拦限制,调研难以进行。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一波由于卖血导致的艾滋瘟疫大流行,想必高峰过去,进入尾声——染病者恐怕绝大部分已经死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杜甫《石壕吏》),艾滋村幸存者的生存状态有什么样的变化?今天还会有刘倩这样的热心者、勇敢者接棒,冒着感染绝症的风险,顶着强权禁锢的压力,继续前往死亡地带,探知和披露真相吗?
  刘倩的专栏文章没有结束。我期待着下一篇、再下一篇。


  艾滋病人的葬礼——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之三

  刘倩,《内幕》月刊


  《内幕》编者按:从2004年夏秋时节开始,本文作者以河南社科院研究人员的身份,有机会进入河南艾滋病疫区做调研,多次往返于中原大地的艾滋病村庄,亲眼目睹不幸的人们一个个死去,一次次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中,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他们死去的亲人,见证了一场惨绝人寰的世间悲剧。关于河南艾滋病事件的真相,从来就没有真正公开过。作者要向世人讲述这裡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驱使她写下来的动机非常单纯:为了那些生命不被忘却,为了那场悲剧不再重演。爲此本刊特开闢“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专栏,请作者每月一篇。这是第三篇。

  在艾滋病疫区,我亲眼目睹不幸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他们死去的亲人。
  2005年12月的一天,一早接村主任李卫华的电话:老四不行了。

  老四昨夜走了

  赶到老四家,一进门,两个带孝的孩子冲我当院跪下。当屋一口黑色棺材:老四昨夜走了。赶快扶起孩子。刚起身,却见另一个更小的、才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小孩童,也冲我单膝跪下,一脸稚气地严肃地仰面望着我,真是令人心惊心痛!身不由己也跪下了,一把将孩子抱住。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孩子的奶奶老三家媳妇赶忙过来扶起我们,说,这孩子送他四爷哩,见人跪多了,学哩……说着背过脸去拭泪。这孩子是老四的三哥家的孙子,老三早己不在了,是村里最早死去的艾滋病人之一。

0.jpg

  老四家一片悲凄。

  老四是六弟兄中第二个死去的艾滋病人。现在除了已经去世的老三之外,老大、老二、老五、老六,都来为兄弟送葬,他们都因为卖血感染了艾滋病,老五一边烧纸一边哭泣。80多岁的老母亲躺在床上,向我诉说老四临终情景:“……他脖梗硬着,动弹不了,眼看着一口痰憋得出不来气,我就给他擦嘴,想叫他多喘一口气。他一口咬住我的手指头,死活不鬆口,咬撕下去一条肉,到白集镇医院缝了十来针。……他那脖梗咋就又能扑愣了呢?他难受,他捨不哩走……”老人给我看她包裹着的手指,斑斑血迹透过棉纱。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感染艾滋病毒?似乎没有人顾得上考虑到这个问题。老四在外打工的女儿没有来及赶回来。前几日因为父亲病危回来过的正读研究生的大儿子已经回学校了,家人说:孩子才走,没有再对他讲,怕耽误他学业。
  东南地四个人正在打墓,远远望去,打墓人身小如蚁,但目标清晰,冬日空旷的麦田里,只有这四个人。还有散落在各家各户责任田里的坟头,格外扎眼。为我领路的村民李献彬说:“就他几个能干得动了,每次打墓就他们几个人,村里没有劳力。小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有病,不能干。抬棺的都是些上年纪人,年轻些的人身体都有病毒。”
  ——你呢?也有艾滋病吗?问他。
  “没有艾滋病,但是有乙肝。没卖过血,因为验不上,卖血时候查出来乙肝。”
  ——不是说乙肝血更贵吗?又问他。
  “乙肝血也验不上,达不到人家的指标……”他很熟练地说出一串乙肝血指标要求, 就像当地艾滋病人熟练说出一串有关艾滋病的检查指标。然后问我:“国家光管艾滋病,不管乙肝么?我这乙肝病也是不能干重活哩!困难哩很,不然也不会想着去卖血,还卖不上……”
  李献彬给我指看一片片坟头,说:“都是这几年死的,都埋在各人的责任田里,原来这庄稼地里哪有坟哪?这些、这些,那里、那里,都是艾滋病死哩!……外边记者来了不知情,拍照的是老祖坟,这些才都是艾滋病新坟。”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李献彬实际也卖过血,卖“单采”,也卖“全采”(“单采”是只卖血浆,其它成分回输给卖血者,感染艾滋病毒的几率,比不须回输的“全采”高),“后来不用化验了,‘胡采不验’,没有感染艾滋病是他运气。”而此时的李献彬却似乎因为不是艾滋病感染者而懊恼——在贫困疫区,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卖血者为没有感染艾滋病不能享受“艾滋病待遇”而遗憾。
  走到跟前才看清四个打墓人中有村主任李卫华的弟弟李勇。他依然那么一副玩世不恭的调皮姿态,一边挖土一边对我笑说:“刘老师来看我们战天斗地……”大概看我表情太严肃了,他神情也黯淡下来,说:“俺人已经习惯了……”
  刚挖开的墓坑留着半边坟头,墓穴里,已经有一口棺材在等待着,棺材里躺着的是老四的媳妇,她已经在这里沉睡了五年,现在,她的丈夫就要来跟她团聚了。都说老四家人品好有文化,贤德友爱,中学毕业,都为她惋惜:“只卖了半个血,舍了一条命。”

1.jpg

  农民夫妻先后逝去,墙上遗留下爱的表白。

  半边干、半边湿的新坟群

  这一天,风很大,顺风,远远听得村子里老四家下葬前的仪式正在进行着:喊魂、开棺、开封、起灵、摔老盆……又见远远的,送葬队伍缓缓走向墓地。前面有人漫撒纸钱开路,女眷们哭天抢地,男人们默默前行。道路泥泞,这支黑白相间的队伍走走停停,渐行渐近哭声雷动,惊心动魄。下葬时,老四的儿子在父母的坟墓前长跪不起,陪伴一旁的婶娘说:“可怜孩儿们,正该成媒时候没有了爹娘……”
  送葬归来,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婆婆候在村头,仰脸问道:“几个孩子没爹没娘了,咋着(怎么办)哩?奶奶八十多了,日子咋过哩?”(田野手记200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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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倩拍下了第一张艾滋病疫区送葬现场的照片:《血殇》。

  在李老四的葬礼上,我拍下了第一张艾滋病疫区送葬现场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村主任驾辕,双目紧闭,任凭送葬的人群簇拥着棺木前行;老五似乎已经傻了,木然跟在他四哥的灵柩之后,老五妻小美走在送殡队伍的前边迎着寒风泪流满面。就这样,中原冬季的旷野上,男女老幼一群人惊天动地哭号着行走在茫茫苍穹之下,那场面至今令我震撼。我给照片命名:《血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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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葬时,老四的儿子在父母坟墓前长跪不起。

  老四坟墓不远处,小路的北边,也是一座新坟——埋葬老四的前一天,2005年12月9日,我们刚刚埋葬了他的乡邻李建军。
  李建军死在我看望他之后的第三天。当时他靠在老母亲的怀里。他病发咽喉,发声已经很困难,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迸出一句喑哑的话:我捨不下孩子!建军的妻子已经因艾滋病两年前死去。昨天埋葬李建军的坟墓,也是半边土干、半边土潮湿着,标示出是夫妻合葬的新坟。
  李建军去世时30岁刚刚出头,在他的葬礼中,他6岁的儿子小云鹏尽人子之孝。第一天这小小人儿眼泪汪汪跪在父亲灵柩前为吊唁的人们叩头,第二天在长辈的帮扶下为掩埋父亲培上第一锨土。
  李老四和李建军,两家都是“合葬” 。夫妻合葬一座坟墓是当地风俗,先逝者的坟墓已留有后逝者的位置,埋葬后逝者时,只挖开原有坟包的半边,将后逝者葬入。李老四和李建军,他们的妻子都已先他们而去,她们都在地下等待与丈夫的相聚。他们和她们,身后都留下年迈体弱的亲娘,和未成年的儿女。
  就是这一年的冬季,我在尹庄第一次看到人们挖开已经埋葬了一口棺木的坟墓,把另一口棺并排放下,再用木楔使他们“牵手”。重新封起来的坟墓半边干、半边湿,彷佛一对对夫妻在诉说他们阴阳两界悲惨的故事。举目望去,周遭连成一片的坟墓间,干湿各半的坟墓不止一座两座,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没有了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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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军6岁的的儿子向吊唁者叩头。

  手足情深

  在李建军的葬礼上,遇到李建军的弟弟李扩军。李扩军在广州当兵,赶回来为哥哥奔丧。李扩军说:
  5号接到家里电话,是堂哥打来的——还欠堂哥5000多元钱,这次哥哥治疗又花了1万元,没有钱又借堂哥的,才跟我说——我才知道哥不行了。我5号接到电话,7号下午4点赶到家,就是前天晚上回来的。哥哥等着我回来,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哥哥就走了。这次哥说:“以后孩子拖累你了。”两年前嫂子走时说:“兄弟,实在不好意思,把你花空了。”嫂子死在广州,我在广州当志愿兵,哥嫂一家来广州卖水果,他们发病治病没少花钱。这几年大约补贴哥哥3万元。嫂子病在广州,最后治病花了8000多。我老婆说:“你对你哥比对我还好。”我说:“那没办法,他是我哥。”我守我哥一夜。我妈让我去睡一会,我不去,我就是回来守哥哥他哩!坐一路车,火车、汽车、小三轮,实在太累了。我在手上拴根绳子,要我哥拉着,我说我要睡着了你就拉我。我一直守在床边。现在我哥不在了,他终于解脱了。
  我不能忘了哥哥,给我寄过500元,虽然我当时又寄回去了,因为知道实在家里太穷。那是1993年,我考上了徐州空军后勤学院中专班。家里的老宅可以说是全中国最烂的。我父亲1989年死于冠心病,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很。1985年盖房子,一头驴卖了160元买瓦,还差60元买不起砖,盖成土坯房,3间,之后又盖了偏房,我当兵前就塌了,倒掉了。我上高中一年后当兵。我初中时是重点中学前三名,88元学费全免,一位老师替我说话,学费免了,我感激他一辈子。但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当兵后考军校,前几名。现在是七级军士,业余在广州中山大学学习法律,我要报考律师,我一定能考上,一定要考上。
  在广州有几个老乡朋友,过去常一起聚聚。自从嫂子在广州生病,电视台採访之后,大家都知道了,他们都不与我联系了——艾滋病,都害怕。现在我不知道能不能把老母亲带走,她高血压、心脏病,我要照顾她。但她走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都带着我负担不起,我这几年没有积蓄,我自己还有一个小孩。临走时要给几个孩子作艾滋病检测,起码以后让他们到舅舅家去人家放心。(田野手记20051209)

  在李建军的葬礼上,李扩军看我在抄写礼单,就说,刘老师需要就把礼单拿去吧。礼单写在小学生写大字的练习本上,上面记录着乡邻们送来的5元、10元的礼金。之后,扩军又找我抄礼单,他说:“人情要记下,日后好还礼。”李扩军要回部队了,又说走前还要和窦楼村的舅舅一起给三个孩子作艾滋病检测,一个月前已查过一次了,都没事,再查一次好放心,“我放心,舅舅家也放心,以后孩子们好去玩。”
  后来,听说扩军转业了,本来想回到县里谋一份差事,离家近些,好照顾家事,但是终于没有谋到,“现在都靠关系靠钱,咱没有关系也没有钱。”于是又回到南方打工。
  2008年初春,我又在村里见到李扩军,他回来给母亲奔丧。他说,冬天冷,今年接母亲到广东惠州去住,生病了住当地人民医院治疗,花1万多元,那边看病太贵。实在是拖不起了,才花5000元包个车送母亲回来看病。回来看病又花1万多,一共花了3万多,“一年挣的花完了。”家里没人了,孩子们太小,母亲回来住姐姐家,农历二月十五病重,“不中了”,才从姐姐家送回来——人临终得回自己家,总不能死到别人家。回到家,当晚咽气。十六埋了。“解脱了,”李扩军又说。
  他要接哥哥的儿子小云鹏到他那里上学,“这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这里逃课,上网吧,接到那边看紧点。”当时李建军两个孤儿冉冉和云鹏已经收住在村里的“希望家园”。李扩军说,实在负担不了,冉冉就留下了,拜托刘老师费心。我说有可昆两口子负责,孩子们照顾得都很好,你就放心吧。
  李扩军说:“还想继续考律师,大专证交到中山大学法律系办自学考试本科证,搞丢了。想继续考,但是现在生活负担重,净顾着开车打工挣钱,精力不比从前了。”(田野手记20080325)
  尹庄人很重亲情,很多弟兄们都像扩军建军兄弟这样重手足亲情。在这里幸存者抚养照顾不幸去世的兄弟们的遗孤,天经地义。
  ——这都是后话。

  生死患难中最讲情义

  在艾滋病疫区,死亡已成常态。第二年,2006年春节前夕,我又连续参加村里两场葬礼。
  1月26日一大早,李卫华来说:小滩李朱老五死了。朱老五死得很急很快,眼看着一个人身体很棒,一发病,说不中就不中了。有人说跟“7.15”事件中“被抓一家伙”有关系,受惊受凉了,这是发病的诱因。村医则说,都怨他没有好好服用抗病毒药。“朱老五兄弟5个,除老大两口,其他弟兄妯娌8个人都卖血感染艾滋病,老三夫妇、老四夫妇都死了,各有两个孩子由老五收养,现在老五一死,等于三家孩子都没‘偎头’了。老二家太难,自家都难顾住,他两口都是艾滋病不用说,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也艾滋病,儿媳死罢了,又来一个还是艾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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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幼的女孩没了“偎头”,成了孤儿。

  朱家最小的兄弟朱老五,死亡时36岁。就在此时此地,我第一次听到中原民间那个令人心酸心碎的词语:“偎头”——朱老五的英年早逝,不单使他自己的一双儿女没有了父亲,还使他原先扶养照顾的已经先他而去的三哥嫂、四哥嫂家的几个孩子,也没了“偎头”。
  第二天,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八,除夕前一天(这年没有年三十),我又和村民们一起埋葬了他们的乡邻李继臣。李继臣兄弟4人,当年全是献血员,3人感染艾滋病,只有老大年纪太大只卖过全采没有卖过单采,没有感染艾滋病。李继臣是三个艾滋病弟兄中死得最晚的一个。这时候为李继臣送葬的儿子抚棺呼嚎痛哭不已,儿子和父亲一样,也卖血感染了艾滋病。
  这年冬天,尹庄村最年长的李郭氏也去世了。有人说她享年98岁,有人说100岁,回来奔丧的大女儿已经80多岁,她说自己的母亲106岁。想来,如果没有艾滋病,这里原是长寿之乡。李郭氏四世同堂,现在除了她的因艾滋病已经死去的儿子,所有孙男弟女都来为她奔丧。李郭氏这些送葬的后人中,老二孙子像他父辈中的老二叔一样,因为穷娶不起媳妇,叔侄二人都卖血感染了艾滋病,二叔已经死去,在老祖母的葬礼上,这个一辈子打光棍的孙子,显得格外孤独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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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艾滋病人太多,丧事太多,出殡都不待客了。

  李郭氏用一个孙女“转亲”为大孙子换回一个孙媳妇。现在这个为大哥换回嫂子的李郭氏的孙女,也回来为奶奶奔丧。她跟我说,奶奶娘家人很多,待不起客,晌午人家都没来。现在来人不多,过一会人就多了。村主任李卫华向我解释说:咱村出殡都不待客了。
  ——为什么呢?
  艾滋病人太多了,艾滋病牵连的户数也多,待不起客,所以就都不待客了。大家也都理解这个事,都同情艾滋病村艾滋病病人困难,来,都是帮忙。
  ——来打墓的也不招待了?
  也不招待。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情况,……改革了么!
  “礼钱能收千把块钱,不够办丧事,出殡需要2000多元。对他们家是很大负担了。”旁边一位村人说。
  虽然不待客了,但“礼数得到”。得等娘家人都到了才能出殡,这是这里“出殡埋人的规矩”。来客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是娘家人,他说:“亡人了,得来人。年轻人都打工去了,他们忙,我就来了。”
  葬礼开始了,孙男弟女跪倒一片,李郭氏80多岁的大儿子哀哀哭号着“我哩个苦命的亲娘哎——”一跪三叩首。墓葬前,一个小小的民间丧葬仪式队,举行一个简单的丧葬告别仪式,颔首屈身向死者默哀致意,跪拜叩首一丝不苟,表达了民间百姓对生命的珍惜、对死亡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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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里强壮劳力已经不多,每次送葬几乎是全村出动。

  生死患难中最讲情义。许多家庭只剩下老幼妇孺,人们相帮相扶着才能把日后的光阴走完。没有卖过血的村主任,一下说不清经自己的手埋葬了多少因为卖血死去的乡亲,他说:“我们村的红白事我都到场,埋人需要抬棺材,像过年这时候年轻人都回来了还好些,特别到天热时间,身体好些的都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有病,不能出力,感染艾滋病毒的人不能出力,一出汗就容易发病。我们这些没有感染病毒的健康人就为死去的人打墓,抬棺材,下葬。”村子里三、四十岁的强壮劳力已经不多,每次送葬,几乎是全村出动,“到场的人不少,能出力的人不多,到场是尽心意,每次抬棺打墓的力气活,差不多都是靠那几个人。”
  每逢发丧,村民小组长都会在村里吆喝:“埋人哩,老少爷们都来搭把手吧……”无论力气大小,能到场的都会到场,一起把先走的人“送到地方”。退休老教师朱恒昌手把手教授年轻的孝子送葬的规矩,认真登记邻里乡亲送上的5元、10元“祭礼”,年长者帮年幼的孩子铲下第一锨土,把年轻的父亲或者母亲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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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桌前,人们向本文作者讲述着一个个悲惨的故事。

  “人间恰遇英明主……”

  那天村口碰到放羊的老教师朱恒昌。他唤住我,送给我一首写在香烟盒纸背面的诗:
    赠访者
  科学滞后顽疾先,
  艾滋猖獗人命惨。
  新坟连着新坟起,
  遗弃老小哭苍天。
  人间恰遇英明主,
  派来天使访灾难。
  安得玉宇尘埃净,
  万民顶礼颂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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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礼单和乡村知识分子的赠诗。

  这首诗显然是赠给我这个“天使”“访者”的,一番心意我很感动。但是,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认定是“英明主”派来“天使”。诗的前半部描述“艾滋猖獗人命惨”很真实很具体,他把原因归咎于“科学滞后”;后半部把解救灾难的希望寄予“万民顶礼”的“英明主”的“德衍”。
  朱恒昌当了一辈子乡村民办教师,大批民办教师转正时,他没有钱也没有关係,直到退休也未能转正,至今身份依然是农民。但这不妨碍他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他是这里乡村民间文化的实际传承人。他的这种观念认知,在河南民间社会很有代表性。
  河南地处中原,历史上长期处于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地位,忠君惟上的正统观念在中原民间社会影响很深,流行至今的“反贪官不反皇帝”正是这种正统观念的反映。这里的百姓是很崇上的,百姓对官,又恨又怕又离不了,再苦再难再冤屈,他们相信有一个“青天”是好的,“会还我们一个公平公道”。因此才会有一次次上访告状、包围地方政府机关要求“答复”、种种面临死亡绝境的呼救。但是,这一切却往往被看做是丧失理智的“对抗”行为。民和官的关系“纠缠”得太紧太深,是中原社会文化中一个很大的特点。
  从2004年那个寒冷的冬季,到2009年炎热的夏天,六个年头的时间里,我许多次往返于这个中原大地上的村庄,一次次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他们死去的亲人。期间去世的有李建军、李继臣、李老四、朱老五,还有李长春、李献臣、李中臣、李留安和留安妻、李松才和他的哥哥、顾艳萍、阎秀荣、花荣、玉花、老歪李铁印和他的哥哥、朱老五的哥哥朱老二、孟宪友和他的两个儿子、陈赓兵团的老兵和他的妻子、李春营上吊自杀的父亲、李老四的母亲、李建军的母亲、孟昭周、王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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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行进在乡间送葬的队伍中。

  走在乡间送葬的队伍中,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一种“历史感”,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历史中行走,我正置身于一场人间灾难,一场人类的大事件。行走中我一遍又一遍追问:历史到底在诉说什么?我一遍又一遍思考:人类到底在期盼什么?同时追问自己:你到底为了什么?
  (照片均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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