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河南艾滋病事件的真相,从来就没有真正公开过。2004年,河南社科院研究人员刘倩有机会进入疫区调研,亲眼目睹不幸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她一次次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中,和乡亲们一起埋葬死去的亲人,见证了惨绝人寰的世间悲剧
老高按:数年前因旅居纽约的高耀洁大夫出版回忆录的关系,我间接与在河南省社科院任职的刘倩女士有了联系。现已92岁的高大夫(她出生于1927年),为河南农村的艾滋病大流行的灾难(他们叫“血祸”)操心、受累、发声、遭谤、出走,赢得国际赞誉,获得国际天文学学会命名一颗小行星为“高耀洁星”,这且按下不提;她多次表达过对刘倩的信任。后来我陆续收到刘倩经由双方都认识、也都信任的朋友转来的文章,不仅令我感动,而且觉得,很值得让更多的希望了解中国的朋友们看看:中国的农村是这样的,这样的治理,这样的法制!中国的农民的生存状态是这样的——至少是河南,至少是21世纪的最初十年——全国怎么样?又过了十年之后的今天怎么样?想必有进步,更可能进步有限。 这些文章,我统统编辑之后再转给了明镜,都在明镜旗下的杂志发表,但刊物无力给作者发放稿费——正如我此前介绍过的:从2015年以来,由于多种原因,海外中文书刊市场塌方崩溃,都是亏本运营,明镜旗下鼎盛时期的11种杂志,多已经陆续停刊,只剩下了两种(我原来主编的《新史记》双月刊是倒下的第三种),作者对此充分谅解,但她认为,就是一分钱不拿,也要将河南艾滋病区的真实情况披露于世。这令我肃然起敬!有些人指称这些为贫穷受难民众说话维权的学者,是拿了美帝或者海外反华势力多少多少银子,如果不是误解,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他们的心胸境界,根本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本着良知和信念为人处世的人。而我,受她的精神感召(这样的人,我还认识一批),作为一个退休者,也心甘情愿尽义务。 从今年2月开始,明镜的《内幕》月刊与刘倩商定,开设“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专栏,每月刊出她的一篇万字左右的深度报导,并配上作者自己拍摄的照片。迄今她已经给这个专栏写了三篇稿件。前天我看到她的第一篇专栏文章《首犯马俊方和“7.15”案件——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之一》,在明镜网上转载了。这是两个月前《内幕》月刊2月号发表的(为了保住杂志可怜的销路,独家文章发表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再在网上刊出)。我想我也可以转载于此了。 我喜欢刘倩的文字,有事说事,朴实无华,绝不煽情忽悠,更不轻易上纲上线,但所叙述的事实本身就有很大的信息量,足够让读者去举一反三,思索咀嚼。她的文章一篇比一篇好:第二篇,3月号上的《艾滋病村最困难户》,第三篇,4月号刚刚发的《艾滋病人的葬礼》,更加启人深思。
首犯马俊方和“7.15”案件—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之一
刘倩,《内幕》2019年2月
《内幕》编者按:2004年夏秋时节,本文作者以河南社科院研究人员的身份,有机会进入河南艾滋病疫区做调研,多次往返于中原大地的艾滋病村庄,亲眼目睹不幸的人们一个个死去,一次次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中,和乡亲们一起埋葬他们死去的亲人,见证了一场惨绝人寰的世间悲剧。关于河南艾滋病事件的真相,从来就没有真正公开过。作者要向世人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驱使她写下来的动机非常单纯:为了那些生命不能被忘却,为了那场悲剧不容再重演。爲此本刊特开辟“中原血祸·田野手记”专栏,请作者每月一篇,讲述中原血祸。
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时情境依然历历在目撼人心魄。 2005年7月15日,河南省沈丘县城内,一天发生三起艾滋病人“闹事”:上午,县城里最大一家超市万家乐生活广场被砸;下午,城管大队殴打三轮车载客的艾滋病病人,6人被打成重伤住进医院;第三起是,愈聚愈多的群众要求解决问题找不着人,便砸了城管大队,又一起“嗡”到县委、县政府。 这件最初被称作的“7.15事件”迅速升级为“案件”,随后当局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抓捕“涉案”者13人,最终以“艾滋病团伙犯罪”判刑6人。事端引发者马俊方被定为首犯。
马俊方被定为“7.15事件”首犯,判了刑,但监外执行。
提起“7.15”,当地百姓至今怨愤难平。万家乐闹事主要牵涉的是小滩李(地名),城管大队打人主要牵涉的是小李庄,这两个村庄都属于尹庄行政村。
起因于“免费照相”促销
据现场人士追述:万家乐超市为吸引顾客,推出“买20元以上商品免费照相”的促销活动,但冲洗放大照片收费20元不明说,其实带有欺骗性质。 2005年7月15日上午,小滩李艾滋病感染者马俊方的女儿在万家乐超市购物之后,照了照片,被收取20元钱,感到上当受骗了,回家告诉了马俊方。马俊方带着女儿、儿子一起找商场要求退钱,说“20元钱对恁(方言:您们)不算啥,对俺不是小数,20元钱够一家人吃几个月盐哩!”商场保安推搡起来把马俊方打倒在地。马俊方打电话回村里呼救。小滩李不少人一起来到商场理论,要求找经理谈判。一听说是艾滋病人,经理不敢见。人越聚越多,商场打110报警,警察到场也只是旁观,僵持有40分钟。而这时被打翻的马俊方在地上已经躺了将近两个小时。时候长了,人们开始烦躁,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拿柜台里的茅台酒、饮料等商品。一个保安用手机拍摄现场,跑来帮忙的马俊方的外甥杨振廷看见了就去抢那保安的手机。原意应该是阻止他拍摄,并不是抢劫,撕打起来,人群乱起来了。人们砸了监控录相,据说还有一台录相机下落不明。其实当时只要有人出面维持秩序,局面不至于如此。但是无人敢出头,都怕担责任,警察到场40分钟不作为。最后说第二天到河北派出所谈判处理。结果第二天到派出所谈判的人都被抓起来了。
14年前的“7.15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同一天下午,在县城的另一个地方,小李庄在县城蹬三轮载客的艾滋病人与城管大队发生事端。城管大队把6名艾滋病人打成重伤住进医院。其中一人挨打时还带着3岁的女儿,小女孩被吓得发烧几天。当天下午3点,被打者家属到处跑着喊人,尹庄村喇叭也在喊:小滩李、小李庄人被打了!尹庄人一听说村里人挨打,四个庄的人都去了,开着大蓬车。还有刚砸了万家乐超市的人,一听说也直接就去了。当时传得厉害,说是打死人了,肠子都打出来了。来到打人地点青年广场,没见到人,大家很着急。听说在县医院,就直接上县医院。见几个人在门口躺着,李留安被打得最重,还有人鼻子、脸上流着血。大家去找医院院长,说正开会,让等一会。又找到城管大队,里面没人了,都吓跑了。人们砸了城管,又涌向县委。到县委也没敢进门,只是喳喳着,要求反映情况,县里也没人出头。这时乡里去人了,刘镇长带着,让农民们回去。几个村干部和艾滋病人代表上医院去看病号,刘镇长和乡里干部也去医院看看,又劝大家回去吧!县里、乡里都去人调查情况,说第二天再处理解决问题,村人就回家了。
没想到会“捺人”
第二天,7月16日。小李庄、小滩李兵分两路,一路去医院看望病号,一路到河北派出所谈判解决万家乐的事。 小李庄一路到医院看望病号。4个村干部去3个,加上家属和村民代表,共有20多人,乘坐一辆昌河车。医院一次进不了太多人,村干部和家属先进去,余者先在外面等候。村主任李卫华说: 到医院正看病人哩,只听有人喊:医院叫防暴队围住了,抓人哩!我赶快到门口去看看,腰里挨了一棍被堵回去了,警察说:“回去,不叫出来!”出来时才知道在外等候的几个人被抓跑了,连司机也被“闷”起来了,当场“捺”了5个。没想到会“捺人”。 小滩李一路到河北派出所。去了8个艾滋病人谈判代表。一进门就说“分别谈”,一个个隔离开,全部都叫抓起来了。 医院、派出所俩地方共抓起来13人,最后批捕了7人,除了马延东保外就医,关押6人。 万家乐“闹事”升级到“案件”,六人判刑—— 2005年7月16日,万家乐“闹事者”马俊方等7人以涉嫌“寻衅滋事罪、聚众扰乱社会罪”被县公安局刑事拘留;2005年7月27日经县人民检察院批准,于2005年7月28日被公安局执行逮捕。其中艾滋病感染者关押于县行政拘留所,非感染者关押于县看守所。2005年11月24日,县检察院起诉。2006年2月12日县人民法院以“刑事附带民事”做出判决:分别判处6人有期徒刑,并赔付万家乐商场经济损失98849.4元。首犯马俊方判刑3年,其馀分别判刑2年半、1年、8个月。
城管打人事件不了了之
2005年岁末,距离“7.15”事件已经快半年了。当时被打成重伤的6名艾滋病村民,找县委、县政府,找打伤人的城管大队,“想讨个公道讨个说法要求赔偿”。四处奔走求告,不是无人理会找不着人就是被来回踢皮球,一直没有得到答复。 这种“找”是小心翼翼的,每次都向镇派出所报告,派出所长是默许甚或是支持的。他说:“城管是块肥肉,打伤艾滋病人,赔偿三万二万,(让这些艾滋农民)过个肥年,比救济三二百元强。”那一天眼看着几个上县里“讨公道”的人,是从派出所说好了走的。所长还说要他们抬着已经发病的李留安去县政府,倒是留安的家人不忍心,留安妻代替留安去了,留安躺床上已经是奄奄一息,“折腾不起了”。 当天镇里接到县里电话,说你们白集镇艾滋病人“大闹县政府,影响办公了”。问从县里回来的艾滋病人,却说,根本没去县政府,到城管大队都没见着人——“找不着头,就回来了。”“好话还没人听哩,敢说别啥?”那次之后,他们又找了好几次,只有一次说是见到了人,说“两三天之内给答复”。他们以为有了希望,但是后来就又“找不着人”了。终于,有一天(2005年12月12日),他们真的抬着重病的李留安到县上“讨公道”去了。仍是无人理睬,留安喘着说:“就把我放那算了……”晚上,大家还是抬着他,都回来了。 第二天,12月13日,派出所接到上级指示,通知他们:“不要再去找了,再去就抓人哩!县领导下命令了!” 这一天他们找到我,说:我们准备明天就给派出所说,也不再找他们了,要直接上北京去。“打了我们的人,不信找不着说理的地方,留安都成这样了,如果早点能赔他2000元钱(要求实在不高,一条人命呢!)买点蛋白营养药,输输就能缓过来了……”他们问我:刘老师,你说那说理的地方在哪?回来他们会不会再抓我们? 我劝阻了他们。那一年中原农村的冬季格外寒冷,天寒地冻他们没有钱、只有病,在这种境况下上路,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离开村庄几天之后,卫华电话告诉我,留安死了。“家里没啥了,悄悄埋了。”
尹庄村民过春节。
百姓就是“白兴”
一位当地执法者说:“7.15事件”处理不公。完全是政治因素。县里提出治理经济投资环境招商引资,万家乐是全县最大一家投资商,县委书记的直接联系户。万家乐牵扯到书记的政绩和仕途升迁,为了跟商家搞好关系,县委要求对艾滋病人严判。内部消息,万家乐被抓6人要全部顶格判刑5年。对当天城管大队打伤艾滋病人事件却不追究——当时6人被打成重伤送进了医院,在万家乐的一拨人听说后,忽一家伙又涌去了。第一批人到时很平静,接连来几批也都还平静,就是没人出来作疏导工作。艾滋病人“照不住人”开始躁动,砸了城管大队又开到县政府去了,还是没人出头! 选择“扰乱公共秩序罪”对艾滋病人定罪,是很动了一番心思的,开了两次局长办公会。这样定罪最利于官方操作,最不利于艾滋病人一方辩白,完全是行政干预司法,现在已经升级为“艾滋病团伙犯罪”了。 白集镇派出所长说:现在“万家乐”有案卷在,已经开庭审理,家属都不知道——家属没有接到通知。 这种事怎么可以不通知家属?问他,“派出所没有接到通知他们的通知。” 重判5年,轻了也会3年。马俊方、马存章两兄弟,分别关在南院(拘留所)和北院(看守所),当地人戏称为“南开”、“北大”——艾滋病人关在南院,不是艾滋病的关在北院。砸城管的事大队没立案,也没有调查报告。要不是有城管打人这一出,会判得更重。 马五堂是被抓捕的8个谈判代表之一,据说是花了几千元钱,被拘留一段放回来,没有判刑。他说: 头一天听说人被打了,都是邻居,乡里乡亲,不去看看不好意思。说沙北派出所办这个案子,叫去问问说说,也该去。到那里所长接见的,谈着谈着,不知咋弄的,说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就把大门堵住了,不让走了。当时有一个领导说找你们几个谈谈话,了解了解情况,看有啥要求。俺几个想谈谈话就谈谈话呗。谁知他们“分别谈话”把俺几个分散开了。把我弄到闸南派出所,还有的到西关派出所、110指挥中心、北郊派出所。我们几个联系不上,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我心想也没有犯啥罪,还能有啥事? 谁知晚上黑了就宣布,说你们被拘留了!就这么简单。进去了!咱也不知道犯啥法了。第二天,治安大队下通知,让俺几个按个指印,说延期拘留一个月,不是“刑事拘留”,是“延期拘留”。俺几个都不签字——无缘无故的,凭啥拘留一个月?他也没有说凭啥。 过了几天,把俺几个都带上铐子,还五花大绑捆着,拉到县城广场,公安局长、政法委书记都到场,开万人大会公开宣布:他们几个是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罪;李可领、李高喜俺三个,找不着在场证据,就说是“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罪”。他们几个是“依法逮捕”,俺们三个是“依法拘留”。就这样定的。一共拘留我17天。啥叫“延期拘留”“依法拘留”?他依啥法凭哪一条? ——据说你们被放出来没有判刑的,都是花钱了?我问他。 马五堂无奈道:这咋说法哩?作为老百姓俺只能随他摆置,老百姓老百姓,你就“白兴”(百姓,白兴,谐音。白,别,不要;白兴,不要逞强),跟他兴啥?兴不起来!花没花钱不能说。你们採访罢了,走了,俺还得在这继续生活。人都有顾虑,你可能会理解。 ——我非常能理解。
里头不是讲理的地方
被批捕的7人中唯一没有被判刑的马延东,曾经是最早带头反映艾滋病疫情的上访代表之一。他在拘留所里面发病,并且绝食拒绝治疗,才被保外就医。 他说: 万家乐、城管大队、县政府——说是一天“砸三铺子”,也就那点事。上哪讲理?判就判吧,硬弄抗不住政府。我这是政府替我说话了,不然也还搁里头哩!政府的命令,找谁讨公道讨说法?谁组织,谁花钱,谁出头?抓了我八天,不是病严重回不来。 万家乐的事我在场,但没砸东西。当时他们电话叫我,头一次没去,第二次又叫不去不中了,去是正义的。杨县长、卫生局郑局长、市政府赵秘书长都知道我跑艾滋病的事。谁都心知肚明为什么抓人为什么拘留我。杀鸡给猴看哩!在县拘留所问我,去过北京没有?我说去过,反映问题、要求治病,也没干别啥。拘留所长说,反正你没少给政府找麻烦! 马延东曾经不无自豪地跟我讲述他当年带头反映疫情的上访经历,说“不仅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国家民族!”而这时他整个人很“灰”,脸浮肿着,气色大不如前。他一直重复说,判就判罢,不想再反映什么了,这么些年,只落得如此结果…… 马俊营判刑1年。出狱后的马俊营说: 那天上午我在地里揽化肥,马俊方的弟弟来喊,叫一路去。去到万家乐时候群众很多,已经砸罢了,没我一点事!我当时有申诉。事先说了让第二天去谈判,说调查情况,结果到那里直接把我抓了!凭啥判我?心里一直打结不服。当庭问我:认罪不?答:不认!问:赔钱不?不赔!在里头一点法都没有,那不是讲理的地方,他说你啥就是啥。我一出来就去找他们理论,沙北派出所指导员赵明勇说:“俺不讲理俺没良心,俺不讲良心,中不中?”(出处:本人2006年11月5日录音) 尹庄村主任李卫华说: 抓人后,我们村干部找过万家乐老板肖某,谈得还不错。他也表示很同情,说原先不知道是艾滋病人,商场损失十多万,你们也赔不起。我们请他出面说情放人,说就是判个三五年,他们出来跟你也不算毕。老板说,人已经拘了,我再出面保也不好,人家会说当初是我叫抓的,现在又叫放,面子不好看。说将来马俊方出来后,可以对他个人适当照顾。马俊方这回惨了,弟弟也进去了,还牵连别人。为出钱“扒”人家帮忙的人,家里卖光了,没钱了。他自己家没人去看他。听说在里头不想活了。(出处:本人2005年12月4日田野手记)
马俊方妻子拉着我去她家看看。
“没钱你就冤死活该!”
7.15案件中,最惨的是马俊方,他挨打受伤反倒被判有罪,不但他被抓捕判刑,去帮忙的弟弟和外甥也被抓捕判刑。马俊方被判刑3年,因患有艾滋病监外执行。 监外执行的马俊方找到我,说: “7.15”那天万家乐保安几人打我一人,把我打倒在地。县医院验过伤,万家乐老板还带补品来看望。后来反倒又抓我们。15号中午到晚上我还在医院躺着,16号就叫抓走了。现在我出来了,我弟和外甥还在里头关押着,他们不是艾滋病人,不能“保外”。弟媳天天来跟我拼,找我要人。我找人说情,想让弟在服刑时不要送到外地,就在本地服刑好照应。法院鲁振方说要2500元办个假艾滋病证。我找不够那么些,给了他1500元。当时应许得可好,结果还是送外地服刑了。卫华、老党员来找我,让我还去找万家乐。万家乐聘请的刘经理是县里的老公安,我去找他,还是说不下来。我到沙北派出所,叫他们还把我也收进去。所长用脚踢我,又把我抓进去了,说是拘半个月,8天放出来了。我在监狱里就给你写材料,从开头写起,写到底因为啥抓俺们,看俺坐里头亏不亏!写了五六张,天天脑子里都是想这事哩!都是给你写的。 ——为啥要写给我呢?我问。 “听孩子探监时说起你的事,我感动得很,对你期望大得很!希望你能给扳平。出来看看不容易、不可能,就都撕了。”马俊方用手比划着:“烟盒纸多么厚一叠子。” ——那为什么今天又来找我呢? 不为啥了,这事就这样了。老百姓永世不能兴,“百姓百姓,白兴白兴!”(他和马五堂说着一样的话。)就是想找你说说,当个老百姓多不容易多艰难。我25岁开始卖血,那时候已经结罢婚了。今年45了,1963年出生。卖了十几年血,到现在快10年了。最初卖“全采”(指抽出人体血液的全部成分),之后出去到晋城打工,厂子倒闭了,又回来卖“单采”(指单卖血浆——抽出人体血液后经过离心机分离出血浆,将其余部分还输原人体内),坏了!染上艾滋病。卖血时候专卖血,一天一趟,俺俩一块,一天80元。村里多少人卖血染上艾滋病,多少年没人管没人问、死了多少人!现在说是对艾滋病关爱救助,但是到底有啥政策?有啥补贴?没有人跟我们说过,国家政策该享受的也享受不到。过去还不知道,这一回在拘留所里,我算看透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都是点子下渣皮!都没有好东西!没有不要钱的,钱少了还不行。有死罪的只要有钱可以买回命,但是没钱你就冤死活该!法院门口蹲那儿听大伙儿说了,都冤得很。在政府机关没钱不能办事。我钱都送完了,家里卖光卖净,玉米打下来人家都拉走了,抵债。(出处:本人2006年11月4日录音整理)
花了钱,人也没出来
马俊方还在看守所关押着的时候,他的家人就已经找过我。 他的姐姐哭诉:他们说花了钱人能出来,想着送点钱叫俺小孩早一点出来,“俺一路找人一路花钱”,结果花了钱人也没有出来。他的姐夫痛哭流涕: 东拉西凑,结果还是判了,还定了第三名啊!那天黑了回来,我差一点没栽死那里啊。叫俺的小孩都审神经了:15岁、17岁、18岁、19岁——说了自己4个年龄,说不清。作为一个农民命真苦啊,全社会都说对艾滋病同情关爱,我说对小孩你也同情同情原谅他吧,孩子还小啊!那个法院的龚丽啊,开始说得可好听啊,说小孩小,同情,关照,可是具体判时候一个劲捺着不放啊,她说,你就是死了,我该咋办咋办!
他们拿出一张送钱名单给我看。
他们拿出一张送钱名单给我看,说这名单不全、不是全部。从派出所长、庭长、检察官、法官到书记员,三百五百送出去,总共花了8600元,另外还有烟酒,人还是没有“扒”出来。“没钱啊,这是到处借到处凑的钱,有钱庭长那里咋着也得1000块啊!” 那天马俊方的弟媳也来了,气急抱怨马俊方父女:“摊为(因为)20块钱把一家三口人都弄进去了!……托人求情花了多少钱?咱不能说,人托人办的事,不能说也不敢说。” 村主任李卫华跟我说:“她委屈有气,花了两万多了,公婆还埋怨她不花钱不出力,咋不把人捞出来!” 一旁的村民说:政府折磨俺哩,非叫俺村人都折磨死才算完!说砸了他超市俺违法了,为啥砸超市?你骗了人家小孩,人家大人都不兴去问问么?去了就打人家,打了人没有人制止,打伤人没有人治病,按法律他论理不论?他共产党现在不就是不论理么?都不按法律!就是拘留,拘留多长时间?有没有规定?现在都半年了!也没个说法,还都有病,按法律他们才是有罪哩! 马俊方妻拉着我去她家看看,说:三个孩子,没啥东西,就一点粮食,玉米小麦,都卖了,送钱扒人。送钱我没有去,叫俺姐俺姐夫去送,我也不会骑洋车子。你叫人家打死人家都不吭气么?你叫俺关半年了,你就叫俺关死,又咋着呢?天爷!俺有病毒,俺啥门子哩?只顾哭只顾哭,这眼窝子都疼哩不能行,你看看这剩下的都是啥人!跟要饭的一样这一摊子,俺难为得没有一点办法,就差没断这一口气。真断了这口气也利亮!给俺难为哩啊……俺婆子躺那哭哩嗷嗷叫! 马俊方的母亲躺在村边一个窝棚里地铺上,她的妯娌嫂子在劝慰她,两人正说得伤心落泪。见我去了,嫂子说:我来给她说说话,这老婆太难,她两个儿子在法院扣着哩,马上六七个月了。过年哩就剩一个老婆自己在家了。 马俊方的母亲挣扎着坐起身,哭诉: 你们都来看我哩,给我送这些东西……来看我我心里也是难受,俩儿一个外孙子都关在里头哩!我一个人,从年头里睡到这会儿没起来过。嫂子把我叫起来,劝我,俺嫂子家四个儿死了仨了,还冇一个儿,没有媳妇了,还过来送东西给我吃,我咋吃得下啊,我心里啥滋味啊,俺俩哭哩啥样!房漏,这个棚屋下雨一圈子哪都漏,那个屋木实都糟了,快塌了更不能住,我活着他们好赖有个娘,砸死了连这个赖老太婆也没有了。 11月了,冷了,才打个地铺。去年门鼻子叫贼“别”开了,发个被子没舍得盖,还叫偷走了!啥门儿哩,老天爷啊,咋过啊,这一家人家!看看我现在铺哩盖哩都是啥呀,扔了都没人要。这一家子咋过啊!人家过年欢天喜地,我七八十岁一个老太婆过哩啥日子啊!我哩娘啊!娘啊……儿啊! 说着说着痛哭失声。
马俊方的母亲挣扎着坐起身哭诉。
底下能跟你们上头比吗?
我问马俊方:你们一共送了多少钱? 答:姐家花几千元,我花的多些,一共花有将近4万元。没起啥作用,一点事没有办成。 ——那为什么还要送呢? 马俊方叹气: 我们底下,能给你们上头的比吗?不送钱更不行!市里都比县里强。县里公安检察政法部门没有不要钱的!探个监不给钱都不行!从公安局到检察院到法院没有不要钱的,钱少了不管用,多了咱没有。弟弟判了两年半,要到明年割了麦了。法院说是县委政府的意见。姐姐还在找人,说上中院,希望给弟弟减刑。弟弟还有一年,说是一年有2次减刑机会。能空手去吗?不知道姐到底又借多少钱。先已经送1500元,这你知道,法院让送的,给陆振方,说到防疫站办个假艾滋病证明,救弟弟出来。不管用——原来说可以——又给戒毒大队送4000元,也没办成事,又要回来了,4000元,得打几年粮食哩。给陆振方的1500元要不回来了,他说罪减罢了。又送法院5000元,还有东西。他们许的“不耽误出来过年,至少在本地服刑”,也好照应。结果人还是送走到外地服刑去了。这还是托的亲戚关系,老三家娘家嫂子的啥啥人,还不敢说。就是范庭长——刑事庭庭长,40多岁,看着人也不错,在里面时候蹲一块说说话,还给俺让好烟。5000块钱经姓米的给他了,他安排我去周口为弟弟的事找人说情,要不是不摸门连人也见不着。 说着说着,马俊方愈加气愤起来: 俺犯啥罪了?谁先打人?谁先引起的?打人的为啥不追究,光找俺的事?东西毁了怨俺,是谁先找的事?把人打倒在地下一两个小时都不管,砸东西时候为啥都没有人阻拦?讲理吗?在里头,连他们也说,知道你们冤。看守所长称兄道弟,说兄弟,他们走了就给你们开开门,连门都不关。说这事是县委书记主抓的,说看恁艾滋病愣头青有多少,再出来关死都不放!检察院的龚丽,科长,坏得很!她是书记员,我们说的情况她一点都不写。万家乐一伸手就比咱给的(钱)多,她就一个劲向着万家乐。姐姐见人都送,撒胡椒粉一样,都送。就是一个大队支书,办事不给钱行吗?以前不知道这情况,现在在里头啥都明白了,没钱啥都办不成。老百姓活人,难得很!广播里说的没有真的。从记事起,哪有真正体惜(体恤)老百姓的干部?底下干部腐败得很!公社书记,干几年走了公家东西都卖光卖净!县委书记李留欣,有人正在整他材料,都贪得很!这回算看透了也灰心透了。从这往后,只要不是叫你枪毙,啥事都不管不问了,枪毙得问问为啥,凭啥枪毙我?其他事,贵贱不干了。百姓就是“白兴”,你敢兴,后果是你自己的!我从小就想让枪毙,看他讲理不讲理!
河南恪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担任被告方辩护律师,但十分无奈。
关于“7.15”案的判决,我走访了相关律师和司法部门。 马超云律师是当地人,自学考取了律师证,在县城开办律师事务所,在万家乐案中担任被告方辩护律师。他说: 这个事本来是商业欺诈。他们欺诈在前,打人在前,事情是由这引起的!本来有理的事,结果弄砸了。说是商场“九万损失”,证据不足,这是他们单方面说的。因为万家乐一方施加压力,县委就要求严判,完全是行政干预。现在虽然说成是艾滋病犯罪了,但是可以虚判,监外执行。都穷得叮当响,往哪放他们?原来与法庭都做通了工作,结果接到通知说还是判了,实判。已经判了,还可以反诉,但意义不大。不过,啥事都可以变通。看看能不能变更变通执行。农民也不争求啥政治名誉,能改成监外执行就好,少受罪。 他向我建议:你可以找一找庭长,再了解了解庭长的态度看法,法庭具体审理,最了解案情。你是上面来的,他们总会听听你的意见。你是有身份的人,应该到检察院、信访办反映反映。这事,艾滋病人不服,还要闹。媒体一旦介入,对当地政府形象影响不好。
“上面宣传部有指令……”
于是又走访审议庭庭长。庭长说,这个案子一直拖着,因为县委政府打招呼了,要求这个案子必须通过政府,就先压那了。案发5个多月的时候,法院有个意见,认为都是农民,不懂法,教育为重。因为已经都5个多月了,就研究决定,一般的判6个月,严重的判1年。可法院领导还是说,这事必须请示县委政府才能定,政府那一段事多,等他(政府)想起来过问的时候,已经7个多月了。只好最少判8个月。为区别轻重量刑,还有的判1年,2年半、3年的。 最后庭长说,原先(领导)要求的量刑还要重,“顶级判,全部判5年,坚决打击严惩!”说是因为是艾滋病群体犯罪,一定要重判。就这算是“宽大处理”了,听说是有人在调查这事哩。那人是不是就是你?你们上头来的人影响力大,你再找找政府部门,看能不能给他们减刑或者都监外执行。(出处:本人2006年3月21日田野手记) 我真的走访市委市政府。屡访不见,说是领导都外出开会去了。最后派出一位科长接见我。三言两语后便说:“7.15事件”,艾滋病人一、二、三,三天,连着三天每天砸三场。对他们定位在“打砸抢犯罪团伙”,还不只是“扰乱社会秩序罪”。不能姑息迁就!不能减刑,放出去麻烦。砸城管的事,跟砸万家乐商场是同一件事,警察去维持秩序,见一个打一个。 我问:谁打谁? 他答:艾滋病打警察! 我瞠然。 只听这位科长又说:“上面宣传部有指令,艾滋病的事,不准宣传不准报导不准调查不准研究。对艾滋病的打击力度要比平常人大。”末了还补充说:“这也是市领导的意见。”他们这话是直接针对我了。 而这时,村民们还在努力上访申诉,对他们的“上级领导”寄予无限希望或者说是幻想。中国农民,总认为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在上边,“上边政策是好的,都是下边的贪官污吏太坏!” ……
尹庄村民对着麦草人烧香磕头。
2006年的春节我仍然在尹庄村度过。这一年尹庄人的处境更加艰难。 人们向我诉说:稍有不满就说你“闹事”,一“咕融”(动)就抓人。那些“7.15事件”被抓捕者的家属,妻子、母亲、老人、孩子,说着说着哭作一团,这几家为“扒人”全都花光卖净负债累累。 腊月十五和正月初一,尹庄村的村民们在村口路边扎起一个麦草人,烧香磕头放鞭炮指名道姓诅咒。万般无奈,深陷社会底边的人们,只能用这种古老的传统方式宣泄他们心中的悲愤。 马俊方不再参与这些“控诉”的事,他在家做鞭炮。 他说,明知做炮不是长事也不是好事也没法。四周邻居也都做炮,都是晚上装药,夜里哗哗啦啦,吓人!天天提心吊胆,害怕!睡不着觉。像俺这人俺这一号,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不这样你说咋弄哩? (本文照片均为刘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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