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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秀说:我们再怎样加强政治教育,都不能训练青年去监视人。这不叫思想工作、革命工作,也不是党务工作,这叫作特务工作。我们养成了这种习惯,以为去报告别人就是对党忠心。人变得卑鄙起来,都成软体动物,那叫思想改造好了?我们最要接受的教训是:苏联垮台是垮台在恐怖统治
老高按:巴黎的作家朋友安琪女士今天给我发来几篇文章,都是关于曾彦修的,说“曾彦修”,可能出版界以外的朋友不很熟悉这个名字,但说“严秀”,我相信,爱舞文弄墨的人大概都听说过,甚至读过他的文章,更甚至如我,还很喜欢他的文章。
进入新世纪,许多老人越活越来劲,早已越过什么“古来稀”和什么“门坎”,过去活到80、90岁的,称为“人瑞”,非常珍稀;现在光是我认识的——直接请教过、有过交往的90以上的老人,就有七八位,而且个个精神矍铄,记忆惊人。前几天我读到《亚洲财经》纪硕鸣采访许家屯的深度报道,他是1916年出生的,今年已是99岁,还能对谈几个小时,闭目稍微养养神,睁开眼就继续滔滔不绝。他的思维敏捷、对答如流,我是亲自领教过的,在他96岁飞来美东时与他长谈到深夜。
曾彦修,也是一位“人瑞”,世纪之交2000年时,他已经81岁,进入21世纪,他又一口气活了15年,直到昨天。而且,他70岁之后开辟新研究领域,90岁之后还动笔写新书……不服不行!
话说回來,曾彦修不是光靠活得长久赢得人们尊敬。他承继了中华民族中的志士仁人屡遭迫害而不屈服的品格,是中国真正的脊梁!——记得有人曾经抨击我只关注和渲染中国的阴暗面,但纵观“老高的博客”上,其实我介绍了众多的(数以百计!)海内外我所钦佩的人,包括官员、学者、民间引车卖浆者、文人、少年……他们是中华民族的正能量,有他们,我们才终于相信中国的文化传统确实不绝如缕,传承至今。尽管在历代权力者的打压和各种利益的诱惑冲击之下,他们的光辉显得那么微弱,但毕竟没有熄灭,坚持闪烁微芒。
曾彦修(严秀)的专著、文集,我不记得我是否有幸读过,但我读了许多他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他更让人长久传诵的,是他在自己权力最高峰时期的惊人之举。
下面我转贴安琪推荐给我的《新京报·书评周刊》的文章《他把枪口抬高了一厘米》。安琪还推荐给我两篇中国已故著名杂文家牧惠写曾彦修(严秀)的回忆文章,有机会我再向读者介绍。
他把枪口抬高了一厘米
《新京报·书评周刊》
说来说去,我一生唯一无愧于天地的,是没有整过人。我们这么多运动,从1951年的“三反”整干部起,几乎几十年天天整。比方说反右派以前有个肃反运动,我就是肃反运动的五人小组组长,整过哪个?不但没整人,我们单位第一个给戴文葆去疑,就是我主持的。——曾彦修
《新京报·书评周刊》编者按:杂文家鄢烈山昨天在其微博发布了曾彦修先生去世的消息:“南方日报第一任社长、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杂文界前辈曾彦修老师,即严秀先生,于2015年3月3日4点43分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曾彦修被称为罕有的好人,曾自划右派完成单位指标。
曾彦修曾在《九十自励》诗中说:“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或许用《平生六记》一篇书评里的话注释这句诗更合适,“以前的知识分子、老干部回忆录,大多是讲自己如何受迫害的。曾彦修这本书专讲如何将枪口抬高一厘米的故事(用我们的古话叫“公门里面好修行”),这样的书很少,是因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本来就少”(刘小磊)。
曾彦修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具影响力的报人和出版人之一。青年时代投身延安,身份从中共宣传部门高官、报社与出版社社长跌落至右派分子,再在古稀之年成为研究苏联崩溃历史的学者,一生波澜起伏。著有专著《严秀杂文选》、《全国杂文选粹·严秀卷》、《平生六记》,主编《中国新文艺大学杂文卷》、《当代杂文选粹》、《一盏明灯与五十万座地堡》、《鲁迅选集》(两卷本)等。
好人曾彦修
罕有的好人,自划右派完成单位指标
很多人对曾老不陌生是因为他的两个身份:他是出版界排名第一的右派分子;又是第一个上《人民日报》的党内右派分子。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右派身份竟然是他自己决定要划的,这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
在当年的反右斗争中,曾老所在的人民出版社迟迟没有行动,他认为没有什么人应当划为右派分子。上级追得紧,而且还有“百分比”。曾老作为一个领导,实在没有办法应付上面下达的“任务”,在以他为组长的五人领导小组中,他想出的办法是:把自己作为“右派”报上去。其他四位小组成员当然不同意。他反复说明利害,并说报谁谁遭殃,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还是把自己报上去了。
关于曾彦修自划右派的经过,他在《平生六记》中写道:
上面催要“右派”名单了。五人小组急急议了几次很难拟定。倒不是大家要划我的“右派”,而是我不能不自报“右派”,其余四人不大同意。我拟的“右派”名单大约共三个或四个,其中有我。五人小组讨论更困难了,几次定不下来,无一人对我列入“右派”表示赞成。但上面催名单很紧。可王子野、陈原、周保昌、谭吐四人(书评君注:他们是五人小组成员)仍久不表态。因为平时关系好,哪里“反革命”要来就来呢!我说,事情摆在这里,上报得用五人小组全体的名义。久无动静是上面在观察我,越拖事情越大,你们也会被拖进去。这里,除陈原同志外都是老“运动员”,亲身经历很多。全国轰轰烈烈,我们这里冷冷清清,又是重点单位,这预示着什么?暴风雨前的暂时沉寂啊!一旦一个“反党集团”下来,整个单位就成粉末了。……经我详说之后,算是说服了五人小组,谭吐说,那就照彦修说的办理罢,不然,未来确是可能更严重。这样,五人小组就算通过了曾起草包括曾某在内的三四个“右派”名单的报告。
曾彦修就这样成了一名右派分子。可是他说,这是他的幸事:
像1957年那样九十级地震式的反右派运动,没有被打成“右派”的人固然是大幸,像我这样被提前一点反了右从而免掉了我去发号施令去打他人为“右派”,其实也是大幸。在我尤其是大幸。再不去打他人了,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
身而为一个负责人,在1957年能够免于去打他人为“右派”,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在“打人”与“被打”之间,无意中得到了后者,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
两难选择,是什么人都碰到过的。可是像在“五人小组组长”和“右派分子”二者之间选择,却是只有曾彦修碰到了。他两害相权取其重还自以为大幸,叫人如何不称他为“奇人”呢?以“反右记幸”为这一篇的标题,是杂文家严秀的春秋笔法:他个人的大幸,折射了什么人的或者什么的大不幸呢?
在一首名为《九十自励》的诗中,曾彦修写道:“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云。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他的自述著作以《微觉此生未整人》为名在香港出版后,吴康民撰文称,“这个‘微觉’的说法,真是可圈可点,在内地过去多年的‘左’的政治运动中,身处思想意识形态的一个部门负责人,不随波逐流整人,是不可能的。‘微觉’,就是说他不主动。后来又受到良心的谴责。不是高调地去整人,今天才有‘微觉’、‘未整人’的良好回忆。”
良心曾彦修
最引以为傲,摘掉被审查人员身上反动标签
曾彦修一生引以为傲的是,1964年,身在上海的“摘帽右派”曾彦修,在群众印刷厂参加“四清运动”,他以“资料员”身份参与审查装订车间三十多人工作。1965年“四清”结束,这些被审查的人身上汉奸、特务、政治骗子、反动资本家等标签,全部被摘掉。
关于这段历史,吴江在《一本有严肃意义的书——读曾彦修<审干杂谈>》一文中这样写道:
原来被怀疑为有大小政治问题的三十来个人,竟无一人有什么称得上是问题的问题。书中介绍了十来个这样的人,有戴着双重反动帽子却原来是舍身掩护过地下党员的人;有多年来在车间被认为是“国民党兵痞”,实际上是一个一生被迫害、被侮辱,在解放后才真正得到翻身而且表现很好的工人;有被怀疑当过汉奸警察局长实际上完全是张冠李戴的人;也有一个亲笔留下了“罪证”,几乎是铁定的坏人,经过仔细调查最后证明纯属冤枉。作者的笔下在回忆起这些曾一度邂逅的人时表现出很深的感情,在书中再次向他们致意,希望他们更好地工作,不要自暴自弃。拳拳之心,溢于纸上。
作者再三提及这次工作之所以能够获得一些成绩,是依靠以当时上海市出版局局长为首的工作队的同心协力。说也奇怪,工作队的领导人都是老同志,平日的纪律性、组织性都是不成问题的,但这回却根本没有照搬四清“二十三条”。作者由此得出结论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久经考验的党有大量的同志是品质优秀、头脑清醒的。现在上点岁数的人大概都能记得,当时像这样的工作队员为数不少,但他们在接踵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却大都变为被害者而遭受厄运。
作者在书的末尾对自己这段工作有这样一个评价:“一九五七年以后的二十多年中,我虚耗国帑,坐食工农,什么事也没有做,唯一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就是做了上述的这一件事。我将永远为这桩事感到问心无愧。当然,二十多年只做了这一件事,最终还是要感到惭愧的。而且,这一生大概我也就只能做这么一件像样的事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这个平日不大动感情的人在读了这段文字之后也不禁有些黯然。这是一个对党怀着赤诚之心然而因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却正常工作条件的人所发出的至深的感慨啊!作者斥责那种对审干的必要性和获得巨大成绩持否定态度的人,指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审干中即使有人被冤枉也是暂时的。“包括我个人在内,审来审去,并没有冤枉我什么”。话虽如此说,但这一“审来审去”毕竟使他们虚度了好多时光。在二十多年当中,他当然并非什么事也没有干,但他强调自己在这“二十多年只做了这一件事”,我想是有道理的。这道理大概就是在“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上。
曾彦修语录
1、我们再怎么样加强政治教育,都不能训练青年去监视人。这不叫思想工作、革命工作,也不是党务工作,这叫作特务工作。
2、我们养成了这种习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地来,以为去监视别人、去报告别人就是对党忠心。这把我们的民族道德降低了,把我们广大青年的精神思想迫害了,人于是变得卑鄙起来。一个人一天到晚监视别人,书读得再好有什么意思呢?人格没有了嘛。
3、我有一条红线不能跨过,没有一个字涉及别人。我认为共产党员就是要有个性、有胆量、有担当,不要害人。要人人检举,搞得人人不讲道德,还叫共产党?大家都成了软体动物,那叫思想改造好了?
4、在一个国家生活,如果丝毫没有安全感,生活在恐怖气氛中,这个是最可怕的。苏联的垮台就垮台在这个上面。所以我们最要接受的教训就是,苏联垮台是垮台在恐怖统治,始终不放,不改。我们绝对不能学它任何的东西,包括我们的公安部门,情报部门,不能学他这个东西。
另,曾彦修曾在张闻天手下工作,并曾经长期作为胡乔木的部下。
曾彦修评胡乔木:
他写的很多东西,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任何事情只要是从最高权力发出的命令,他心里不赞成都会把它说得似乎头头是道。胡乔木头脑清楚的很,但要他写什么他就能写。哪怕这东西他内心是不赞成的。
曾彦修评陈伯达:
陈伯达就是根据(延安时期)几篇文章,把毛泽东一下子放在了神的地位,我们从此就真的把他当神了。基本上个人崇拜的心理已经在心里树立起来了。谁帮助树立的?是陈伯达。所以陈伯达对建立毛泽东的威望应该是功高无比。
本文根据新京报记者张弘采写整理,引用部分选摘自曾彦修《平生六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8月出版),部分内容参考朱正《奇人曾彦修:为完成单位指标自划右派》(东方早报)、胡涵《人民出版社原总编曾彦修去世:自划右派的“好人”》(“剥洋葱”公众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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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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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awnst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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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5-03-05 17:26: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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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an amazing, admirable m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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