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959年卡斯特罗掌权以来,地处美帝国眼皮下的弹丸之地古巴一直是世界局势的热点之一。从1961年的猪湾登陆入侵、1962年的美苏“古巴导弹危机”、不断发生的难民逃亡、签名改革事件、教皇访问,委内瑞拉等中南美洲国家反美政权的兴起,卡斯特罗的身体状况以及前两天胡锦涛的到访,都不断引起国际注意。国际上的关注多集中于卡斯特罗何时死去、古巴的一党专制如何结止、以及美国的制裁如何完了,除了西班牙语世界,没有多少人关心、理解、知道古巴短短的历史上自由社会主义(安那祺主义)扮演的角色和付出的牺牲。 Charles Bufe翻译的Frank Fernandez西班牙语原著《古巴安那祺运动史》是关于这个主题的权威文献。这本简练的记录从1865年开始,因为美国的南北战争的结局,阻止了美国南方把古巴吞并的企图,迫使古巴走上从西班牙分离的独立道路。幸运的是,受西班牙影响的古巴社会主义运动,从一开始就接触到蒲鲁东和巴枯宁的自由社会主义,其最具代表的人物是Roig San Martin(1843-1889)。 Martin先投稿于古巴最早的具有安那祺倾向的刊物El Obrero《劳工》,并在1887年7月12日开始发行更有影响的El Productor(《生产者》),特别在烟草工人中组织宣传。1887年10月1日,具有工联主义倾向的古巴劳动者协会在哈瓦那成立,签署六点声明,互相支援,组织罢工等。1890年5月1日,大约3千名劳动者在哈瓦那成功举行游行庆祝国际劳动节,显示出在拉丁美洲世界中最先进的工人运动。 1895年,受到弗罗里达的商界支援的古巴独立运动在Jose Marti的指导下爆发成战争,持续数年。Marti作为“自由斗士”,向安那祺运动作出许多承诺,把大部分战斗性很强的工人拉入“独立”战争中。这是刚成型的古巴安那祺运动第一次面临“社会革命”与“政治斗争”的选择,其结果是惨痛的教训:社会经济方面,没有达成任何成果;政治上,很多人附属于支配“独立”战争的资本家阶级,为其付出了牺牲,独立的安那祺运动不复存在,而“半独立”的古巴脱离了西班牙的殖民主义,却受控于美国的帝国主义。1899年12月,当著名的意大利安那祺主义者Errico Malatesta从美国赶到他为之战斗的“独立”古巴,却被占领古巴的美国军事当局告知:“西班牙统治时期制订的禁止安那祺主义宣传的法令仍然有效”,Malatesta不能在古巴讲演。当美国最终允许“古巴共和国”于1902年5月成立时,古巴的宪法却被塞入一条Platt修正案,其中规定美国可以随意视政治、经济条件变化干涉古巴和其他原西班牙殖民地事务。 古巴的安那祺运动又得重新出发,再组织罢工、游行、宣传等,当“自由/免费教育”运动的创始人、西班牙安那祺主义教育家Ferrer在1909年被处死时,引发了古巴安那祺运动的公开抗议活动。1910年墨西哥革命的爆发,对古巴蔗糖业工人的政治觉悟影响深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古巴的安那祺运动得以发展壮大,在1918-19年的哈瓦那,就组织了四次总罢工;在古巴的不到3百万总人口中,有8至10万的工人属于安那祺—工联主义派。1925年8月成立的古巴全国工人协会CNOC代表128个组织的20多万工人,其结构、章程和原则,都强烈受安那祺—工联主义影响,而刚成立的古巴共产党PCC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派别。不过,训练有素的古巴共产党从一开始就蓄意夺取CNOC的领导权。据不同的参与者证实:“共产党人象对付Machado(古巴总统)一样对付安那祺主义者。共产党的政策就是消灭CNCO中不是共产党的所有成员,即使把他们出卖给Machado的警察也在所不惜。”(p.57)在CNCO的优秀安那祺领导者Lopez和Varona被绑架暗杀后,共产党彻底掌握了CNOC。剩下的仍然坚持安那祺—工联主义的FOH工会,在1933年被在苏联指令下的古巴共产党分子火力攻击,彻底终结了安那祺与共产党的本来就脆弱的合作关系。 1933年,在美国支持下的军事强人Batista上校推翻腐败的Machado上台。Batista没有政治势力,提出“左翼民族主义”的腔调,拉拢共产党,操纵选举,共同排斥安那祺运动。例如,刚通过的“50%”法,规定业主必须雇佣至少一半以上的古巴人,迫使众多西班牙身份的安那祺主义者离开古巴,削弱了安那祺主义运动。 1940年古巴的新宪法取消了Platt修正案,从政治上摆脱美帝国主义直接干涉的借口,在社会经济上也实行了一些社会民主主义性质的改革,例如,允许安那祺运动独立合法化。安那祺主义者们解散两个主要的组织SIA和FGAC,联合成立“古巴自由主义协会”ALC,安那祺运动又恢复活跃起来,在1948年举行的全国会议上,有155个代表出席,著名的老朋友Augustin Souchy代表国际工人联合会AIT出席讲演。从现存的文献记录中,可以读到反对共产党、反对天主教、反对资本主义和反对美苏帝国主义的纲领。 1952年,已经下台的Batista发动政变,推翻了腐败的Prio政权,古巴共产党和控制古巴工人联合会CTC的领导人默认或支持政变。随着Batista独裁和腐败的加深,冒出来一个出身资产阶级、本身在美国受过教育的律师政治家——卡斯特罗来填充反对派领袖的角色。卡斯特罗并没有打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牌子,只是要恢复1940年宪法。他的“M26J”(七月二十六日运动)吸引了许多战斗性很强的安那祺主义者,也接受古巴大资本家如Hermanos Babun Ship Builders等的数百万美元的资助。他的所谓“山区游击抵抗运动”,从来没有得到贫穷山民或“无产阶级”的支持,而主要是为古巴资产阶级服务的。 尽管有安那祺主义的刊物指出卡斯特罗与Batista一样,只关心权力,不尊重承诺,但几乎所有的Batista的反对派都认为卡斯特罗是必要的、暂时的、可控制的政客,但卡斯特罗证明他超过了马基雅维里。Batista逃走后,卡斯特罗凯旋进入哈瓦那,成为无可争议的最高领导人。他成立各种“革命委员会”和“革命法庭”,先把Batista派,再把中立派肃清,并恢复被1940年宪法废除的死刑,由超法律的刑警队执行枪决。他派出共产党员到工会来“暂时”帮忙清除Batista分子,却永久地占据着位子不再离开。古巴被迅速落入红色恐怖中。 最著名的是Manuel Urrutia法官的命运。Urrutia同情M26J,被M26J任命为革命政府的总统。但是,Urrutia反对共产党控制政府,并拒绝“任命”卡斯特罗出任“最高革命领袖”,结果被污蔑为“贪污”,被迫辞职并逃到外国的大使馆避难。此后,卡斯特罗过去的那些“亲密战友们”,包括起义军司令,都被逮捕或枪决,几乎所有反对Batista、支持M26J的有实力的人物都被肃清。在这个推动古巴转向斯大林(列宁)一党专制的过程中,卡斯特罗的弟弟劳尔(国防部长)和切·格拉瓦(国家银行行长)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不过,现在我们知道,卡斯特罗嫉恨格拉瓦的国际声望,趁格拉瓦去刚果推行“世界革命”在非洲丛林作战之际,卑劣地公布格拉瓦的遗书,使得回到古巴休整的格拉瓦发现自己已经被标为“烈士”,无法出现在古巴公众面前,只好再次离开古巴,去丛林战斗,最终被玻里维亚军队杀害。在这样的独裁者统治下,可以想象古巴的政治生活。CTC被改名为CTCR(古巴革命工人联合会),在1959年底召开的第十次代表大会上,虽然在2854名代表中只有265名共产党代表,但革命政府的劳工部长以及卡斯特罗亲自出面,主导大会,改组机构,葬送了近一个世纪以来工人阶级自己组织、维护自身利益的历史,古巴的工人阶级由此被绑架在政府的机器上了。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帮助卡斯特罗奴役工会的机会主义者们,最终被卡斯特罗以同样的“反革命活动”关押起来,或流放国外。 1960年8月,Souchy以农业专家的身份应邀访问古巴,他在考察期间,对于古巴农业的苏联化模式感到不安,批评这种缺乏个人自由、个人动力的集中化会萎缩农业。他的“古巴革命见证”被印为小册子发行,但当他离开古巴后三天,就被政府收集起来全部烧毁了。幸好此文后来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安那祺刊物发表。1960年12月15日,ALC的机关报在最后一期中对古巴革命出现的专政(专制,独裁)提出警告:“所谓工人阶级的集体独裁,或者用今天的时髦用语,叫人民专政,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用语。因为各种专制,包括人民或无产阶级专制,都是把权力集中在少数几个人手中而不是让广大人民分享权力。独裁者不仅对被镇压的政治、社会阶级有绝对的权力,同时对所谓的执政阶级的成员也有同样的权柄。不论你怎么称呼,从来不可能有一天实现一个叫做工人、无产阶级、平民或学生的专制。独裁者的权力落到每一个人头上:资本家、地主、种植园主以及无产阶级和一般的人民,也包括没有直接行使权力的‘革命家们’。”(p.85)这是多么深刻的教训!一党专制的卡斯特罗政权,以革命之名实行的是任何革命的敌人(包括美帝国主义)都不可能施行的反革命罪行! 在这种红色恐怖中,美国中央情报局1961年4月17日策划的“猪湾登陆”作战遭到可耻失败,成为卡斯特罗彻底镇压古巴一切反对派的借口。过去在Machado或Batista独裁政权下,人们还可以声称自己中立或不管政治而生存。现在,卡斯特罗为古巴人民只提供四种活着的选择:执行枪决的刑警队刽子手、顺从国家独裁的奴隶、监狱犯或者流亡。卡斯特罗在5月1日劳动节,无耻地宣称自己终生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正式宣布古巴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完成为向斯大林式专制体制的转换。令人震惊的是,安那祺运动领袖之一Manuel Gaona Sousa于1961年11月24日发表“古巴自由主义者的澄清和宣言”,彻底背叛他自己的历史和同志,在国内和国际上帮助卡斯特罗体制。后来流亡的古巴安那祺人士们,成立流亡自由古巴运动(MCLE),不得不异常艰难地面对古巴政府和Gaona这样的叛徒的国际宣传攻势,几乎没法得到国际社会主义组织(包括多数安那祺主义团体)的理解和支持。Abelardo Iglesias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安那祺刊物中悲愤地呼吁:“剥夺资本家的资产,把它们交给工人和职员,这叫革命;但是,把它们转化为国家垄断而生产者只有服从的权利,这叫反革命。”(p.101)难道世界上的马克思主义者们连这一最基本的“革命”与“反革命”的区分都不知道吗?古巴的安那祺运动,在经历被出卖、镇压、流放的命运后,又成为国际社会主义(包括安那祺主义)歧视、偏见、诽谤的受害者! 通过古巴这个典型的个例的研究,我们认识到一党专制是卡斯特罗统治的本性,而“社会主义”只是挂在门前的羊头以维持一党专制;一党专制(不管它叫“无产阶级专政”或“人民民主专政”等花样)不仅与社会主义(自由社会主义,或民主社会主义,即安那祺主义)毫无关联,反而是极端对立的畸形堕落制度。这对我们理解苏联的形成和消亡以及今天中国的走向,都极具参考价值。 流亡在迈阿密的古巴安那祺主义者们最后的奋斗是于1979年11月创刊Guangara Libertaria季刊,一直坚持到1992年秋天,总出版50集,印刷225,000册。自从八十年代以来,国际上进步运动终于对卡斯特罗体制、对古巴安那祺运动的历史开始有了正确的认识。虽然这种认识来得太晚,很难对古巴的安那祺运动的恢复有实质上的帮助,但我们确信,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展开的安那祺运动所经历的希望、挫折、失败、再希望的过程一样,只要人类渴望自由,就一定会见证安那祺主义的复兴;吸取了惨痛教训的安那祺主义在复兴中,会学会重新组织人类的社会生活的更公平、更自由的社会秩序。 [赵京 2008年11月24日 美国圣拉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