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的观点引起人们大加挞伐,很大程度是其本人“罪”有应得。他对极端情况下人们应该如何选择的设定,完全匪夷所思:为什么要吃掉与其讨论无关的在场女记者?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设定,误导人们的讨论思路,完全偏离应有轨道 老高按:昨天我转载了12年前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与著名科学史家、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的对谈,刘慈欣的观点引起了众多博友的抨击;我在我的推特上(@gaofalin)上的介绍,刘慈欣的观点引起了更多推友的挞伐。我看,很大程度是刘慈欣“罪”有应得。他在对谈中的设定,完全匪夷所思,让人极度惊愕:设想一种极端情况谈人的选择,本是一个多好的题目!却为什么要吃掉与你们的讨论无关的在场女记者?这就让许多怜香惜玉的人油然而生义愤——还有人在传播中并不知女记者的颜值如何,就说是“美女”(当然我也相信是美女——当今媒体对能上镜的记者相貌都是有要求的。但“美女”这个词在当今语境中已经完全贬值变形——凡女必美!),更让人倍加“我闻犹怜”,对刘慈欣竟要吃掉她,情感上怎能接受,怎能不群起而攻之! 有些评述的标题为:“美女与生存,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也可以看出刘慈欣的这个设定,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一般百姓,见到某人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吃掉美女,你说他们爱憎的天平压在哪一头吧! 我是刘慈欣的粉丝,站在他的角度来为这个说法设想了多个合理化解释,都很牵强,无法说服我自己,更无法说服观众。例如,我设想的解释之一:可能刘慈欣是想强化被吃者不仅无辜,而且美好,加大这个反差,来突出为了让人类能生存也不得不花这么大的代价?云云。 总之,让人毛骨悚然。刘慈欣的这个设定,误导人们的讨论思路完全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撇开这些,我看,更值得重视的,是我们不妨想一想如果到了刘慈欣所推到极端的关头:生存还是毁灭,我们如何选择? 这个话题值得深入讨论,任何观点后面,都有一整套价值观念体系。我看到西方各大媒体,都注意到了由电影《流浪地球》引起的中国的争辩甚至撕裂。我也还将继续思考。 但今天,我想推荐的,是刘慈欣的辩论对手——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对刘慈欣的创作和观点的评论。大家可以看到,他是推崇备至的,甚至在2008年和2009年,也就是上述对谈的次年和再次年,与自己带的研究生一起撰写了论文,在学术杂志上刊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想在大学学报之类的学术刊物上,找到对《三体》思想价值乃至科学贡献的学术评价,估计也不多吧”。 一个作家的世界观和他的作品,无疑关系非常密切,但又不能完全划等号,这是我在文革刚结束之后刚刚开始拨乱反正时期读大学时就学到的:马克思、恩格斯等人十分喜爱和推崇歌德、巴尔扎克等伟大作家的杰作,但又对他的很多观点猛烈批评。“人”与“文”要适当分开,才能公允评价,这在文学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史实,也是不言而喻的常识。站在今天的高度,用普世价值、现代观念来考察前人,我们无法接受其中许多人的观念体系,但仍然会感到他们的学术著作和文艺作品,突破了他们自身的思想局限,具有永恒的魅力。刘慈欣还不是古人,但是我觉得这个观点也适用于他:我们不能因他的某些在我们看来难以接受的见解,而否定他的优秀作品;也不能因为他写出了这么多优秀作品,而对他的那些观念视而不见。尤其是今天,有了《三体》三部曲和小说《流浪地球》这样成功的作品,刘慈欣如虎添翼,他的话语权极大地增长,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都会造成巨大影响,我们更应该对他的很多观点加以严格审视。 让人不无纳闷的是,作为与刘慈欣的观点根本对立的辩论对手,江晓原为什么没有与之割席断交?从文中看,他们交往极其密切,甚至后来有“刘慈欣为江晓原新书站台错过了雨果奖领奖仪式”的佳话。我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应该是多重的,观点的契合,只是其中之一,“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情况也有,那也是佳话;但有更多的虽然观点不同而保持了亲密良好关系的例证。这给我们在网上网下的社会交往,树立了榜样。 我想重复我说过很多次的那个观点:论敌不等于敌人,敌人不等于坏人,坏人不等于非人。我们要坚决摆脱中共那种将不同意见者打成“牛鬼蛇神”的逻辑(实为非逻辑!反逻辑!),我们要站到中华民族是否能走上良性循环融入世界文明主流的高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从我们每个人做起。 一个天文学家眼中的《三体》:写在《三体》获雨果奖之后
江晓原,腾讯《大家》2015年8月28日 刘慈欣的小说《三体》系列,2006年起在《科幻世界》杂志上连载,小说第一部的单行本初版于2008年1月,因反响非常好,第二部于同年5月未经杂志连载直接出了单行本,2010年出齐了三部曲的第三部。《三体》英文版第一部于2014年在美国出版。2015年3月23日,《三体》获得了世界科幻文学两大最重要奖项之一的雨果奖。由于两天前,刘慈欣作为嘉宾,专程前往上海书展出席了我的新书《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的发布会,所以他本人并未去美国领奖,网上遂有“刘慈欣为江晓原新书站台错过了雨果奖领奖仪式”“刘慈欣刚给江晓原站完台就得了雨果奖”等耸人听闻的说法。这些说法虽属半开玩笑,但我对《三体》的评价,倒确实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这说来稍微有点话长。 中国科幻“小众又低端”的窘境 刘慈欣曾多次向我表示,他认为中国的科幻仍是很小众的。据我和国内科幻圈子为时尚不很长的交往中见闻所及,大刘的说法无疑是准确的。但我发现的另一点竟是,在这个小众的圈子之外,在许多人心目中,科幻又是很低端的。这一点无疑会让中国的科幻作家和科幻爱好者感到悲哀。 造成这种“小众又低端”局面的原因何在呢?其实很简单,就在于中国科幻和“科普”之间那种不恰当的关系。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科幻就是“科普”的一部分,甚至就是“儿童文学”的一部分。这绝不是我的夸大其词,让我举一个例子来佐证:知道《三体》英文版第一部在中国的发布会是在哪里举行的吗?是在2014年上海一个童书展上! 其实我还有更猛更鲜活的例子,不过我希望这里已经不需要再举了。 科幻在国内的这种荒谬定位,导致她多年来被迫屈居低端,备受冷落。中国科幻的小圈子往往给人“自拉自唱”的感觉,大刘说中国科幻仍然小众,也是类似的感觉。对此我也可以举一个例子来佐证:2013年我作为评委会主席参加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文学颁奖大会,那是一种为期数日的大型会议,但那次会议的经费竟只有5万元,主办方不得不想方设法尽量节俭才将会办成;而稍后我参加一个中等城市举办的关于道教的小型高层学术研讨会,会期仅一天,会议经费却有200万元。道教肯定不是国内最有钱的宗教,但科幻看来真的是国内最清贫的圈子之一了。 正因为这种现状,我在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文学颁奖大会做了题为“远离科普,告别低端”的报告,提出了我的想法:科幻在国内既然已经小众了,就要尽力走高端路线,而这个高端路线就是努力和传统的“科普”拉开距离。当然我知道,迄今仍有不少人士对我的这个想法不以为然。 但我的这个想法并非当时临时起意,而是已经形成了相当一段时间。而且我也试图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实践这个想法——这下我们就又要回到《三体》上了。 《三体》为“费米佯谬”提供了中国解答 2008年,也就是《三体》头两部出版的当年,我就和我的同事穆蕴秋博士——当时她还是我指导的在读博士研究生——在《上海交通大学学报》第16卷6期上发表了论文《科学史上关于寻找地外文明的争论——人类应该在宇宙的黑暗森林中呼喊吗?》,我们在论文中揭示了《三体》在探讨外星文明方面所作出的学术贡献。这篇论文的主要观点,又在次年作为“国际天文年特稿”发表于《中国国家天文》杂志上。 通常对于一部小说,无论我们评价多高,终归只是“文学作品”,人们能够谈论或揭示的,似乎也只能是它的“文学价值”,它怎么可能对于理解外星文明这样极度高端的科学问题做出学术贡献呢? 关于外星文明的猜想由来已久,随着天文学的发展,有些科学家开始将探索外星文明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了。这些科学家中,有在科学上做出了成就同时又在大众传媒中颇负盛名的,比如卡尔·萨根(Carl Sagan)。萨根曾估计银河系中“先进技术文明”的数量大约在100万个的量级;他还倾向于相信外星人曾经在古代来到过地球。当然,更多的科学家仍然认为这类想法是不值得认真对待的。著名物理学家费米(Enrica Fermi)本来并不是这场争论中的重要人物,但是他的一句随口之言却成为外星文明探索中的纲领性论题——尽管在费米一生的勋业中,这根本排不上号。 1950年夏天某日早餐后的闲谈中,费米的同事们试图说服他相信外星文明的存在,费米随口说道:“如果外星文明存在的话,它们早就应该出现了(If they existed, they’d be here)。”由于费米的巨大声望(此时他获得诺贝尔奖已经十多年了),此话流传开后,一些人将其称为“费米佯谬”(Fermi Paradox)。 “费米佯谬”虽然只是费米随口说的一句大白话,但背后确有一定的理论依据。如果宇宙被认为是“无限”的——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是无限的,如果我们又承认在宇宙间出现其他高等文明的概率不为零,则宇宙间必定已经有了许许多多高等文明。即使我们接受当代的主流宇宙理论,比如目前尚属主流的大爆炸理论,宇宙的年龄可能达到200亿年。考虑到宇宙如此广大,年龄又如此长久,也会得出同样推论。可是,为什么我们至今还没有遇见一个外星文明呢? 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者对于“费米佯谬”至少已经提出了50种解释,大致可以分成三大类: 1,外星文明已经来到过地球,只是我们无法发现或不愿承认; 2,外星文明存在,但由于各种原因,它们还未和地球进行交流; 3,外星文明不存在。 第1类解释中,包括“动物园假说”——认为地球就是先进外星文明设置的一个宇宙动物园。又有“隔离假说”——先进外星文明为此留下地球不受干扰地单独存在着,为它们提供原生态的宇宙文明信息资源。以及“天文馆假说”——人类很可能是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这类解释中,还有主张外星人已经混杂在地球人类中间的;主张智慧外星人类似全能上帝的;甚至主张地球人类本身就是外星人——当然这个主张并不能消解“费米佯谬”。 第2类解释又有几条不同的路径。比较唯物的如外星文明过于遥远、它们目前还没有和我们直接接触的星际航行技术、它们也在向我们发射信号只是我们尚无能力接收或理解等等。或者设想外星文明对地球文明没有兴趣(比如嫌地球文明太原始),或它们对别处的文明更有兴趣,或是外星文明认为与外界接触是危险的。 第3类解释相对比较简单,基本上是论证人类的地球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其中包括我们的太阳系和地球的环境独一无二、生命进化到人类这个地步是概率极其微小的事件等等。这些解释都可以归结为“珍稀地球假说”。 上述50种“费米佯谬”的解答,全部出自西方的科学家之手,其中有许多是以学术文本发表在科学刊物上的,当然也有一些来自极具思想深度的幻想小说——比如波兰科幻小说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 Lem)的《宇宙创始新论》就是这样的作品。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始终未能在这个问题上插过一句嘴。 直到《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问世,情形才有了改变。“费米佯谬”及其解答可以说从头至尾贯穿了这一部。刘慈欣对“费米佯谬”提出了一种较为精致的解答——黑暗森林法则。它基于两条基本假定和两个基本概念之上。两条基本假定是: 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断增长扩张,但宇宙中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两个基本概念是: “猜疑链”,由于光速不可超越,直接导致宇宙中各文明之间无法进行即时有效的沟通和交流(比如试图和4光年以外的文明交流,你的一句话必须等待至少8年才会得到回应),这使得“猜疑链”无法截断,所以任何一个文明都不可能信任别的文明(在我们熟悉的日常即时有效沟通中,即使一方上当受骗,也意味着“猜疑链”的截断)。 “技术爆炸”,是指文明中的技术随时都可能爆炸式地突破和发展,这使得对任何远方文明的技术水准都无法准确估计。 由于上述两条基本假定,只能得出这样的推论:宇宙中各文明必然处于资源争夺中;而“猜疑链”和“技术爆炸”使得任何一个文明既无法相信其他文明的善意,也无法保证自己技术上的领先优势。所以宇宙就只能是一片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在小说结尾处,刘慈欣借主人公罗辑之口明确说出了他对“费米佯谬”的解释: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是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佯谬的解释。 也就是说,宇宙中各个文明必然处在绝对的敌意中。只要发现任何别的文明,唯一正确的策略就是立即对它发起进攻并尽力消灭它,所以宇宙中的任何高等文明绝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我们发现不了外星文明的原因。 刘慈欣的这个解答,是中国人对“费米佯谬”贡献的第一个解答。 这个解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推论:至少在现阶段,任何主动向外星发射地球信息的行动,比如各种METI(Message to the 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项目,都是极度危险的。人类主动向外太空发送自己的信息,实际上就成为在黑暗森林中点了篝火还要大叫“我在这儿”的傻孩子。而这个观点正是我一贯主张的,前不久甚至史蒂芬·霍金(S. Hawking)也明确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三体》为中国科幻树立了新标杆 为什么要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解释刘慈欣对“费米佯谬”贡献的解答?我就是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一部科幻小说可以“高端”到什么程度。说句有点自大的话,即使在刘慈欣已获大奖的今天,赞美之声铺天盖地,但要想在大学学报之类的学术刊物上,找到对《三体》思想价值乃至科学贡献的学术评价,估计也不多吧? 想想看,《三体》这样一部足以自立于世界科幻之林、甚至在科学上也有所贡献的作品,怎么可能还和“科普”“儿童文学”扯在一起呢?虽然大刘告诉我,他也领取过“儿童文学”的奖项,他甚至还让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他的小说集,但是,到今天,这一切确实应该改变了。 被认为是中国科幻小说最优秀的三位作家之一的韩松,在读了《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之后,发表感想说:“我们以前写的那些东西——至少是绝大多数,在《三体》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认为刘慈欣已经“将我们写的那些科幻小说碾得粉碎”。韩松的话虽然稍有夸张,但作为一个优秀同行,能说出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确实表明了这样一点:《三体》为中国科幻竖立了新的标杆。 几年以后,在2012年《上海交通大学学报》第20卷2期上,我和穆蕴秋博士又在题为《科学与幻想:一种新科学史的可能性》的论文中,论证了这样一个观点:我们可以将科学幻想视为科学活动的一部分。事实上,在科学史上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而《三体》恰好可以成为一个当代的新例证。 按照这种观点,仅凭《三体》系列小说中的思想价值,刘慈欣就有资格成为中国当代科学共同体的一员——不过他原先就是电厂的工程师,按照中国通行的定义,这已经是科学共同体的成员了。 近期图文: 要人性还是要生存?贺岁电影引发的激辩 我们正在进入“混沌成为新常态”时期 不论自由主义死没死,必须正视其困境 关于猪的热回忆与冷知识 猪年想不出跟猪有关的吉祥祝词 历史发展没有什么必然性或客观规律 造反派与右派精神联系的更多实例 在中国讲授宪法学,原来有这么多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