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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早就谆谆教导:要集中精力解決“根本问题”,才能纲举目张。但在实践中,人们又不免被迫在眉睫的“紧急问题”死死缠住。“9·11”11年来,美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只能扬汤止沸,难以釜底抽薪,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对付“紧急问题”,疲于奔命之余,只能眼睁睁地任“根本问题”日益恶化 老高按:今天是“9·11”十一周年。日子过得真快,“9·11”呀呀学语的孤儿,现在都要上中学了!而“9·11”本身的骇人悲剧,也从自早到晚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慢慢淡化,逐渐变成一年一度才重现在我们脑海。到如今,若不提醒,恐怕许多人想不起来“9·11”又来临了。 “9·11”那段日子,我们家三口人正巧分隔在三个大陆:妻子在北京,我在新泽西,女儿在德国柏林。骤然发生这样的浩劫,彼此牵挂是可以想见的,当然,因为我离灾难现场最近,她们牵挂我更多一些,而我则着急如何将平安信息传给她们,让她们放心…… 十一年了。当年的许多事,宛若昨日。我还记得,我陪从英国过来的一位BBC记者,去探访一位在世贸中心遇难者的父母,听他们讲述儿子在大楼坍塌之前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记得帮助妻子编译关于“9·11”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后来都收入《911人性辉煌》(明镜出版社)一书,我还为那本书写了序言《让世界充满爱》…… 十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美国出兵阿富汗、伊拉克,开局势如破竹,后来泥足深陷,引起強烈反响;萨达姆、本拉登相继走到其人生尽头;世界格局和游戏规则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是“9·11”之前难以想象的。我们对世界、对美国的看法,也不断在深化和扩展。就在前几天,我在加拿大旅行期间,读到中国许多左派代表人物的文章或发言,他们表达了对国际资本的強烈憎恨,坚信那是中国诸多严重社会问题的终极根源(有人曾说,中国出现如此之多乱象,“右派归咎于权力,左派归咎于资本”,许多左派激进者更认定,中国乱到今天的地步,是国际资本蓄谋已久的阴谋——又回到了数十年前将中国所有的苦难,全部归罪于帝国主义侵略的老调门),这让我常常联想起“9·11”的策划者和实施者——他们也是抱着舍身取义、救国救教的大无畏精神,登上飞机,撞向大楼的吧? 哲人早就告诫,人们面临的问题分“紧急问题”和“根本问题”两类,谆谆教导:要集中精力,抓住、解決“根本问题”,才能纲举目张,扭转被动。但在实践中,人们又不免被迫在眉睫的“紧急问题”死死缠住,无法抽身。“9·11”当时,十一年后的今天,无论美国也好,中国也好,都不得不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对付“紧急问题”,疲于奔命之余,只能眼睁睁地任“根本问题”日益恶化——用中国成语来说,就是只能扬汤止沸,难以釜底抽薪。 “9·11”期间,我给朋友写过很多信,但思绪繁乱,没有写文章。手头倒有一篇女儿写的文章,昨天偶然翻了出来,就贴在这里吧。她的许多观察思考,至今看来并未过时。 在德国经历“9·11” “9·11”那一天,我正在德国柏林。 刚刚在那个初夏从耶鲁大学毕业的我,自八月初就去了德国。我有两个项目连起来,第一个项目,是和美国和加拿大的15个大学生一起,在柏林参加为时七个星期的德语班;“9·11”事件之后没多久,我从学生转为另一个项目的教师,到柏林郊区的波茨坦大学,教一年英语。在那段日子里,与同伴和学生们交谈、阅读观看德国报刊电视,听德国民众街谈巷议……三句话不离主题:“9·11”。 回想9月11号那一天早上,已经恍若隔世,开始得那样平静。 德国的时区比美国早六小时,我们上午9点钟在柏林的洪堡大学(Humboldt University)上德语课时,纽约正是凌晨三点,还在静静的沉睡中。上午的课上完后,因为下午没有安排什么活动,同学吃完午饭,就乘地铁回到我们在西柏林的宿舍。学校给我们这个项目的成员安排的宿舍是专门给外国留学生的,美国学生不少,但大部分是从东欧来的。 我照例先钻到电脑房里去上网。打开CNN网页,奇怪?一片空白,只在左上角有一张孤零零的照片,上面是一团白雾状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下面一行说明:“恐怖分子袭击世界贸易中心,两座高楼已经倒塌。” 什么?!我连忙叫好友克利斯过来,我俩一起研究这张照片,觉得不可能是真的,倒像是电脑制作的。“也许是骇客(hacker)进入CNN网页恶作剧吧?”我说,“上《纽约时报》网站看看。” 《纽约时报》一向密密麻麻布满文字的主页,现在只有正中央一篇文章,特大号字标题:“恐怖分子袭击世界贸易中心!另一架飞机撞入五角大楼!”下面也附了一张照片,是两座大楼的远景,冒着浓烟。 我俩还是半信半疑。太令人不能想象了:在这样一个美丽平静的下午,我们远方的家之所在,竟会遭遇这种天塌地陷的灾难?“去看电视!”骇客总不至于也攻占了电视台吧? 克利斯和我马上向电视室跑去。这里已经坐满了人,同项目的美国学生几乎全体到齐,还有很多其他国家如俄国、波兰、法国来的学生。这时,我们才真正感觉到了事态严重:屋里的人全都沉着脸,呆呆地瞪着屏幕,有几个人已是满脸泪痕。电视上则是一片混乱,正在播放英国BBC新闻节目,屏幕上不时出现拼命奔跑、满头灰尘的人群,一会儿又有人大哭大叫,一会儿又出现了飞机撞入大楼和楼层塌陷的镜头,一向冷静的英国播音员简直是声嘶力竭:“两架飞机撞上世贸大楼……第三架撞入五角大楼……第四架在宾州坠毁……还有二十架飞机在天上未降落……约五万多人每天此时在大楼内工作!”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五万多人!就发生在我这么熟悉的地方! 我忽然惊觉,我的天!我爸爸或者男朋友正巧今天去了纽约怎么办?我妈此刻在北京,倒不会有事。可我爸爸住在新泽西州,男朋友在康涅迪格州,都离纽约不远,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万一他们谁今天心血来潮……不敢多想了,我赶快跟着其他几个脸上也焦急万分的美国学生一起跑下楼去,找外边的电话亭。 一向冷清的电话亭外已经排起队,全是脸色苍白、紧握电话卡的美国学生。只见里面的人把话筒一搁出来说:“打不通!哪儿都打不通!”我们一个个进去试,果然,美国新泽西,康州,哪里也打不通——好象全美国都占线。此刻大概有几百万人正在打电话打听亲朋好友是否平安吧? 大家都束手无策,有几个人已泣不成声,我们互相搀扶着,来到电脑房,一个个排队等着用电脑给亲人发e-mail。其他外国学生看到我们这样子,都马上把正用着的电脑让给我们。我给父亲和男朋友分别发了短信:“看到了世贸大楼的情况,你还好吗?请马上回信!” 万幸!爸爸和男朋友都马上回了信,他们都安好!总算松了一口气。其他美国同学也纷纷收到家人的平安信。这时,我真感谢发明互联网的人! 那一夜,我们来自美国的学生们几乎没合眼,大家都焊在电视机前。这场事变让全欧洲震惊,所有电视台,不管是德国的、英国的、还是土耳其的,全都不分日夜地转播美国新闻。凌晨时分,我和同学做了吃的分给大家,谈起对纽约的种种回忆,说到激动处,大家都互相紧紧拥抱。此时此刻,我们就像是在一个陌生国度流离失所的难民。 第二天我们都没去上课。为预防万一,柏林的很多公共场所都关闭了,没关闭的地方也格外冷清,路上的行人脸色都很严肃,整个柏林一片铁青色的静默。 说实在的,欧洲对美国“9.11”事件的强烈反应令我有些出乎意料。 在这之前,欧洲对美国的态度是十分冷淡和不信任的。德国媒体对入主白宫的小布什十分不以为然,一有机会就取笑他。刚认识的几个德国同学对美国人的归纳是:“很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国家存在,出国旅游时,喜欢大声地在公共场合说英语。”我们项目里确实有几个美国学生不分场合地大声用英语说笑,与他们在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我总感到汗颜,尤其是当地铁里其他乘客都以不耐烦的眼光打量我们时。很多德国青年人对美国的抱怨很多,他们不喜欢美国外交上的专横独断,不与盟国平等商量,不喜欢美国的泛商业化,更痛恨现在德国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McDonald's”、“Pizza Hut”那些斗大的招牌。加拿大来的同学告诉我,他们在国外旅行,怕别人以为他们是美国人,总是把加拿大国旗缝在背包上……当然,德国青年人也很自相矛盾,经常是一边喝着可口可乐、听着美国流行乐、看着好莱坞打斗片肥皂剧,一边用英语抱怨美国。 可是,“9.11”奇迹般地使德国人对美国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变!到处都是支持美国的标语和美国国旗,许多德国学生穿着“我是纽约人”T恤衫走来走去。因为担心恐怖分子袭击,美国大使馆附近两条街都关闭了,许多人就在戒严线外侧摆上鲜花和蜡烛悼念死者。9月13日我和美国同学在街上走,一位妇人走上来说:“你们是美国人吧?我真为你们骄傲!” 谁说不是呢,我们此刻也为我们是美国人而骄傲。第二天,娇小的黑人卡丽就把美国国旗缝在她的提包上了。 事件第二天,欧洲共同体成员国全部下半旗致哀;那个星期五下午,全欧洲静默三分钟表示哀悼;当晚,许多人家窗口和门前都点上了蜡烛,我们项目里的同学也在宿舍门口放了近百支蜡烛,望去星光点点。不知是谁画了一面美国国旗,把它贴在了宿舍门口…… 那个周末,在柏林最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哀悼遇难者。人们有的手举“永远不要忘记”,“为什么?”之类标语牌,有的则低头默默祈祷。值得提起的是,也有不少人举了反战标语牌,像“和平!”“不要再流无辜的血!”显然是不赞成美国吼叫向阿富汗动手。反战主义在欧洲,尤其在德国源远流长,相当普遍,而此刻在全民悲愤的气氛里,可能一时不大多见了吧。 此前,我并没有特别觉得我是一个“美国人”,虽然我在这新大陆生活了十余年,三年前入籍成了一个美国公民。可入籍只是一种法律手续,并不保证我对这个国家情感上的认同。我对美国并没有建立太多特殊感情,美国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可以数出一大把。几年前中国大陆很流行的《中国可以说不》,尽管言辞偏激狂妄,但其中对美国文化的一些抨击,还是让我觉得很痛快淋漓。我的理想是做个国际公民,自由地抛开国籍和出生地,自己选择所喜爱的文化。所以,“9.11”之后,不仅是欧洲的反应,我自己的反应也令我惊讶——我是那么愤怒,那么难过,好像被毁灭的就是我自己的家。我也竖起耳朵听电视里关于美国的一切,听到别人用赞美的语调谈到美国,我就心跳加速;听到别人用鄙薄的口气谈到美国,我就想跟他分辩分辩……我注意到,我们项目中有几个美国来的同学也有类似转变,大家似乎更在意自己是“美国人”了。 “9.11”让我看到,原来我自己的身份认同里,还藏着“美国”这个角落呢。 但我,又并不喜欢这样。 我觉得,我们的新“爱国主义”会让我们变得不理智,变得感情用事,动不动就热泪盈眶。我问自己,也问其他美国同学,我们这种立场、这种观点,是因为我们是美国公民,还是因为我们觉得真理在胸、正义在手?我们项目中有四个美国同学是哲学专业的,有一次,大家争论到半夜:爱国主义到底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它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美国到底该不该出兵阿富汗?战争有意义吗?是这些争论让我保持相对的理智,也让我重新认识哲学的作用——不断地向自己发问,是保持冷静和理智的最好方法。 我想,欧洲各国民众对美国近乎本能的支持,是因为归根结底他们都属于一种文化。欧洲和美国之间种种不快,有点像是兄弟之间争吵,其实还是一家人,有着共同的理念和利益,这一点在大难当头时就特别明显。而我呢,过去其实也是站在美国文化中批评它,我所十分崇拜的德国文化、古希腊文化,和美国文化相似之处也比区别要大得多——是“9.11”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 “9.11”事件对我的母校耶鲁大学的冲击也很大。耶鲁所在的纽黑文离纽约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学生们在周末没事时经常坐火车去纽约逛一番。很多学生来自纽约,更多的学生毕业后选择在纽约工作。纽约大概是全世界的城市中耶鲁校友最多的一个了。 “9.11”当天,我还在耶鲁读书的男朋友来信告诉我说,耶鲁简直一片愁云惨雾,一些学生在饭厅里哭泣,当天和第二天的课全部取消,教授们和学监们成了心理医生,专门接待开导不知所措的学生们。当天晚上就有学生们自动发起的烛光祈祷会,有万人参加。大家站在中央校园的草坪上,每人举着一支蜡烛,那场面甚为壮观。在这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校园里不断举行各种各样的祈祷会、弥撒和静坐活动。学校图书馆门前放着学生们为遇难者送的花圈和鲜花,许多学生在窗口悬挂美国国旗和爱国标语。 耶鲁每一届毕业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电子邮箱地址,给这个地址发信,同一届每个学生就都能收到。“9.11”刚刚发生的几天内,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三百多封邮件,许多是同学们焦急地打听他们在纽约朋友的下落,更多的是向大家报平安,报自己的平安,也报其他一起在纽约的同学们的平安。算一算,在纽约工作的同届耶鲁人还真不少,有几百人吧。一个多星期后,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和我同在卡洪住宿学院、一起毕业的布莱特,自“9.11”那天起失踪,一直没有下落。布莱特在世贸一号楼第93层工作,看来凶多吉少了!布莱特和我很熟,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丹尼尔同宿舍住了两年,我每次去找丹尼尔都会碰上他,时间长了我们也成为了朋友。真难以想象,一个共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同伴,就这样在大学毕业后四个月突然逝去。他的父母此刻该怎样以泪水洗面?我一想就热泪盈眶。 到了现在(2002年),欧洲民众同情和支持美国的热度早已经降温,反战主义的声音渐渐宏大起来。前一段时间,德国最大的争论是该不该也派兵去阿富汗。要知道,德国在二战后,就一直对军队、武力这类词汇特别敏感,如果这次出兵阿富汗,就是二战以来德国采取的第一次军事行动,自然有许多人大声反对。施罗德总理不得不铤而走险,要求国会就对他是否信任进行投票,也就是说,他在威胁国会:如果不同意他派军队去阿富汗,他就辞职。那一段时间里,猜测蜂起,众说纷纭,大家都捏着一把汗,看他们的内阁会不会就因此垮台。最后施罗德以二票之差险胜,使许多人松了口气。但这个问题在德国的争议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我和我所教的德国学生谈起这个问题,他们中也有些人是绿党成员,虽然对“9.11”遇难者表示同情,但是仍然认为德国不应该出兵。他们说:“9.11”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美国一向的外交政策造成的。他们对我引述历史,指出美国当年在阿富汗的种种恶行,把这片土地当成与苏联较量的战场,送去各种各样的先进武器,鼓励当地人自相残杀;冷战结束后又迅速撤出,撇下这个被战火烧成一片废墟的土地不闻不问。学生们还引经据典地告诉我,伊斯兰教中“圣战”这个概念本来早在14世纪就绝迹了,是美国在阿富汗鼓励它重新生根滋长,连本·拉登本人原来也是美国CIA的资助对象,只因为他反苏的立场正中美国的下怀。现在美国正在喝自己专横跋扈的外交政策酿成的苦酒,却又反过去,狂炸这个已经被战乱摧残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这公平吗? 我只能默然。在“9.11”刚刚过去不久这段特定时期,从感情上,我一时对这种论点难以接受;但在理智上,我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有其道理。这种与历史深处的前因后果纠缠不清的国际政治难题,大概也只有时间才能慢慢把它理清了? (写于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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