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美国的国殇日(Memorial Day),各个城镇正在纷纷举行老兵游行、象征性长跑等等纪念活动,那些星罗棋布的铭刻着阵亡将士姓名的纪念碑下,也都放上了一束束鲜花……此时此刻,我却想起了中国许多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中国民众是否知晓他们、是否缅怀他们?
◆高伐林
爆发于1941年5月的中条山战役,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走麦城”、败得最惨烈的战役之一,在重庆国民政府军委会举行的战役检讨会上,蒋介石十分痛心地称此役为“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日本侵略军得意洋洋地称“达到了消灭敌军主力的目的,收到事变以来罕见的战果”,统计说中国军队战死被俘共近8万余人,遗弃尸体约4万2千具(注1),就敌我伤亡悬殊而言,可以说是创了抗战史上历次战役的记录。幼年时曾亲睹这场战役的中央党校退休教授杨圣清认为,日军统计数字基本准确(注2)。 因为一位前国军连长马兆麟,于此役60多年后冒充该役中的“代军长”“团长”,绘声绘色地自述“英勇事迹”(注3),中国军人这道深深的耻辱创伤,被血淋淋地又撕裂开来。 但当我重新翻开泛黄的历史档案,访问当年军人的后代,透过奇耻大辱,涌上我心头的更有光荣——无数中国将士在重围中前仆后继、视死如归,无数官兵在绝境里同仇敌忾、生死与共,无数民众在枪口下舍生忘死、救助军人……他们的精神感天动地。
中条山与中条山战役
中条山位于山西南部晋、豫、陕三省边界,靠近黄河大转折处的北岸,是西安、潼关、洛阳的东北部屏障。华北沦陷后,中条山是中国军队在黄河以北唯一集中重兵据守的防区,成为华北、中原和西北的战略枢纽,日寇要想南渡黄河,进扰西安,威胁陪都重庆,必先占领中条山。 正像有人分不清“平型关大捷”和“平型关战役”一样,也有人将中条山抗日斗争与中条山战役混为一谈。我们今天谈起中条山地区抗击日寇,须分清几个时间段: ——1938年到1940年,这里发生过多次激烈战斗。日寇为实现其南侵迷梦,13次进攻中条山,其中六次进攻黄河的重要渡口垣曲(旧垣曲县城现被小浪底水库淹没),每次集中一万到数万兵力,突破中方防线;中国军队组织反击,迫使敌方败退,又收复国土,如此反复拉锯。 ——1941年5月7日到6月中旬,这是战史上所称的“中条山战役”(国民政府称为“晋南会战”)。战役开始时,中方兵力约17万;日军则集中了18到21万兵力,志在必得,终于全线攻破,中国军队败退过了黄河。 ——1941年下半年以后,中国军队仍然在中条山出没,但只是潜伏下来的零星部队、从黄河南岸派遣过来的游击队,对敌袭扰,不再有大规模作战。 中条山战役开始时,中方防线呈半圆形,宽达160公里,从西向东摆开16个师。军队编制复杂,头绪繁多,我们将焦距集中在其中由高桂滋中将指挥的17军84师——马兆麟在其造假“回忆”中所冒充的,正是17军“代军长”。
带出一支陕北子弟兵
对高桂滋这个名字,当今人们不太熟悉,但人们或许知道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被张学良软禁在“高公馆”吧——那正是高桂滋刚建好还未入住的公馆,借给了张学良派用场。
高桂滋中将。
高桂滋1891年生于陕西省定边县一个贫民家庭。1911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后又参加过反袁护国和反段护法之役,1926年与李大钊等联络,响应北伐。他没上过几天学,但就像那个年代所有关心时局的年轻人一样,追求新知,懂得了不少爱国救国的大道理,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混乱局面中,他带起了一支由陕北子弟为主体的军队。 1933年,他率84师参加长城抗战,受命在冷口与喜峰口之间布防,付出1800多人的代价,顶住了日寇多次猛攻,毛泽东后来给他的信中对此称赞说“国人同佩”(注4);1934年10月高桂滋被调回陕北“剿共”,毛泽东派人与他联络,签订“互不侵犯协定”。1937年“七七”事变后,高桂滋请缨抗日,在南口、沙城、广灵、平型关、忻口、太原等地打过多场恶仗;1938年,他在太岳山区受18集团军副司令彭德怀指挥,屡建战功。 高桂滋是军长兼师长,师长是实,军长为虚:说实,84师是他的子弟兵,官兵有战火中淬炼的感情,他说话算话,部下也愿泼了命跟他打鬼子;说虚,17军有时就只有84师一个师,有时上级临时派来另一个师归他指挥——“七七”抗战军兴,蒋介石头一封调兵电报就令84师到华北前线,高桂滋率兵赶到大同时,军委会来电升其为17军军长兼84师师长,将蒋介石的嫡系、中央军李仙洲21师由陕北调到察哈尔前线,划归17军辖下。但高桂滋实际上很难指挥得动来头不小的21师。该师后来又调走,高桂滋能管的,还是只有84师。 1939年4月,高桂滋的部队调防中条山,6月就碰到日寇集中37师团全部和20师团部分兵力,发动攻势,84师浴血抵抗,至6月25日,收复全部失地。稳住阵脚后,受命守备中条山横岭关一带,在这里与日军犬牙交错互相对峙。那时有些部队一直没下决心修筑较坚固的防御工事,但高桂滋的人马不同,白天阵地被日寇炮火覆盖,夜晚士兵赶修防御工事。两年时光,在连绵十余公里的防地,用石条、石块修筑了200多座碉堡,有独碉、对碉、三角碉、梅花碉、子母碉及地堡,还用石条砌成一米厚的防坦克石坝。(注5) 1940年4、5月间,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将晋军新编第2师划归高桂滋的17军,并接受高桂滋的建议,将独立第5旅旅长高增级调任新2师师长。独5旅已经在中条山长期坚守,口碑不错;而新2师官兵自百灵庙战役对日寇卵翼下的伪蒙反戈一击之后,迭经多次对日苦战,人员武器损失很大,元气尚未恢复。从此,17军辖84师四个团及新2师三个团。高桂滋命84师担任横岭关西侧主阵地防守,新2师为预备队,集结于青廉村抓紧训练新兵,军部则驻在紧靠青廉村的柴家圪垛。
敌寇侦察细,我军判断错
中条山朔风凛冽,军中疫病流行,士兵逃亡严重,编制严重缺额,纵深配备薄弱,连军事要害地点如渡口、司令部、仓库等,都没有专门守备兵力。官兵食不能果腹,衣不能御寒,劳务繁重,背粮、磨面、砍柴、修筑工事……每天两餐,每月每人30余斤毛粮,都要各军队派大量兵员到黄河北岸渡口去背。前沿距渡口几十到百余里,往返一趟要好几天。看看高桂滋在中条山的照片就可见一斑:军长瘦骨嶙峋,何况士兵!火力更不能与日军相比了,高桂滋17军用的汉阳造步枪,射程近、精度差,轻重机枪数量远远不如日军,全军一共才有山西土造山炮三门;而17军当面之敌,为日寇41师团的主力池田旅团,山、野炮就有20余门,还有20多辆坦克。
固守中条山时期的高桂滋。
中条山守军主体为来自各个派系的杂牌,只有少量中央军。卫立煌发话,各部队长官还能听命;但敌人进攻前,卫立煌并不在洛阳的长官部,他到重庆去述职,受到蒋介石责备,心里不痛快,到峨眉山去休息了。 卫立煌离开后,1941年4月18日及20日,蒋介石派对中条山防务并不了解的军政部长何应钦,在河南洛阳召集第一、第二及第五战区军长以上军官两次开会,讨论敌我部署。 日寇在进攻前,派人化装成小贩过来侦察地形、配备,对中国指挥机关、粮库、通讯中心、战地医院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许多军、师、团、营长的名字也弄得一清二楚。中方各部队也有谍报队,不断猎取敌情,探知日军企图,向战区长官部上报,还曾向何应钦面陈,要求增兵固防,然而指挥中枢却战略判断错误,断定日军意图将是抢渡黄河,控制豫西,进窥西安。因此,自1939年起,从中条山地区陆续调出了宋哲元第二集团军、有“中条山铁柱子”之称的孫蔚如第四集团军,以及第五集团军的14军、第36集团军的第47军、76军等,到黄河南岸等地布防,将本来隶属于第36集团军的高桂滋,改为归第五集团军曾万钟司令指挥。中条山的一线兵力配置也不合理,竟将战力低下、军心不稳的43军等部队,部署在十分重要的地段(注6)。 蒋介石于战役打响前三天的5日4日密电卫立煌,仍强调要把防御重点放在日军渡河上(注7),终于铸成大错!
日苏条约让日寇解除后顾之忧
1941年年初,日本中国派遣军提出“1941年消灭山西南部中央军”(注8)。中条山战役的直接诱因是1941年4月13日,日本和苏联签订的《日苏中立条约》并附“宣言”:“苏联保证尊重满洲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日本保证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注9)——苏联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利益,为了集中军力对付来自西面德国的威胁,跟日本达成了一笔肮脏交易,向中国背上猛插了一刀! 日军解除了来自苏联的后顾之忧,放心大胆地从东北调来300余架作战飞机,又抽调21、35两个师团,第3、第9、16三个旅团,会同原来已在晋南的33、36、37、41师团,还有野战重炮第2旅团、骑兵第4旅团、山炮、化学及空降部队等,以及所谓“大汉义军”等部伪军,要一举拿下中条山(注10)。 日寇运用了孙子兵法中的“疑兵计”,1941年4月中旬开始,每天南运渡河器材,扬言要渡黄河,进攻西安。4月20日,日寇控制的同蒲铁路停止客运,专供军用,每天由临汾、侯马开出两三列满载日军、渡河器材、铁舟的列车,到风陵渡卸车。夜深人静,又原车开回。如此循环一个多星期。(注11) 5月7日下午,战役全线陆续打响。日军分东、西、北三路,实施现代化立体攻击,不仅飞机轮番轰炸、大炮连续轰击,还频频施放毒气。日机覆盖整个战场,连一辆马车、一艘渡船也不能幸存;而中国守军不仅没有飞机助战,甚至没有对空射击武器,只能挺着挨炸。歌中唱道:“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但是磨砖合缝的城墙都被敌军重武器摧毁,何况血肉之躯! 中国俗话说:“绳子断在最细处。”日军摸清了中方的虚实,看准了防御的短板,选择中方的结合部及薄弱环节撕开缺口后,大军蜂拥而入,穿插分割,以黄河各渡口为先期攻占目标。日军事先潜伏的便衣队攻击我军各级指挥部,破坏通讯设施,战区长官部、集团军部与各军各师都失去联络。部队只能各自为战,被敌各个击破,最后只得分散拼死突围。战役打响的第二天,5月8日19时,日寇南进快速部队在伞兵配合下攻占垣曲,封锁了渡口,将中条山我军防线分隔成两半。12日,战役打响的第七天,日寇完成对我军的包围,占领黄河北岸垣曲东、西各渡口,切断了我军补给线及南渡退路。随后在整个中条山战区进行梳篦式反复扫荡,以全歼我军有生力量。
晋南会战垣曲战场作战经过示意图。红色标记和文字为中国军队,蓝色标记和文字为日本军队。此图根据山西省垣曲县政协主编《垣曲战场实录》(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的示意图修订。
横垣大道(由山西绛县横水镇,经横岭关至黄河北岸的垣曲县)是日军重点进攻地段,集中了三万余重兵。大道西侧,由高桂滋17军防守;东侧,由晋军赵世铃43军、及战役打响前刚由黄河南岸陆续调来、正接43军左翼防务的蒋介石嫡系94师防守。5月7日下午4时,日军同时攻击横垣大道东西两侧。5月8日凌晨2时,日寇突破43军贾家山阵地,9时,攻陷望仙庄。17军左翼友军也情况不妙:8日日寇快速突破了最西南端的80军防线,攻克泗交镇,眼看要包抄正坚守阵地的高桂滋17军的后路;另一股敌人南进至横垣大道旁的王茅,对17军的右后侧构成威胁。刚调来的94师立足未稳就受到敌人攻击,8日凌晨其左家湾阵地也被日寇攻占,随后被敌迂回包围,混战至11日,师长刘明夏被俘,残部分头突围南渡黄河。 至6月10日,战役结束。 此役惨败,社会反应强烈,指挥官卫立煌后被撤职。
17军转移中与日寇激战
中条山战役打响后的17军战报,今天读来仍觉硝烟扑面,枪炮震天—— 1941年5月7日下午,敌军向17军84师防线全线猛烈炮击,一直到晚上也未停止。8日拂晓,两千余名日寇在七八门炮、20余辆坦克掩护下,进攻84师的250团阵地。我军凭借坚固工事奋勇抵抗,并以集束手榴弹炸毁敌坦克一辆。敌伤亡惨重,至上午11时溃退。 这天上午10时,敌寇也向84师251团阵地轰击;又在飞机炮火掩护下,向252团路家沟北山阵地进犯,未能得手,至晚21时溃退,我歼灭敌兵百余名。 高桂滋的部队守住了防线。凤凰卫视2009年8月17日在《凤凰大视野》推出“中条山之战”系列节目,再现了这场惨烈的血战。但是百密一疏,称“开战后,在日军猛烈攻击下,43军和17军很快招架不住,仓皇后撤,被日军撕开了中条山防御的口子”(注12)。 查有关资料,“17军很快招架不住,仓皇后撤”与史实不符。当时的真实情况是:8日凌晨,右翼友军94师左家湾阵地被敌突破,日寇向84师防线右后侧涧底村、皋落镇直插,致使84师腹背受敌。高桂滋命预备队新2师进入西坡、石头圪垛(现名长直镇)第二线阵地,84师的野战补充团在其右前方阻敌西进,激战甚烈,入夜仍成胶着状态。 8日13时,友军94师溃退,高桂滋的部队处境更加艰危;15时,高桂滋指挥的新2师,向西延伸,衔接野战补充团阵地,与敌人激战,掩护已接到上级转移命令的军部。 但是,8日凌晨2时就攻陷了友军43军贾家山的日寇,直插横垣大道之王茅镇,到黄昏时,新2师也腹背受敌。高桂滋当即命该师向西转移,与野战补充团共同阻止由朱家庄西来之敌。 17军右翼之敌突入垣曲,左翼之敌侵入架桑、马村,这样,17军被日寇包围了!9日拂晓,高桂滋接到第一战区长官部的命令:17军转移至夏县皋落大道南侧山地,继续战斗,但这时战况已经极为混乱,各团与军、师部失去联络。84师的野战补充团行至歪头山,被敌追上,激战一直到深夜。(注13) 9日晨到10日拂晓,17军向西转移的新2师三次被日寇包围,又三次突围,损失一千余人,师长高增级负伤,副师长赵奎阁被俘,最后化整为零,或藏匿深山,或南渡黄河。这个师的第四团一营在殷家庄被围,拒绝投降,10日21时拼死突围,11日8时再次被围于柴家圪垛。至6月10日中条山战役结束后,营长胡成铎仍率领收集的残兵三、四百人,在山中袭扰日寇,伺机渡河归队。(注14)
没有军长的部队
10日,日寇以20余门炮、三架飞机轮番向高桂滋的主力84师阵地全线进攻。11日拂晓,84师252团在余家山以南地区与敌千余名激战终日,晚23时转进至金圪垛、前后焦之线,激战四小时,冲出第一道封锁线;251团和带有四门炮的一千五六百敌寇激战,到中午伤亡惨重,便向闻喜方向冲出重围;250团与由架桑北上千余名敌寇激战终日,午夜4时也冲出了封锁线;野战补充团在横皋大道南之焦家沟,被二千余敌人包围,上午11时,团长艾雅春向敌猛冲,中弹牺牲;团副杨世伟颈部及手部也受了炮伤,率领残兵冲出重围。 84师各团总算都冲出第一道封锁线,但军部却下落不明,高桂滋杳无消息。部队只能自行判断军情、决定对策。几位团长开会决定,部队由闻喜县东北突过铁路,经新绛县过汾河,向阎锡山二战区驻地吉县方向突围。但是到了下马关庄,又被日军骑兵及机械化快速部队追上。84师抵抗一天,得到老百姓送水送饭大力支持,并掘开河堤放水淹敌,他们乘夜撤离战场,由泥峪口西渡黄河,奉令开赴河南新安整训后,担任黄河河防。(注15) 高桂滋的儿子高斌告诉我,抗战胜利后,四位地方部队的高级将领高桂滋、孫蔚如、赵寿山(这三位均为陕籍)和李兴中,均被蒋介石架空或免职,高桂滋赋闲在家时,饭桌上数次提到下马关庄百姓对84师的支持,感慨万分。他说,一待时局平静,就要去那里慰问百姓,但这个愿望终究未曾实现。(注16) 17军残部等来了担负护卫军部任务的特务营(即警卫营)突出重围,但一问营长齐天然,原来已跟军部失散,他也不知军长下落,官兵们顿时都急了。高桂滋17军有个“猛进剧团”,中尉团长是投笔从戎的原西安易俗社著名小生刘清华,演出多是弘扬爱国情怀、民族气节的剧目,如《苏武牧羊》、《民族魂》等等。这时,他们派遣剧团的少年演员化装成拾粪小孩,重回日寇攻占的地区寻找高军长,没打听到军长的下落,只是弄清了他未曾被俘。 战斗最紧张的时刻,高桂滋在何处呢?是不是像那位冒牌“代军长”马兆麟所说,是“决定去后方休养”、“带着副官和秘书一起走了”呢?
没有部队的军长
当驻扎在柴家圪垛的17军军部右侧后受到敌人直接威胁时,上级命令高桂滋向西南转移至第五集团军总部驻地马村。5月8日,高桂滋率军部转移,当晚驻马村以北15华里的架桑村。5月9日晨四时,第五集团军总部派参谋赶来通知高桂滋,日军从西南方逼近,正在攻击马村。 部下打散、失去联络的高桂滋决定率军部向北寻找自己部队的主力。北行途中,日军已占马村,向高桂滋所率军部人员炮击并追击。间不容发,军特务营营长齐天然率部抵抗追兵,以寡敌众,掩护军部北撤,在血战中特务营损失了二百余人,也在这时与军部失散。 高桂滋率军部北行至南沟,七架敌机前来轰炸,军需处军粮驮子及随军家属损失最重,人仰马翻,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未受伤的人也溅了满身血迹和掺血的面粉。 高桂滋等人走到西大山,南、东及北面枪声密集。军部残余人员已无部队护卫,只有向西边大山攀登才可能有生路,于是连同随行难民,潮水般向西山涌去。突然,山上几挺日本歪把子轻机枪扫射下来,高桂滋听枪声判断西边也是日寇,已被四面合围,只好让大家都弃马钻入密林之中躲藏。其实这是误会:西山上是他的84师250团,所用机枪是缴获日军的战利品,团长艾捷三误认为涌过来的军人和民众是日军化装的便衣队,下令开火——当年战场上的混乱局面可见一斑! 高在密林中看见追过来的日军向西山整天攻击,直到深夜,还有日军一千余人由高桂滋藏身之处经过,皮鞋声清晰可闻。
“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10日清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高桂滋决定回南沟找吃食再做打算。刚刚抵达,日军又由西边搜索回来。高桂滋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东南方的河西村撤退,刚到那儿,日军就四面包围上来。高桂滋及军部数人隐藏在村南小沟里,眼看拉网搜索的日军逼近了!他向中尉随从副官范国清要过手枪,准备自杀殉国。没想到命不该绝: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日军没发现踪迹,撤走了。他们才进入村中烤衣、休息。 此后数天,日寇不时前来搜索,并驻扎在河西村,高桂滋等人分散躲藏,在山中小土窑碰到84师副师长高建白及17军秘书长韩一帆;5月14日,高桂滋又和17军副军长刘礽祺、军参谋长金崇印、副官处长王秀泉等人会于金圪垛。 东躲西藏中,金崇印和王秀泉两人熬不住了,向高桂滋进言“另谋出路”。金崇印说:“目前我军主力存亡不明,日寇正包围搜山,情况危急,很难脱险。即使脱险回去,委员长对你早有宿怨,能饶恕你吗?军座北伐时和汪精卫有过交往,如果军座不愿直接和汪接洽,北平伪政权中有我的同学可代为牵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军座应审时度势作出决定。”高桂滋一听,勃然大怒:“这次失败,责任不在我,责任在左、右翼友军的防线被突破,曾(万钟)司令完全知道。我相信我军主力不会被敌人全歼。北伐时我和汪精卫是有过交往,当时他是国民政府领袖,现在他是日本的奴才、汉奸,而我是堂堂的中国抗日部队的军长,我能投奔他?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这次能脱险回去就好,再跟鬼子干,否则我就自杀为国尽忠!”(注17) 金、王见军长雷霆震怒,胆颤心惊,吓得当即逃走了。 5月15日晚,高桂滋等人由北大坡又进了金圪垛村,烧水做饭之际,日寇又来包围搜捕,大家再次分散隐藏。高桂滋和副军长刘礽祺、军秘书长韩一帆、军医汤中甫、军需王子衡及副官范国清等人趁夜幕逃脱,韩、范两人化装进入石头圪垛,找到乡民郑忠义相助,安排高桂滋等人隐藏在这里的一座天主教堂内。
山西垣曲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高中民告诉高桂滋的儿子高斌:当年军队被打散后,日寇到处搜捕,高桂滋得到村民郑忠义等人帮助,到这个天主教堂掩藏了几天。
终于虎口脱险
17军残部陆续脱险后,特务营长齐天然又率领便衣队20人,穿上伪军军服,重新进入中条山沦陷区寻找军长。他们看到日军张贴的布告,悬赏十万元搜捕高桂滋,不由得暗自高兴:军长并未落到敌人手里! 便衣队发现有位17军伙夫的遗体体型高大,很像高军长,就将其掩埋,用弹药箱做了一个墓碑,写上“陆军第17军中将军长高桂滋之墓”,好迷惑日本人放弃搜捕。日军发现这个墓碑,果然扒开该墓验证,日军这时也掳获高桂滋的坐骑、公事包、私章等物,终于确信高桂滋已经战死。敌伪天津《庸报》载:“据俘虏声称,第17军高桂滋,据云在垣曲西北方地区战死。高桂滋军长为陕西定边人,讲武堂出身,年50岁。又新编第二师副师长成为俘虏。因第84师四散,失去高军长之第17军,似完全溃灭之。”(注18) 高桂滋治军相当严,很重视军民关系。他在中条山驻防期间,修桥铺路、赈灾救贫,助民收割,战争间隙,还和老百姓搞军民联欢,在民众中口碑甚好,所以在劫难中,得到众多百姓相助。在郑忠义协助隐藏在石头圪垛天主教堂之后,医官汤中甫及军需王子衡又联络了乡民郭金声,将高等人藏在郭家(注19);日军放松搜捕之后,他们又将高桂滋化装成伪军头目的老太爷,送出了日军封锁区,于6月10日抵达吉县克难坡(原名南村坡,阎锡山二战区总部所在地)。 高桂滋离开郭家后,日寇还是发现了踪迹,放火烧了郭金声的房屋,还吊打了郭金声的母亲。高桂滋后来要其在天津的亲戚给郭金声汇了些钱重新盖房。 84师副师长高建白5月15日夜负伤,辗转向北突围。在他后来的回忆录中记载了多位乡民的名字,他说,靠他们照顾掩护,才于5月20日和来寻找军长的特务营长齐天然相遇。6月10日,他也到达克难坡,和军长重逢,悲喜交集。高桂滋再次指责金崇印、王秀泉二人“表现不好,在北大坡极其困难的时候,他俩劝我另找出路,意思是劝我投降”(注20)。高建白一行5月底突围到达郝庄时,得知金、王二人都在郝庄西边一个小村隐蔽,便派人邀他们一同去找部队,两人都不愿走,最后被日军俘虏。有资料称金于1941年9月在山西阵亡,又有资料称金1941年7月16日被日军杀害,均不确,金崇印后被关在日军设在北平清华大学里的战俘管理所(注21)。 6月10日,高桂滋在阎锡山总部给蒋介石、何应钦发电报告:“职及副军长刘礽祺和副师长高建白,由敌区冲围出险,本日抵克难坡,谒阎长官后,即转陕赴洛。所部师建补各团及直属部队之一部,已余准渡河整顿,新二师残部正陆续收容中。详情俟后到陕续呈。”(注22) 这一仗,17军参战官兵11675人,共伤亡2663人,失踪3408人。(注23)
更多将士流尽最后一滴血
高桂滋、高建白等人幸运脱险了,无数将士却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1941年5月9日,第80军新编第27师师长王竣牺牲。王竣是陕西蒲城人,1924年冬考入黄埔军校。1937年11月,太原沦陷后,率部担任黄河防务,同日军作战。1940年春,奉命率部进驻中条山。 5月13日,第3军军长唐淮源在中条山战役中率部与日军浴血厮杀,战至弹尽援绝,于大雨中在尖山山顶自戕殉国,时年57岁。唐是云南江川人,云南讲武堂毕业。1911年加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卢沟桥事变后,参加高碑店、易水、涞源、保定等地作战,并在娘子关战役中与日军鏖战,战功卓著。1939年,晋升为第3军军长。 壮烈殉国的还有第3军第12师师长寸性奇。寸是云南腾冲人,1909年考入云南讲武堂,1910年加入同盟会。抗日战争爆发后,任第3军12师第34旅旅长,不久升任12师师长,奉命调守中条山,坚持4年之久。前34师师长公秉藩在回忆录中写道:5月11日夜,寸性奇师长突围中与日军战于胡家岭,寸师长及杨副师长负伤。5月13日,12师先头部队已越过胡家峪隘口,但师部于拂晓时被敌重兵包围,寸性奇师长第二次受伤,腿被炸断。“寸师长嘱部下勿因自己而致军队于绝境,以稷王山为目标,向西突围”。身中八弹的寸师长殉国于该地,但第三军残部终于突围抵达稷王山,又渡过了汾河。 梁希贤,陆军第22师少将副师长,陕西同官人。梁率部在夏县泗交至望原一线节节抵抗,出生入死十余次。5月9日,退到台寨村继续抗击日军。梁见全师伤亡殆尽,遂投黄河殉国。 陈文杞,陆军第24师少将参谋长,福建莆田人。5月9日下午,该师余部转移至台寨村附近,与日军展开激战。在最危急的时刻,陈振臂大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率余部与敌厮杀,壮烈牺牲。(注24) 以上仅列举了几位将官,更多的军人英勇战死,或者在弹尽粮绝之后不甘被俘,藏匿于深山老林中,宁愿饿死。他们表现了中华民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崇高气节。 “胜败乃兵家常事”——中国人都知道这句俗话,但是中国人又常常以胜败论英雄。中条山战败成为一颗难咽的苦果,致使在丛山峻岭中挺立和倒下的十多万将士也湮没无闻。今天,我们在讴歌立下丰功伟绩的英雄的同时,也应该铭记他们——这些未能完成使命,却虽败犹荣,无愧于民族、无愧于历史的军人。
(高桂滋将军的儿子高斌先生等人接受采访,提供图片和部分资料,谨此鸣谢)
1951年西北军政委委员会彭德怀、习仲勋等成员合影,左一为高桂滋。
注释:
1,《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3卷第2分册),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田琪之、齐福霖译,中华书局,1979年,132页。 2,《唐淮源:中国军队只有阵亡的军师长》,凤凰网2009年8月22日。 3,《马兆麟:团长走了我接任团长,军长走了我接任军长》,特派记者王鹏,载《南方都市报》2005年8月9日。 4,《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 5,《转战山西南北的17军》,蒋松嶂,载《山西文史资料》(第43期),山西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辑,内部出版,1986年。 蒋松嶂,在中条山战役时担任17军84师250团迫击炮连长。 6,《中条山会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370页。 7,《蒋介石致卫立煌、阎锡山、朱绍良密电稿》(1941年5月4日),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195页。 8,转引自《日军侵华八年抗战史》,何应钦,1982年,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 9,《苏日共同宣言》,载《中华民国史事纪要 中华民国三十年(1941)1至6月份》,翟韶华主编,国史馆,1980年,第392页。 10,《第一战区中条山会战要报》(1941年10月28日),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307页。 11,《第五集团军总司令部战斗详报》(1941年7月20日),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209页注1。 12,《10万日军进攻18万国军 指挥官丢下部队逃亡》,凤凰网2009年8月21日。 13,参见《陆军第17军第84师晋南中条山战斗要报》(1941年5月7日至12日),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258-260页。 14,参见《陆军第17军新编第2师战斗详报》(1941年5月7日至12日),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263-266页。 15,参见《中条山战役》,高建白,载《陕西文史资料》(第十八辑),陕西省政协,三秦出版社,1985年,153页。 高建白,陕西米脂人,1895年生。曾任高桂滋17军84师251旅旅长,1940年任84师副师长,1944年任17军中将副军长。抗战胜利后任24军官总队中将总队长。1951年在西安被政府收押,1963年4月9日被特赦,安排在陕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1976年病故。 16,高斌讲述。 高斌为高桂滋的独生儿子,1932年生,抗战期间多次到其父的军营探望。曾任一机部黄河工程机械厂工程师,现居美国新泽西。 17,高斌转述范国清回忆;又参见《17军在晋南会战垣曲战场见闻》,蒋松嶂,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448页。另见《高桂滋传》打字稿,齐天然、苗滋庶编著。 范国清,河北武清人,1928年参加国军47军,任高桂滋军长的勤务兵,后升为高的中尉随从副官,直至1949年。解放后范及妻女五人被遣送至宁夏,其妻饿死,范携三个女儿流浪回北京,在清河农场劳动。高斌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接受陕西省政协关于回忆其父亲的约稿,到清河农场探望他核实情况时听他叙述。 高斌还介绍,他的大姐和三姐与金崇印的子女很熟,她们也讲述过这段经过。
18,《高桂滋闻已在垣曲战死》,河南前线特派员,载敌伪天津《庸报》,1941年5月20日。天津图书馆藏。 19,高斌讲述。另参见《中条山战役》,高建白,载《陕西文史资料》(第十八辑),陕西省政协,三秦出版社,1985年,163页。 20,《中条山战役》,高建白,载《陕西文史资料》(第十八辑),陕西省政协,三秦出版社,1985年,163页。 21,《中条山抗日战役是怎样失败的》,公秉藩,载《陕西文史资料》(第十八辑),陕西省政协,三秦出版社,1985年,186页。 公秉藩,陕西扶风人,中条山战役时任国军第34师师长,被俘。解放战争期间任湖北省保安司令部少将参谋长。后被政府收押,1961年12月15日被特赦,任陕西省四届政协委员,1982年病故。 高桂滋的儿子高斌还曾告诉笔者,他的大姐和三姐也从金崇印的子女处得知金崇印被日寇关押在北平。 22,1941年6月10日高桂滋致蒋介石、何应钦电报,原件藏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档案号6251。 23,《第五集团军中条山战役人马伤亡统计表》,载《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228页。 24,参见《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
本文参考资料: 一,《垣曲战场实录》(山西垣曲县政协编,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书内辑录了战斗详报、会战检讨、来往电报和会议纪要等,均来自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和山西省档案馆所藏国民政府档案。 主要参考该书以下资料: (1)第一战区中条山会战要报(1941年10月28日) (2)第五集团军总司令部战斗详报(1941年7月20日) (3)陆军第17军晋南会战战斗详报(1941年5月7日至12日) (4)陆军第17军第84师晋南中条山战斗要报(1941年5月7日至12日) (5)陆军第17军新编第2师战斗详报(1941年5月7日至12日) (6)豫北晋南会战之检讨(国民政府军委会桂林办公厅,1941年5月7日至27日) (7)中条山会战(国民政府军委会军令部,1941年12月)
二,《高桂滋传》,齐天然、苗滋庶编著。打字稿,未出版。 齐天然,陕西定边人,中条山战役时任17军特务营(警卫营)营长,后任17军辎重团团长。抗战胜利后,17军被缩编、拆散,齐被任命为12师副师长,在成都起义,随解放军将领慕生忠修筑青藏公路,后被政府关押。齐去世前任甘肃省政协常委。
【高伐林补记】
《南方都市报》2005年8月9日登载了一篇图文并茂的长篇造假专访《中条山战役17军代军长马兆麟:团长走了我接任团长,军长走了我接任军长》。风行一时,数年来在主要门户网站上流传,也一直受到读者揭露、质疑。中条山战役中真正的17军军长高桂滋中将的儿子和女儿,多次写信、打电话给《南方都市报》,指出此篇专访中的主人公马兆麟纯属忽悠,自述事迹与史实相去甚远。《南方都市报》先不置一词,后拒绝认错,其法律顾问组某女士“最后答覆”称:“无法对此作出公开的赔礼道歉或者更正”。 为了还原史实,去伪存真,高桂滋的女儿、陕西退休干部、杨虎城将军社会福利会副会长高士洁,专程自费前往甘肃,拜访马兆麟当面调查;还约见此篇报道的撰稿者、该报前特派记者王鹏深入了解,继续向《南方都市报》反映。 我得知這一情況后,将他们的揭露信件,请一位与《南方都市报》编辑熟悉的旅美学者帮忙,转交给报社有关负责人。经过一番周折,他们的揭露终于引起了《南方都市报》领导的重视,在事过四年后,派出首席记者韩福东重新调查。 韩福东后来记叙说:他在一周多内,在西安与高士洁就疑点问题做了沟通,也让当时参与报道记者还原采访场景,并先后两次前往马兆麟家与其核实相关历史事实,还采访了村里及镇上当年的知情人。在甘肃省靖远县公安局档案室,查阅了一整天的相关档案。最后确认:自称“当过营长,在中条山战役中火线接任团长、17军军长”的马兆麟,虽然在中条山一带参加过抗日战斗,但并非高桂滋的17军,并没有参加过1941年5月的抗战史上特称的“中条山战役”。而且——他那时只是个连长。 又过了几个月,《南方都市报》终于刊出了署名为“首席记者 韩福东”的一篇《“抗战老兵”报道“马兆麟”一文再调查》(明镜网于11月26日转载)。 这篇“再调查”勘误,一句也没有提到《南都》的记者责任、编辑责任、审查责任,而且,最后见报时,首席记者韩福东原稿中致歉的语句也被删除了。 不能正视历史,不能正视自己错误的,看来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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