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在學者趙無眠家聊天,他推斷,千年之後的後代對毛澤東的評價,很可能要比經歷過毛澤東時代的我們對他的評價高。我感情上很不能接受,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畢竟,毛澤東的暴政,是由毛澤東的同代人承擔代價,而後人無須付出。秦始皇時代的人揭竿而起,但我們今天看到的只是巍峨的長城,恢弘的兵馬俑,享受到“車同軌,書同文”的文明成果……或許,這也是西方學者對毛澤東思想遠比中國學者更為嚮往的原因之一
◆高伐林
34年前的9月9日,下午4點的情景如在眼前:廣播裡突然傳出哀樂,一陣不祥的寂靜之後,播音員極慢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吐露那個晴天霹靂……
毛主席死了?!我在那一瞬間,除了震驚,就是茫然——簡直六神無主,慌了手腳:我從出生到那一刻,就沐浴在他的光芒之下,不像許多有思想的前輩和同齡人,對於有一天會突然失去這個光芒,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中國會發生什麼?世界會發生什麼?我的人生會發生什麼?
…………
轉眼間,毛澤東離世已經34個春秋。紅色中國和我的人生中,沒有毛澤東的年頭,早超過了他執政的年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毛澤東的感覺和思考,同代人與後代人對他更有不同的評判標準。記得十來年前在趙無眠家聊天,他推斷,千年之後的後代對毛澤東的評價,很可能要比經歷過毛澤東時代的我們這些人對他的評價高。我當時感情上很不能接受,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畢竟,毛澤東的暴政,是由毛澤東的同代人承擔代價,而後人無須付出毛澤東時代的人民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就像我們今天無須付出秦始皇年代民眾付出的慘重代價一樣。秦始皇時代的人不堪忍受暴政,揭竿而起,但我們今天對他們經受的暴政很難感同身受——我們看到的只是巍峨的長城,恢弘的兵馬俑,享受到“車同軌,書同文”的文明成果。或許,這也是西方學者對毛澤東思想遠比中國學者更為嚮往的原因之一——他們並沒有經受中國學者那樣的煎熬。
這裡摘錄一些從二十多年前到十年前斷斷續續寫下的片斷,雖然零碎和浮淺,卻留下一些思想轉折成長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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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5月,毛澤東住在杭州西湖之畔。
他沒有出席在北京舉行的政治局擴大會議。而這次會議是如此重要:討論“文革”戰略決策、搞掉彭羅陸楊、通過“五一六通知”。
他不覺得有必要親臨——決策已經作出,意圖已經傳達,人馬已經部署,自去衝鋒陷陣,而他是主帥。毛澤東欣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麼一種境界。如果還像1959年的廬山會議一樣,去聲色俱厲地面對面地爭辯、訓斥、甚至罵娘,就未免有失身份、有失尊嚴了。對中國未來的事變至關重要的一次會議,毛澤東卻置身事外,宛若事不關己。
他思慮着更為宏偉的規劃,更為長遠的未來。
會議在北京緊張進行的第四天,即五月七日,毛澤東卻在細閱林彪前一天報送的《關於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他拿起筆來,寫了一封很長的給林彪的信。這封信,在當年八月一日中共的建軍節時發表,被冠以“五·七指示”之名。
那是一段極具綱領性的指示。殫精竭慮寫下這麼一段批示,確實要比參加跟“中國赫魯曉夫”交鋒的前哨戰重要得多。
毛澤東要幹什麼?他要對蘇聯的社會主義模式來一番改造——不,他要獨創一個新的社會主義模式。他要解決以前的革命家都沒有能解決的任務:剷除由管理階層蛻化而成的新階級,讓社會的每個普通成員都能不通過代議中介,直接參予社會的管理。
對理想社會的憧憬,貫串着毛澤東的革命生涯。年輕時,他醉心過一種“新村”;建立紅色中國之後,他在自己的詩篇里屢次抒發對理想社會的嚮往——有時寫到夢境的壯美:“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有時帶有一種悵惘:“借問陶令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有時則又認為理想已經出現於現實生活之中:“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他不僅是要當共產主義的教皇,他想成為整個人類的導師——他對埃德加·斯諾說過,他想當的只是“teacher”,按照美國嬉皮士的說法,他是一個“guru”。
毛澤東雄心勃勃想達到的目標,在“五·七指示”里說得明明白白:
人民解放軍應該是一個大學校。這個大學校,要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自己需要的若乾產品和與國家等價交換的產品。這個大學校,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完了,隨時都有群眾工作可做,使軍民永遠打成一片;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鬥爭。這樣,軍學、軍農、軍工、軍民這幾項都可以兼起來。當然,要調配適當,要有主有從,農、工、民三項,一個部隊只能兼一項或兩項,不能同時都兼起來。這樣,幾百萬軍隊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工人以工為主,也要兼學軍事、政治、文化,也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在有條件的地方,也要從事農副業生產,例如大慶油田那樣。
公社農民以農為主(包括林、牧、副、漁),也要兼學軍事、政治、文化。在有條件的時候,也要由集體辦些小工廠,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商業、服務行業、黨政機關工作人員,凡有條件的,也要這樣做。
這不是人人都一樣了麼?是的,毛澤東所希望的,就是人人一樣:地位一樣,職業一樣(最多只是有主輔之分);思想一樣……他要建立的理想國,標誌就是“一樣”。
根據他上述“五·七指示”,加上在其他地方零零碎碎、有時甚至沒頭沒腦的片段“最高指示”,這個理想國大致可以描述如下:
社會組織方式,是把社會的基本組成單元,變成自給自足的小而全的政企(社)合一、工農兵學商合一、農林牧副漁並舉的準軍事化組織,並用以取代最終將被消滅的家庭單元。毛澤東有眼光:他抓住了現存的經濟社會體系最基本最初始的因素——分工。有分工,才有差別,才有交換,才有商品與貨幣,才有形形色色的剝削,才有了凌駕於整個社會之上的國家機器。要反對這一切就不能修修補補,小改小革,而要從根本上動大手術——取消分工,釜底抽薪!城鄉之間,工農之間,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之間的差別是一定要消滅的。怎麼消滅?如果說五十年代毛澤東還提出“工農分子知識化,知識分子工農化”,那麼“文革”前夕,毛澤東別闢蹊徑:提低就高,既費力又費時;鏟高削低,既省力又省時。與其讓鄉村趕上城市,讓農民趕上工人,讓體力勞動者趕上腦力勞動者,不如倒過來,讓城市向農村看
齊,工人向農民看齊,腦力勞動者向體力勞動者看齊——既然連城市、連腦力勞動、連現代工業都不存在了,哪裡還有什麼三大差別!
政權組織形式,是黨政軍民合一,實行一元化領導。除了毛澤東本人的最高決策班子之外,各級領導以巴黎公社的方式由群眾選舉產生。這些“人民的勤務員”應該參加生產勞動,不得享受任何特權,接受群眾以“四大”的方式對他們進行最有效的監督,隨時對其中的蛻化變質分子進行“炮轟”、“打倒”。全國將每隔七八年來一次“文革”,進行“整黨”,進行一次全面大清洗,吐故納新,確保國家永遠不偏離毛澤東的革命路線。
★可以看出,這個理想社會的關鍵是:人人都“一專多能”,事事都“自給自足”——任何一個成員,都是多種角色集於一身;任何一個單位,都可以“萬事不求人”,工農兵學商、農林牧副漁、黨政軍民學……都是一個又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微型封閉系統,即使將之打碎成齏粉,它也是完整獨立的機體。
★但是這個混合了“烏托邦”、“延安精神”、“桃花源”、“井田制”乃至老子的“小國寡民”一套設想的理想社會,誰來建?怎麼建?
毛澤東來自湖南,深受楚文化中的巫風浸潤,想像狂放不羈。從幾十年前開始他就教導人們不要迷信權威——從馬克思、到蘇聯經驗、到教授、專家;而他心目中卻還有“權威”,那就是他奉為圭臬的信條:“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群眾運動”法寶(林彪後來發展成“群眾運動是天然合理的”),“思想改造”萬能。到了“文革”這一時期,這一切集中到一點,就是“無產階級大民主”。
★早在文革之前,一些中國問題觀察家頗有先見之明地指出中國政治的原動力:追求的是相互牴觸的兩類目標,一個目標是“革命”(生產關係和上層建築的變革),一個目標是“現代化”(生產力的增長和社會發展)。何者更為優先?毛澤東斷言是前者(後來他的觀點被歸納為一句很形象的話:要謹防“衛星上天,紅旗落地”)。但他的同僚並不贊成這一點。毛澤東從發動“大躍進”開始,已經做過若干次試驗,但無一成功。他並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失敗是成功之母”,他還要再次披掛上陣。一個赫魯曉夫將毛澤東弄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將來死後像斯大林一樣落得焚屍揚灰的下場。毛澤東要反修防修。反修,國外還有一個明確的反對對象;防修,卻不知道該防的對象在何處,就要“上天入地搜查遍”,到處查找,弄得人人自危。
★還有另一個深層的心理因素:毛澤東擔心自己所精通的東西閒起來,閒得生鏽長霉,“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他希望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個場地一顯身手,不希望在陌生的環境裡看劉少奇、周恩來、陳雲和鄧小平們施展本事。這個場地在哪裡?如果沒有,他就要創造一個出來!法國胡格諾(Huguenot)教派的激進者德·莫內(De Mounay)說過:“和平是一大禍害,而戰爭是一大好事。和平適合惡棍、無賴,而戰爭適合那些有真正信仰的人”。毛澤東,正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尊崇戰爭,他,“要武”。
尼克松在他下野蟄伏期間所寫的《領導者》中說:是否能成為偉大領袖,除了個人的素質、遠見之外,還取決於歷史所為他設定的空間。尼克松舉了李光耀為例:李光耀才幹非常傑出,但是他只能在新加坡這個蕞爾小國閃轉騰挪,“精耕細作”,畢竟是大材小用。毛澤東不同。他有幸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舞台,有整整八九億人口供他調遣指揮。而且,這塊土地還又窮又落後——“一張白紙,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就看他有沒有想象力!
★然而,光有想象力卻還是不夠的。
他的面前橫着一個政治局常委會,後面橫着一個政治局,再後面是中共中央委員會,再後面是整個他參予創建、但現在越來越覺得陌生、聞到一股陳腐氣息的黨,還有一大堆層層迭迭、讓他只覺得累贅、一個也看不順眼的政府部門、群眾團體、各種機構。毛澤東無數次感覺到:他的想象力,往往連一道關隘也跨不過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年齡不饒人。這樣下去,他的理想就會枯萎。這正是他為什麼要在七十三歲高齡之際,發動他這一生的第二件大事:去掃清反對走向理想國的勢力。而名不見經傳的紅衛兵,被選中成為毛澤東社會試驗的“試驗員”。
毛澤東想同時達到兩個目的:既搭起理想國的腳手架,又練出理想國的建築工。新國家需要一批新人才能建設,新人要在建立新國家的實踐中培養鍛煉。這二者,互為因果。
★古羅馬貴族曾經將奴隸驅趕進鬥獸場,要他們互相拼殺取樂;六十多年前德國納粹和日本軍閥,曾經大量用猶太人、中國人、波蘭人、俄國人進行生物戰、化學戰的試驗。這些試驗對象,在他們看來不是“人”,只是會說話的牲口而已。而毛澤東,別說現代西方尊重生命、尊重人權的觀念,就連中國傳統儒家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也被他棄如敝屣。在他心目中,政治目標至高無上,“貴”的是理想社會,“輕”的是人民生命。他也說過:“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但他之所以寶貴人,只是因為人意味着是勞動力,意味着供主宰、供驅使的力量。人,在他心目中是手段,絕不是目的。
他無數次地對臣民有言在先:“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人固有一死,“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天經地義,人人都應該隨時準備在聽到召喚的時候,“獻出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殉我們的事業”。在政治目標和所花代價之間,根本不應該有什麼得失的盤算:死成百萬、上千萬人又怎麼樣?不,死三億人又怎麼樣?在毛澤東看來,中國人多,高淘汰率對中國來講,根本不是一個需要顧慮的問題。在這麼殘酷的鬥爭中生還下來的,倒可能是最強悍、最有生存能力的新人。
他在與赫魯曉夫進行國際共產主義教義導讀權的爭奪時,脫口而出,說“核大戰也沒有什麼可怕,中國六億人,就算最多死一半,但帝國主義也完了,剩下的人將在廢墟上建成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一番不可一世的狂言,把赫魯曉夫驚得目瞪口呆,傳出去後,在整個世界引起一陣怒不可遏的咒罵。毛澤東的紅色帝國後來確實有了幾枚原子彈,“狠的怕楞的,楞的怕擰的,擰的怕不要命的。”毛澤東就不要命!
但那畢竟是對“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國主義”和“社會帝國主義”。而紅衛兵小將則是接班人。記不得是誰在回憶錄中寫過:毛澤東有一次在看雜技時,見到一位小女演員從半空失手摔下,“咚”地一響,可他神情漠然,視若無睹。在毛澤東心目中,何為大事,何為小事,有他劃分的標準。當前的管理國家、國計民生,算得什麼?文革前交給劉少奇、周恩來,文革後交給鄧小平,無須他花過多腦筋。他的思緒,是在“世紀性”“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上盤旋。他跟蘇聯柯西金總理爭論,一開口就是中蘇要“爭論一萬年”;討價還價,才減少為“九千年”,他認為這是很給面子了——一減就減了一千年。這雖說是毛澤東的幽默,但無可否認,他要在中國黨的第三代、第四代、乃至“千秋萬代”不變顏色上,花精力花功夫——如果我們將眼前江澤民為核心的“第三代”、胡錦濤為核心的“第四代”,與毛澤東所期望的“第三代接班人”對照一下,對毛澤東的虛妄,不由得會為之嗟嘆“死後是非誰管得”(宋詩)吧!實現政治目標,實行社會試驗,至高無上;其他一切都不必庸人自擾,搞什麼“婦人之仁”。要攻占一個山頭就不能害怕傷亡,攻下了山頭,才能保證全局的勝利。死幾個“黑五類”“黑七類”算什麼?騙幾個紅衛兵算什麼?整下去造反派紅衛兵的“五大領袖”和五十個五百個領袖算什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成千上萬的“革命小將”只是代價而已!
★同時代(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西方也在進行各種試驗。意識到自己社會的痼疾,他們也提出過各種各樣的方案來療救——從最激進的,到最溫和的:有的從反對徵兵制度做起,有的從“靜坐”和“自由乘客”做起,有的從性自由做起,有的從蓄長發做起。他們上天入地,聆聽到東西方各種宗教傳播的福音,到各種經典對理想世界的描繪中尋找思想資源。馬丁·路德·金那一次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就憧憬過人人平等的社會。在他被暗殺後,他的後來人確實實踐了他的遺志,建成了一個“復活城”——那也正是一個試驗性的社區。“休倫港宣言”也提出了對未來教育和社會的設想,雖然相當含糊;而嬉皮士在全美國乃至全世界各地搞起的群居村,也不妨看成是一個個袖珍型社會試驗。
他們的試驗與毛澤東用中國紅衛兵當小白鼠進行的試驗相比,我們可以排出成十種上百種區別。其中一個十分關鍵的區別,是關於理想本身的區別:西方的眾多試驗,側重以自由為基礎,平等是輔助;而毛澤東的理想,則是以平等為基礎,卻壓根兒沒有自由的地位!法國托克維爾在《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曾經指出過:人有對自由的愛好,也有對平等的愛好,但是對平等的愛好常常超過、取代對自由的愛好——因為對平等的愛好更容易滿足。試看毛澤東,指揮紅衛兵造反,“剝奪剝奪者”,三下兩下就達到了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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