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诗人、作家董宏量要我给他的散文集《渡痕》写序。给朋友的书写评论,好处是相知较深,能对读者提供一些关于作者和作品的深入信息,但坏处更多——这年头,读者一看评论者跟作者相熟,心里本能地就要怀疑:该不是“托儿”,以“买主”身份出场帮着推销商品吧?难怪读者会这么想啊!好吧,我来谈点儿别的
知命·脱困·返本
读董宏量散文集《渡痕》断想三则(代序)
◆高伐林
几年前,武汉诗人、作家董宏量曾要我写点文字对他的创作评头品足。当时兴冲冲地写下一个提纲,记得主旨是“人到中年”的危机与挑战云云,却因忙于生计琐务,一直没有成篇,每念及此,心中歉然。好在宏量宽厚,通信见面都不再提。 这次宏量发来电子邮件,嘱我给他的散文集《渡痕》写一篇序,我马上动笔。 给文朋诗友的书写序,好处是彼此相知较深,能对读者提供一些关于作者和作品的“内幕”信息,但缺点也不少。所谓“缺点”,倒并不是指与作者既是伙伴,对其创作艰辛又知悉较详,“交情深,一口闷”,难免“以感情代替政策”,以私人交往冲淡审美眼光,抑扬失当;我说的“缺点”是从效果着眼:就算评论者秉公说话,平心而论,该褒时褒,当贬处贬,也减弱公信力——这年头,读者一看评论者跟作者这么熟,心里本能地就要怀疑:该不是“托儿”吧?北京话的“托儿”,指的是以“买主”身份出场实际上是帮着推销商品的同伙。也难怪读者们会这么想啊! 好吧,不将重点放在对宏量本书作品的评析上,而是抒发由这本文集所触动的感慨。
断想之一 知命
我与宏量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合生了一个“头胎儿子”——出版了一本诗歌合集《钢城黎明》。之所以合集,原因之一,是我们都还够不上资格在诗坛住“个人单间”,只能住双人“标准间”;第二,出版社认为我们俩都在“钢铁战线”,诗行中不是钢花漫天,就是金瀑奔涌,可以合并同类项。 把我们两人的产品并排放在这个小小橱窗,对我最大的积极效应,就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使我收敛起了不少自负轻狂。 这次为了写序,我又重温了去国十年来一次次收读宏量散文的最初感受。开始是收信中所附作品,后来是收到电子邮件,也有在报刊上发现的,别的朋友转给我的……每一次阅读,都仿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使我我从生活一刻不停、无止无休的流水线上挣脱,望一望星空雪野,听一听林涛鸟鸣,随性与孩子老人闲聊古今,应邀跟朋友邻居大快朵颐……赢得一个瞬间,来长吐一口气、大喘一口气、深叹一口气。 别看宏量一直在钢城任职,从美学性格上说,当被归入“柔美”而不是“壮美”,他为文赋诗,着眼的不是对读者的震撼,而是让他们感动。尽管他面对的是风雷呼啸、钢铁轰鸣,从他笔下出来的,却与其说是壮怀激烈,不如说是清韵悠然(尽管他用风风火火、铿铿锵锵的词汇也并不少)。当代文坛上新人类的作品,色彩繁复,节奏跳荡,充盈着都市的嘈杂混响和夜色下私人生活的招摇,有意无意颠覆现有的话语系统,其中佼佼者确实能另辟蹊径直逼生命状态的真相。而宏量呢,徐徐袒露内心的颤动,娓娓述说亲身的体验,有情感的咀嚼和认知的拓展,更有人格的塑造和宁静心态的浸润,让读者乍读,并不觉得眩乱人眼,拍案称奇;再品则余味袅袅,欲罢不能。它是在可口可乐和强悍的咖啡之侧逸出清芬的谷雨新茶,是与蹦极啊冲浪啊等等刺激惊呼遥遥相对的养花踏青,是在重金属摇滚震天价轰响中透出来的牧笛瑶琴…… 人人念叨“会写的不如会卖的”之际,宏量这种声音难免会被认为“不合时”,难免被市井喧嚣掩盖。最近我们这里有个作家回国为她的书作宣传,归来后对我们慨叹:回北京才知道:“我什么都不是!”(I am nothing!)她不是被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名著所震慑了,而是被那些花样翻新促销的出版物给惊呆了。这种感觉,宏量和我也是时时涌起的:面对人类文明,我们不得不自认渺小;面对商业大潮,我们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我们这一代人更有特殊的尴尬:走上创作道路时,整天讲的是“三突出”“两结合”,论国学修养,难望前代作家之项背;论现代思维,又望后辈作家而兴叹,在世纪之交的转型年代,我们两头够不着。肖复兴尝言:这一代人,“历史在大踏步地倒退时,以他们作为历史的牺牲品;历史在飞速地前进时,又是要他们作为历史的润滑剂。”可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人类文明正是许许多多宏量和我这样有幸的、不幸的人创造的。我们年轻时常把契诃夫那句话挂在嘴边用来自勉:“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没有小狗,显不出大狗,没有物种的丰富,也不可能有文坛生态的繁荣。而令狐冲和任盈盈琴萧合奏《笑傲江湖》的缕缕清音,不是终究穿越了正派、魔教的高手们那震耳欲聋的嘶喊、怒吼、哀嚎、吹嘘么?不仅升华了自我,契合了永恒,而且拨动更多知音的心弦,使之共鸣。 尽管我们在而立之年未立,至少在知天命之年知命——说到底,我们写作,正是为了不再受限于外界,真正听从自己内心的需要。宏量在这个浮躁的世道,尽力抗拒着浮躁,这就是知命啊。
断想之二 脱困
作为同代人,宏量在写作起步时与我的相近之处还真是不少。不仅都在冶金战线,经受过烈火熬炼、汗水浸泡,也都背过后辈很难理解的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宏量所背的当然比我更久得多、重得多),更有过相似的青春憧憬,有过共同的启蒙老师,还都有过大同小异的感情颠簸。 但是,随着整个时代的转向,一代人的生命轨迹不再呈现一致性了,我俩的人生也“分道扬镳”。我先是告别工厂,继而告别故乡,后又告别祖国、告别诗坛,甚至,写作时连钢笔和稿纸都扔到了一边;而宏量则正相反,坚守钢城,坚守武汉,坚守文苑,富有戏剧性的对比是:他多年坚持不放手中笔,直到新世纪前夕,才用上电脑。如果说我像一只老狼,居无定所,流浪觅食,那么宏量则像一株石榴树,站在那儿,周期性地绽绿喷红——虽然他也曾漫游过北国南疆,甚至飞出国门,来我家小住,但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还是会回到他那《武钢文艺》的主编办公室,回到他熟悉的炉前机旁。 我们各自的人生道路,都既有失也有得。我的得失将另作总结,这里只谈宏量。我觉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坚守在钢城,由一家国营大企业将其生活和创作全部包下来,这是有利也有弊的。说有利,在社会大变革大动荡之际,竟难得地有了一分安定,不仅可以安顿家小,更经历钢铁行业从蓬勃兴盛到转型阵痛的全过程,能够专注地朝这个产业中的人的心灵深处开掘,从容写作,钻研艺术;说有弊,既然庇荫于一家国营企业,生存条件与人际关系皆受限于此,视野难免碰上一定屏障,下笔毕竟多了几分忌惮。人生在世,原没有十全十美,且不说有时候身不由己,就算是能够抉择,各种方案利弊相生,也只能两弊相权取其轻;此外,就是要头脑清醒,自我惕励,来兴利除弊、超越限制了。 另一层局限,是作家协会等等机构对文学创作进步的“致命吸引力”。作协机构么,据说还是有某种积极作用的,但对于作家创造力的束缚与误导也有目共睹。我在给宏量的信中写下:“祝贺你哥哥当上武汉市作协主席(董宏猷,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更祝贺你没有当上副主席”。这不是风凉话。如果说,当上主席意味着得到体制与社会的一种承认;那么,没有被指定为副主席,则意味着脱去羁绊,这难道不更值得祝贺? 成为一名作家协会会员,曾经是我们这帮搞写作的哥们儿当年共同的梦想。在稿纸上跋涉累了,抬头望望前方地平线,那儿依稀有作协的一座巍峨牌坊。赶快!互相鞭策着、激励着,用一篇篇作品铺路,加紧步伐直奔那儿——加入地方作协,加入全国作协;会员证领到了之后,又有些朋友憧憬起了理事,后来又谋求当驻会专业作家,也有人“野心勃勃”觊觎起副主席、主席…… 人要争得社会尊重和改善创作条件,本无可非议;不少文人难以超拔于级别地位,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文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社会被束缚在行政体制中的时间太久了,享受什么级别的俸禄,获知什么级别的信息,所有这些资源,都按照每个人在官本位体制中站在哪一级阶梯来分配。这种状况,在改革开放之后有了改变,但是尚未从根本上扭转。不过我总在想,创造力最不应该受束缚的作家诗人,首先就要以唐太宗的那句笑谈自警:“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套用一句西方名言来说:写作者二十岁时不想进作协,是头脑不正常;四十岁了还想进作协,也是头脑不正常! ——这句话写下来之后却发现并不合乎实际:当今新生代作家,好像也没有几个人头脑“正常”到想进作协。那么这句话这么套吧:二十世纪不想进作协是头脑不正常;二十一世纪还想进作协,也是头脑不正常! 玩笑话不必太当真,“局限”却实实在在,那就是伴随着正统文学界领导机构颁发承认状、纳入其序列而来的调教与固化。 另一个误区,却是宏量与我共同的误区:我们太“文化”了!要赶快解释一句,我没有皈依老庄,鼓吹弃圣绝智,茹毛饮血,甚至天当被子地当炕,群居杂交。多读书当然比少读书要好,有文化自然比没有文化要好,开卷有益——想当年,见到好书就眼睛出血啊。但是文化这东西是把双刃剑,对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引导,也是一种规范;是一种提升,也是一种束缚。古汉语中有个词叫“雅驯”,颇为贴切:“雅”是为了“驯”。宏量这本散文集中,有了谈笔,谈扇,谈剑,谈棋的若干文字,本身颇有可读,但我们会不会在越来越“文化”的过程中,淡化了生命深处的悸动,忽略了从更深层面来审视自己来世上走这么一遭的意义与价值?一“文化”,就难免陷入前人的文化藩篱,用时新话来说得耸人听闻一点,就是臣服于堂堂皇皇的、严严实实的,人们崇敬地名之为“文化”的语言暴力。 宏量自己对这一点也是有悚惕的。他写道:“有一天看电视,突然看到昔日的‘澡堂歌手’在舞台上演唱,他西装革履,却显得十分拘谨,歌声也没有过去动听,好象缺少一股风味。什么风味呢?我想了好久,才猛然省悟:是澡堂的风味,是火与水奇妙地交融在一起的风味……”(《洗澡》)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作家叶兆言《闲话范小青》中说:“我始终顽固地相信,能写出来,比写得好重要。”此言精辟,但是我也顽固地相信,知道何时不写出来,比写出来重要。要有感而作,而不能为作而感;写作之乐在于发现,若无发现,就算是谪仙李白也得束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虽说这都是老生常谈,但对于作家来讲,常谈常新。上乘之作,是既有文化底蕴,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中,见微知著,洞察兴衰,调动起所有历史和思想的积累;又能够不为文化所囿、能激发和表现生命能量,直接与天地之道、生存本质莫逆于心。
断想之三 返本
一个西方笑话说: 4岁,成功是……不尿裤子。 12岁,成功是……有很多朋友。 16岁,成功是……有驾驶执照。 20岁,成功是……有性生活。 35岁,成功是……有钱。 50岁,成功是……有钱。 60岁,成功是……有性生活。 70岁,成功是……有驾驶执照。 75岁,成功是……有很多朋友。 90岁,成功是……不尿裤子。 撇开这个笑话中对老人的嘲笑这一负面效应不论,它说出了一个真理:人生上半段是加法,欲望越来越多,对成功的期望值越来越高;人生后半段则是减法,成功的标准越来越低。从壮年到老年,由盛转衰,去日苦多,来日恨少,人的能力越来越被一点不饶人、咄咄进逼的岁月折损,只好“缩短战线”,削减欲望。 早听说过“世上事物美的是上半段”这种说法。读一部作品,总是对其中人物命运的上半段更感兴趣,而对其下半段到结局兴趣降温。《红楼梦》后半写林黛玉红颜薄命,固然令人不忍卒读,而如果作者改成她与贾宝玉洞房花烛、而后儿孙满堂,成为一个人人称羡的幸福老太太,恐怕也会令读者大为失望。最美的总是经历曲折地诞生、成长的上半段啊,人生,生命,社会,莫不如此。本书中写儿子的几篇文章都情真意切,深挚感人,他们这一代人处在生命的上半段,正生机茂发,朝气蓬勃啊。 但是,人生上半段虽美,只要没有早夭,下半段毕竟还是要到来。想到人生上半段与下半段的区别,不由得自己也暗暗吃惊:上半段向世界掷去一只白手套下了挑战书,下半段则起草一份诚心忏悔的道歉信;上半段的信条是“事在人为”,下半段的座右铭则换成“成事在天”;上半段想方设法要冲到社会舞台最前沿让聚光灯都打在自己身上,下半段则不情愿地退到后面融进背景……呜呼!诚如宏量引用的香港著名作家董桥所说:“中年是下午茶”。可这茶,却带着焦糊,带着苦涩。 然而,这个西方笑话还启示我们领悟另一层含义:人应越活越返朴归真,抵近本源。人生像一座滑滑梯,登上去了又滑下来,重新回到原点。既然到了后半段,能力在折损,欲望得削减,就应把写作当成筛选,抖落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只葆有最本真的东西。哪些东西呢?刘勰说:“贲象穷白,贵乎返本。”对了,我们最应该回头向儿童学习—— 学习他们喜欢与讨厌谁都毫不掩饰,口无遮拦,喜则大笑,怒则大叫,惧则大哭;学习他们不懂规矩、不讲利害、不通世故、不看眼色;学习他们就算接过了诺贝尔奖牌也随手把玩,与自己心爱的布娃娃和弹球放在一起;学习他们遇到任何花草鸟虫都天然亲近,视作玩伴,而不会按照人类的标准、人类的功利来划分亲疏;学习他们对任何新鲜事情都油然好奇,都不自量力地要去探个究竟……最重要的,学习他们的纯朴,学习他们的真诚。 “愿天下人都能渡向自己的乐土。”这是宏量《渡痕》中的一句话。在宏量又一本书出版之际,我衷心祝愿相交相知二十多年的好伙伴,以笔作楫,以心为旗,渡向自己的乐土。 知易行难,与宏量共勉!
高伐林附注:散文集《渡痕》出版后,这篇序言还是被出版社删改了,其中关于“祝贺你哥哥当上武汉市作协主席,更祝贺你没有当上副主席”等等文字,不见踪影。呜呼!这里刊出的,是完整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