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是人类抽象思维的重要特性之一,是科研的基本方法之一,当然也是历史研究中的基本方法之一。真实发生的历史当然是一次性、单维度的,不能虚构;但是研究历史,假设就是非常必要的。譬如象棋比赛,对弈时“落子无悔”,但是复盘时就要推敲“假设这样会如何”“如果那样又怎样” ◆高伐林 研究历史,能够假设吗? 在我看来,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当然可以!假设,是人类抽象思维的重要特性之一,是科研的基本方法之一,当然也就是历史研究中的基本方法之一。 但在最近,有网友尖锐指斥“研究历史中的假设”。例如,有博友在我的博客发表跟帖说: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历史学研究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历史”这个概念,有多重含义,比较主要的有两个:一个是指过去发生的事实;另一个是对这些事实进行研究的学科。我回答说:国内《光明日报》2007年曾经有过一次关于历史是否能假设的讨论(我当时主要关注光明网,所以就这么写了,这次查一下,其实不止《光明日报》,当时较多媒体发表了文章),比较多的学者认为,真实发生的历史当然是一次性、单维度的,不能虚构;但是研究历史,假设就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必要的。——这并不难理解。简单打个比方吧:象棋比赛,对弈时“落子无悔”,但是复盘时就要推敲“要是这样会如何”“要是那样又怎样”。 但显然我的能力不够,简单的比方也不work,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历史爱好者,我懂得太少,也没有公信力。没有能说服这位网友,他反驳我说: 我说历史学是研究“过去发生的事情”,这本来是常识。如果按照你的“如果历史学”,那就在逻辑上可以推理出“无穷”的“如果”。这恐怕超出经典历史学的范畴。也许这是你的创新吧。 这倒让我为难了。如何说服他呢?正好要给《新史記》杂志撰写一篇文章,索性就这个“历史是否可以假设”的问题,查了查有关资料,列出些可供进一步思考的素材。 在中国史学祖师爷司马迁那里,在西方史学祖师爷希罗多德那里,常常使用传说、神话,希罗多德在其史学巨著中,甚至有时候还添了些者自己编造的,完全虚构的故事、寓言。许多人研究过这种现象,这里我们姑且不讨论这些现象。只讨论在研究中是否可以运用假设? 古今中外历史研究者都会用到“假设” 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叶险明写了多篇文章,如《历史不能假设与历史学中的假设》,《历史不能假设但历史学须用假设研究方法》(这些文章网上都能搜寻到,我就不列链接了)。他认为: 只要是研究,就离不开假设,对于历史研究来说更是如此。历史学研究对象的不可实验性和不可重复性,决定了历史研究在相当大程度上要运用包括假设在内的逻辑方法。历史学的假设研究方法至少在五种情况下起着显著作用:在确认原始历史资料所反映的真实历史状况的时候;在无确凿原始历史资料和确凿原始历史资料不足的时候;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史为鉴”的时候;研究者在整理和调整自己的逻辑思路的时候;为了正确、全面把握某一重要历史过程和重大历史事件而设计和选择正确的理论范式的时候。 当然,历史学研究中的假设,与其它学科的假设一样,并不是凭空臆造,假设都有其规范,并不能与虚构或任意篡改历史画等号。 在历史研究中进行假设,是所有古今中外写历史论文者都会用到的方法。前天我在博客文章中举出了清华大学历史系秦晖教授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回忆了他与东德最后一个共产党总理,现在是民主社会主义党领导人谈话时,谈过当时的三种“历史的如果”。这里,我再举出如下例证: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司马迁《淮阴侯列传第二十三》,《史记》卷九十二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杜牧《阿房宫赋》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王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一卷《周纪一 威烈王二十三年》 这项秦代的改革(指“文字”),是汉代逐步发展的进一步简化字体的必不可少的基础,结果是楷体字从此一直成为通用文字,直到近几十年才让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使用的“简体字”。如果没有秦的改革,可以想象,几种地区性的不同文字可能会长期存在下去。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不能设想中国的政治统一能够长期维持。在造成政治统一和文化统一的一切文化力量中,文字的一致性(与方言的多样性正好形成对比)几乎肯定是最有影响的因素。 《剑桥中国秦汉史》,第一章:秦国和秦帝国 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仅要依靠对中国的鸦片贸易,而且还要依靠这种贸易的不合法性。如果中国政府使鸦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种植罂粟,英印政府的国库会遭到严重灾难。英国政府公开宣传毒品的自由贸易,暗中却保持自己对毒品生产的垄断。任何时候只要我们细地研究一下英勇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大都会发现:它的“自由”到底就是垄断。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一卷《鸦片贸易史》,写于1858年8月3日和9月3日,作为社论载于1858年9月20日和25日《纽约每日论坛报》第5433和5438号。 请大家想一想,假如没有苏联的存在,假如没有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假如没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假如没有各人民民主国家的出现,假如没有东方各被压迫民族正在起来斗争,假如没有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等等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人民大众和统治他们的反动派之间的斗争,假如没有这一切的综合,那末,堆在我们头上的国际反动势力必定比现在不知要大多少倍。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能够胜利吗?显然是不能的。胜利了,要巩固,也不可能。这件事,中国人民的经验是太多了。孙中山临终时讲的那句必须联合国际革命力量的话,早已反映了这一种经验。 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年6月30日) 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坏了军纪,对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地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又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免掉了这些错误,在种族方面岂不有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间为清朝所宰治的命运了吗?” 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全集》第4卷,第203页 即如南宋岳飞,他若成功,南宋就可复兴,然而岳飞失败了。……又如文天祥,倘使没有一个文天祥,那将是一部中国历史的失败。 钱穆《国史新论·中国历史人物》 …… 西方史学界的“假设历史”研究潮流 实际上,在西方史学界,世纪之交前后,兴起一股“假设历史”的研究潮流。所谓“假设历史”,就是假定历史不是像原来所发生的那种情况,亦即“反事实”(counter factual)的历史,例如华盛顿所领导的美国独立战争失败了、南方打赢了美国内战、希特勒击溃盟军、戈巴契夫继续以共产主义治国。史家希望从这些“另类历史”进一步了解历史的演变和人类成败的因素,以警惕未来。 这股潮流,受启发于英国历史教授弗格森(Niall Ferguson)于1997年出版的一部论文集Virtual History,收录了九篇文章以及他撰写的精彩导言与结论,中文版于2001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定名为《未曾发生的历史》。 我前几年购得这本书,但断断续续地读,未曾读完,其中文版的目录是: 序言 未曾发生的历史:关于过去的“混沌”理论 第一章 没有克伦威尔的英国 假如查里一世避免了与议会开战,将会怎样? 第二章 英国的北美 假如没有发生美国独立战争,将会怎样? 第三章 英国的爱尔兰 如果地方自治议案于1912年得到实施,将会怎样? 第四章 德国皇帝的欧洲联盟 假如1914年8月,英国“袖手旁观”的话,将会怎样? 第五章 希特勒的英国 假如德国在1940年5月入侵英国,将会怎样? 第六章 纳粹的欧洲 假如纳粹德国打败了苏联,将会怎样? 第七章 斯大林的战争还是和平 假如冷战被避免,将会怎样? 第八章 “肯尼迪王朝”的继续 假如约翰·肯尼迪还活着,将会怎样? 第九章 没有戈尔巴乔夫的1989年 假如共产主义没有崩溃,将会怎样? 后记 未曾发生的历史,1646~1996年 尼尔·弗格森,英国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被誉为“才气纵横”,是哈佛大学历史系劳伦斯·A·蒂施讲座教授、牛津大学耶稣学院高级研究员,同时也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他是极少数能横跨学术界、金融界和媒体的专家之一。著有畅销书《帝国》、《虚拟的历史》、《顶级金融家》、《纸与铁》、《金钱关系》、《战争的悲悯》、《巨人》、《货币崛起》、《罗斯柴尔德家族》,同时还为多家报纸和杂志撰稿。此外,他还为第四频道撰写并制作了四部非常成功的电视纪录片:《美国巨人》、《世界战争》、《货币崛起》和《文明》。2004年被《时代》周刊评为“影响世界的100人”之一。 由他滥觞的“假设历史”研究潮流,颇引起西方史学界的重视。此书美国版于1999年问世后,对美国史学界产生了重大启发作用。美国《军事史季刊》不久后推出了《假设?》(What if?)一书,邀请20位著名史家纯就军事观点探讨另类历史专题,其中包括美国企业研究所亚洲部主任、宾夕法尼亚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林霨(Arthur N.Waldrun)所写的《没有眼泪的中国-假如蒋介石不在1946年孤注一掷》。获哈佛大学史学博士学位的林霨,在这篇论文中,详细剖析蒋介石于抗战胜利后大举运兵至东北的错误,以及调处国共冲突的美国特使马歇尔于1936年4月国军赢得四平街战役后,突然迫使蒋介石停战的大错。 “假设”才能挖掘历史事实的多重深层原因 张绪山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假设”的历史与历史研究的“假设”》文中有一段话写得很精辟:为什么要用假设的方法来研究历史?他举了一个例子: 任何历史事件结局的生成虽是唯一的,但这个唯一结局在最初并不是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历史事件在最终成为历史事实之前,不可避免地存在多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的每一种都可能促使历史事件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变化。正是由于这些可能性的存在,人们的主观能动性才有价值;否则,一切都是命定,奋斗有何意义?举例来说,三国时代著名的赤壁之战以曹操失败而告终,作为历史上的客观事件,就其存在性而言,这个结局是唯一的,是没有也无需“假设”另外的结局的,但我们在研究赤壁之战时,是否可以“假设”曹操获胜这一结局呢?事实上,“曹操获胜”这种可能性在赤壁之战结束之前是一直存在的,并非子虚乌有,它是一种没有转化为历史事实的可能性,在一定时间内也是客观的。如果把已经成为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比作斜倾的天平,历史的“砝码”最终倾向了孙、刘联军的话,那么,在天平发生倾斜前,天平另一端的曹操军事力量的存在是客观的,而且这一端的力量也有使天平倾向自己一端的可能,只是各种“砝码”的综合最终导致了曹军失败的历史事实。历史研究者的使命就是探讨造成天平倾斜的“砝码”是什么,这些砝码是怎样形成以及怎样发挥作用的。人们研究赤壁之战,探讨它的成败得失,当然要从“曹败而孙刘胜”这个事实出发,但也同样可以“假设”曹操胜利这个“虚拟”的事实,在这个前提下找出这个“虚拟”事实成为历史事件所需要的“砝码”来,对比赤壁之战中曹操的实际活动中所缺少的砝码,从而可以很自然地找到造成曹操失败的历史“砝码”。因此,无论探讨历史事件的结局,还是探讨结局之外的其他可能性,都是需要且必须做出“假设”的。 张绪山这番话说得很精辟。我那天在回答网友时说:“我作为历史爱好者,不仅关心历史人物的行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关心历史人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知其然,还想知其所以然。”也是想表达这样的意思,但我说得不好,致使网友误解为我“说要研究历史人物的心理动机,那倒是可以海阔天空任意发挥的领域”,告诫我说:“要以行为来评价历史人物,而不是以臆测的心理来评价历史人物”。 虽然我后来补充澄清解释说: 我没有“说要研究历史人物的心理动机”,即使是心理动机,也並非您误以为的可以“海阔天空任意发挥”。我说的是“不仅关心历史人物的行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关心历史人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有社会根源,有历史根源,有思想认识根源,也有当时主客观的形势因素,甚至还有偶然的机遇,当然,也有性格心理因素。 但是显然,都不如上述张绪山表述得全面、清楚和深刻。 张绪山还有一段话,也讲得很精彩: 有人认为“假定”历史中不是事实的东西没有意义,其实不然。譬如,有人“假设”袁世凯在接替孙中山任总统后,能够励精图治,遵守约法,发展资本主义,中国将是另一个样子。……对于民国以来的读史之人而言,考虑中国未来建立怎样的制度以确保最高当权者不向独裁者演变,遵守宪法和法律,促进中国向进步的方向发展,这样的“假设”就富有意义。 就在前几天,还读到周舵5月7日刊登在共识网上的一篇文章《历史就是假设》——这个标题令我莞尔。他是批驳冯胜平的一篇谈中美关系的文章的,那篇文章,本来我是向冯胜平约来作为《新史記》专稿的,结果《新史記》还没刊登,已经在网上流传,连批驳文章都出来了!一笑。用周舵的一番话和一张图来结束本文吧: 本文题目说完全一点是:1,如果“历史”是指“已经反复查实,得到历史学家公认的历史事实”,那么,“历史”诚然不能随意假设。2,如果“历史”是指“尚存疑的历史事实”,那就恰好需要假设另一种可能性。3,如果“历史”是指“历史研究”即对历史事件因果关系的研究,那就更加处处都是假设,因为因果关系就是“如果-那么”形式的一系列假言推理,英文里叫虚拟语态。4,几乎没有一部像点样子的历史著作是毫不论及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的,那就意味着,我们读的“历史”根本就是建立在许许多多的假设基础上的。5,在我国知识分子的语境中,“历史不能假设”源出于“历史决定论”的武断——“历史是由客观必然的历史规律所支配的”,但历史根本不存在什么“必然规律”。如果用一个简化的图示来表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的话,大致可以是这样: A、B、C……等是分叉点。在分叉点之间(A→B、B→C……),人类社会处于平衡态或近平衡态,这时,社会发展表现为确定性过程,它由决定性(必然性)支配。而在分叉点附近,社会系统处于远离平衡态,系统的发展方向是随机的,受偶然性支配,而且,这个决定系统发展方向的偶然因素可以微不足道——对于远离平衡态的非线性系统,很小的偶然因素可以引起大的涨落,而即便是很小的涨落,也可能剧烈地改变整个宏观社会系统。 近期文章: 左派右派不重要,关键是“乖派”“不乖派” 新书回望“913”:對林彪事件新解读 调查:中国左派的人数比右派多近四倍 对汪精卫从主战到主和转变的一种解释 当今世界最大的谜,大家都在猜(组图) 请教各位绿手指:这些花的芳名(组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