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国家的梦、社会的梦,我们首先想到毛泽东。毛泽东爱吟诗填词,酷爱李白、李贺、李商隐。“三李”都是写梦高手,但毛泽东写梦境并不多,其中多数还是否定式的,例如:“别梦依稀咒逝川”、“一枕黄粱再现”。正面抒写的这句“我欲因之梦寥廓”,也不是真写梦境,而且还是抄袭前人句式 ◆高伐林 2012年11月29日,中共新总书记习近平领著全体政治局常委,来到中国国家博物馆,参观《复兴之路》展览。他发表讲话说,每个人都有理想和追求,都有自己的梦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这个梦想,凝聚了几代中国人的夙愿,体现了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整体利益,是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共同期盼。(据新华社) 这番话之后,“中国梦”一时成了中文媒体和网站上的热门话题,自中央政治局常委刘云山以下,朝野各方人士纷纷出来解读。解读不足,则演绎之;演绎不足,则争之辩之;争辩的顶点,便是《南方周末》事件,《南方周末》事件被戏称为“两梦之争”——“两梦”嘛,一个,是“复兴梦”,另一个,是“宪政梦”。 梦:吉兆与警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本是人在睡眠中某个阶段自发性的心理活动,属于人人皆有的正常精神现象。不过,古人无法科学解释梦的成因,梦的功能便放大了,进入社会领域,成为艺术、宗教、哲学的催化剂,甚至被用作政治斗争的武器。托梦、解梦、圆梦,在各个民族的传说中所在多有,甚至传说一个梦改变了一段历史进程:韩愈《幽兰操》诗句,就援引千年流传的故事说:“文王梦熊,渭水泱泱。”文王梦飞熊而得到太公姜尚(即姜子牙)为相,兴王师而诛无道,解倒悬而抚黎元。 其实,这件事于史无征。不过,据《礼记·文王世子》记载,文王、武王等确实谈到“梦”;《周礼》记载,周代春官宗伯有“占梦中士二人,史二人,徒四人”,还记载了将梦分成六类: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明代更有人集过去诸家梦说,将梦分成九种。历朝历代对梦境的研究连绵不绝,在中国历史上形成了影响不小的梦文化。 由于梦境奇幻玄妙,不受拘束,与艺术的关系更为密切,文人墨客更多地侧重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向往,通过“梦”来呈现,例如“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夜来幽梦忽还乡”(苏轼),“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还有无数干脆就以梦入题的诗文: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李贺的《梦天》……更不用说那部中国古典文学的扛鼎之作《红楼梦》了! 这时,是否真做过这样的“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过对“梦”的津津乐道,强烈地否定现实——做梦,是下意识的;写梦,则往往是有意识的。 梦,有的作为吉兆,有的作为警号。像《逸周书》的《寤儆》篇则记载周武王梦见灭商的计划泄露,从梦中惊醒,忧惧不已。周公劝导他说:“天不虞周,惊以寤王,王其敬命!”他鼓励武王说,这是上天让他居安思危的鞭策。文王、武王、周公等等,正处在由夏商“尊命”、“尊神”向西周“尊礼”文化的过渡时期,开启了人文思潮和理性主义之流。周公的论述,已经注重人的主观能动作用了。 梦再绚丽,也不过是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尽可以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吹”得又多又大,让人眼花缭乱,但自己可别当真。李白、李贺、陆游、苏轼,通过梦境来寄托理想,他们也都很明确地将梦与现实划分明晰:梦就是梦,绝不是真。 而对那些真将沉溺于梦不能自拔的,人们则会不留情面地冷嘲热讽。“南柯一梦”“黄粱美梦”“痴人说梦”“浮生若梦”、“醉生梦死”……等等成语,乃至“做梦娶媳妇”之类的民间俗话,不都是对他们的讥笑甚至鞭挞么! “梦”成了理想的代名词 在中国人的文化编码中,“梦”多半并非正面肯定的呈现。“文王梦熊”算是少见的例外,而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不知周(庄周,即庄子——老高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庄子·齐物论》),则只是用梦来讲“物化”的哲理。 什么时候,“梦”竟与理想挂上了钩? 在中国,或许要从孔子算起。 孔子一辈子崇尚理性,言传身教“子不语乱力怪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祭神如神在”。但如此一头扎到实用的“至圣先师”,竟也说过:“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自己衰老得太厉害了!好久没有再梦见周公了!他将没有梦见周公,看成自己衰老的标志。而这句话,给“梦”和理想架起了桥梁。 孔子与周公相隔好几个世纪,他梦周公,其实是将周公当作理想人格的象征,将周公辅佐武王和成王治理的时代视作黄金时代。孔子通过“梦”,表达的正是憧憬、向往——将数百年前的周朝,视作自己的理想国。 梦既然与理想挂上钩,而且超越了个人,也就成为正面积极的概念,令人肃然起敬了。正如中国老诗人流沙河在其《理想》一诗中所写: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 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 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 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老诗人还有众多比喻:理想是罗盘,是船舶,是海天相吻的弧线,是闹钟,是肥皂,是还魂的仙草……甚至,是慈爱的母亲。 毛泽东的梦 考察国家的梦、社会的梦,我们首先想到毛泽东。 毛泽东爱吟诗填词,酷爱“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这“三李”都是写梦高手,毛泽东自然也会写到“梦”。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有人称誉他是“伟大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也有人说他的诗词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典范,然而就其传世的作品看,毛泽东写梦境并不像他所推崇的“三李”那么多,其中多数还是否定式的,例如:“别梦依稀咒逝川”(《七律·到韶山》)、“一枕黄粱再现”《清平乐·蒋桂战争》)…… 正面抒写的,恐怕只能找出一句:“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七律·答友人》)——就这一句,还不是真写梦境,只是“欲”而已!而这一句,毛泽东也是偷懒,拣了前人的现成诗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毛泽东既然是“三李”的粉丝,笔下就不由自主将他们的诗句直接搬到自己诗中。郭沫若经常及时地指出毛泽东如何脱胎换骨给予彻底改造(例如,“天若有情天亦老”原封不动地照搬李贺,郭沫若就有长篇解释)。而这一次郭沫若却对此缄口不言,只是转移话题说:“主席所答的是湖南友人……这芙蓉国固然限于湖南,但也不单纯地限于湖南。它可以象征全中国,也可以象征全世界。” 倒是有毛泽东另一方面的许多诗句,证明他不仅无法沉溺于梦境,相反,他是时时警醒: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怎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虞美人·枕上》,1920年)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清平乐·会昌》,1934年) 一唱雄鸡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1950年10月) 毛泽东的文章中,更比比皆是这样的句子:“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中国人向西方学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这里,毛泽东将学西方,既称作“迷梦”,又称作“理想”,将这两个概念,直接当成了同义词。 毛泽东否定了那种学西方的“迷梦”,他要以自己的理想来取而代之。毛泽东不屑在自己的诗中写梦。他要在现实中实现他的宏大想像,他的理想、他的梦,无须通过诗词这一中介,直接就付诸实施!像他这样具有诗人气质的政治领袖,肯定会将自己的白日梦扩大,作为国家的梦、民族的梦。 于是我们看到——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七律二首·送瘟神》,1958年10月3日)这一“随心”一“著意”,就直接开启了大跃进、大饥荒的巨祸!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水调歌头·游泳》,1956年6月)“巫山云雨”,毛泽东用了一个楚襄王梦见巫山神女的典故,但“截断”两字,硬生生地否定了旧梦,取而代之的是“高峡出平湖”的新梦。这个“梦”,毛泽东跃跃欲试,不过在林一山与李锐御前辩论之后,未敢付诸实施。但数十年后,三峡大坝终究成了李鹏的“历史丰碑”;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七律·和郭沫若同志》,1961年11月17日)“训愚氓”嘛,只是说说而已;“奋起千钧棒”“澄清万里埃”则预示了对外要反修防修,对内要“四清”“社教”,最终,他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的旷世浩劫;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1月9日)毛泽东在全球舞台上不断煽风点火,酿成无数巨灾:1965年印尼共党和华人被杀50~300万;七十年代中期红色高棉杀害柬埔寨高达四分之一左右国民…… 此外,毛泽东还大笔挥洒过许多在别人看来是梦话连篇,而他自己却并不认为虚妄的设想。例如,《念奴娇·昆仑》《鸟儿问答》……从中体现出来的主旋律,是“平等”“大同”:“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念奴娇·昆仑》) 毛泽东这一“梦想”,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植根于百年来中国知识精英的梦想。这一话题说来话长,只能以后有时间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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