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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陆铿与崔蓉芝感慨道:有时候微不足道的个人遭遇,竟能改变国家、民族的走向和命运。你们两人,竟然各自与大陆和台湾的一件大事件发生了关联,而且竟然都是后果与初衷相违:陆铿遭遇的一件,是好事引出坏结果;崔蓉芝遭遇的一件,是坏事导致好结果
◆高伐林
(续前)要名不要钱
我见到的陆铿,身著藏青西服,白毛衣,红背心,胸前一枚金黄色的葵花徽章闪闪眩眼。他挺直身躯坐在沙发上,颇有衰老不在话下的气派。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户喷涌而入,在他的头上燃起白色的烈焰。虽已经是耄耋之年,视野却仍然宽阔,兴趣仍然广泛。他与主人和笔者闲聊,话题广阔天空,从中南海人事更迭,到美国司法秘辛…… 陆铿“要名不要钱”是圈内早已熟知的。自己靠笔吃饭,要的就是独立性。他在《大记者三章》中现身说法告诫说,记者要经得起四种试炼:第一种试炼,是光环与自我膨胀;第二种试炼,是面对钞票、美人计和封官许愿等等方式收买的诱惑;第三种试炼,是面对政治的坚持和风骨;第四种试炼,是失意时刻的挫折。 许家屯在执掌新华社香港分社时,出于统战的考虑,给陆铿十万港币,陆铿却辞而不受,原封奉还。他知道,拿人家的手软。收下这十万港币,就是出让自己的“言论自由”新闻良心的第一步。这一奉还,倒赢得了许家屯的尊重。 不过,陆铿爱名。人们都这么说,其义褒贬互见:“爱名”,一方面是说他爱名节,另一方面也说他爱出风头,对浮名、虚名孜孜以求。 面临死亡还在琢磨如何拟定自己被杀新闻的标题——这是所有描写陆铿的文章肯定都要提到的:“1951年在中共搞大镇压运动时,我主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死亡,而是,如果我被杀,新闻标题怎么做?因为我当时被指控的罪名是代表阎锡山接收云南,又是云南人,又在卢汉易帜所谓‘起义’后,专机飞昆明。杀我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题目:‘万人争看杀陆铿’。自己得意极了,暗暗得意了两天;而那时同监房的人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愁眉苦脸。”(见《陆铿回忆与忏悔录》) ──这就是陆铿!
女人排第二
陆铿在谈到记者要经得起的“第二种试炼”中,对“美人计”有几句有趣的夫子自道:“在我一生,追求美人,动脑筋钻人家空子,努力想要把人家搞上手的事情是有的,大概也因为已经这么主动地在追求美人了,所以就根本没曾碰过什么别人对我使美人计的情况。” 这与他自己承认的“新闻第一,女人第二”异曲同工。 陆铿选女人第一标准是漂亮,其次是温柔。他的夫人杨惜珍是中央大学医学院的“校花”,漂亮自不必说。五十年代,陆铿坐牢,当牙科医生、与政治八竿子打不着的夫人也被牵连入狱;“文革”中,杨惜珍是“反革命分子家属”,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但她独立将五个孩子抚养大,苦等陆铿18年,感动了无数人。一位女作家为此警告陆铿:“你要是背叛了杨惜珍,全世界的人都会向你扔石头!” 然而有句西谚说得妙:老人要是爱上谁了,好比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陆铿后来冒“天下人扔石头”的风险,狂热地追求起比自己小24岁的崔蓉芝。 崔蓉芝是台湾旅美作家江南的遗孀,早年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江南真名叫刘宜良,经过多年采访写作,出版了《蒋经国传》,其中写到很多黑暗政治内幕,引起蒋经国震怒。崔蓉芝对笔者说,《蒋经国传》当时其实已经出版了一段时间了;江南被杀,直接原因是他还要接著写《吴国祯传》,访问过吴国祯,书中要写到蒋氏集团策划杀吴国祯的经过。这下蒋经国受不了了,手下人让“竹联帮”的人来杀江南。崔蓉芝回忆说,“杀江南时我也在场,他一打开车库门,守候在门外的人就冲着他连开三枪……”那是1984年。 江南遇刺,陆铿震惊之余,凭借他新闻记者的洞察力,在接受《中国时报》美洲版访谈时冲口而出:不是仇杀,不是财杀,不是情杀,而是政治谋杀!美国调查人员很快查清了此案的底细,逮捕了凶手,证实了他的话。他接受崔蓉芝委托,主持纪念江南座谈会,使他与崔蓉芝的心却越来越近了,为采访新闻可以连命都不要的陆铿,形容说他用比跑新闻还更热烈的态度来追崔蓉芝,崔蓉芝回忆,陆铿一天打十几通电话给她。这时陆铿的妻子杨惜珍早已受洗成为基督徒,长住纽约,淡泊尘世,陆铿却长住洛杉矶西来寺写作。陆、崔最后在将江南安葬在中国黄山时结为伴侣。陆铿“明人不做暗事”,一五一十写给杨惜珍:“我欠你的‘债’不要说这辈子,下辈子也还不完了。”后来对孩子也说:“妈妈进天堂,爸爸入地狱。”赞成并鼓励子女站在妈妈一边。陆铿有三子二女和众多孙辈,据称多数因此不跟陆来往。陆、崔突破了24岁的年龄距离,虽然并未正式办理结婚,却相互扶持,定居在旧金山中国城附近,挺过了江南案后的风风雨雨。 笔者对陆铿与崔蓉芝感慨道:有时候个人的遭遇,竟能改变国家、民族的走向和命运。你们两人,竟然各自与大陆和台湾的一件大事件发生关联,而且竟然都是后果与初衷相违,一件是好事坏结果,一件是坏事好结果: 陆大哥对胡耀邦做了一次精彩采访,结果却被中共高层保守势力抓住了“倒胡”的借口,一闷棍把他打了下去,间接导致了1989年的悲剧,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延误了多少年; 而“江南案”却正相反:因为江南在美国被刺,引起美国对台湾的看法与政策发生剧变,在美国的强大压力下,蒋经国不得不开放党禁报禁,威权国家就此走上了转型为民主制度的不归路。江南这样死,也真是死得其所,有了很大的正面价值! 陆铿与崔蓉芝颔首同意笔者的看法,崔蓉芝说:蒋经国当时确实有心要栽培蒋孝武接班,蒋孝武那时正想介入台湾的情报系统。但是出了“江南案”,他不敢这么干了!
义气陆大哥
陆铿与崔蓉芝当天等着与何频见面一直等到夜深,何频不巧因为洛杉矶高速公路上严重塞车,迟迟没有露面。陆铿差不多每隔五分钟就要问一句:“怎么何频还没有到?”他担心路上出了什么安全问题,牵挂之情溢于言表。当何频终于赶到,陆铿与他紧紧握手、合影之后,就不得不告辞了。何频后来非常感慨:“这就是陆铿!对朋友最讲义气的陆大哥!”他对笔者说,陆铿是新闻界的前辈,是他非常景仰的“大哥”,虽然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看,陆铿所代表的新闻风格已经成为历史,但是他说的记者永远要保持“殉道的精神”,应该成为今天新闻人的座右铭。 陆铿再三说:“我现在没有奢望,只希望再活四年!”我开始听错了:“你希望再活四十年!?”陆铿笑了:我要求不能太高啊,活得太累了,再活四年,就好! 为什么不多不少是四年呢?陆铿想看到什么? 崔蓉芝笑道:他是新闻迷呀,总要赶上一个大新闻。四年之后他九十岁,“再活四年”大概是为了让媒体们好做标题啊!不过,能活多久,他哪有决定权!? 四年之后,将是“五四”九十周年,还将是“六四”二十周年。 陆铿身体很好,各方面都很正常。在他有生之年,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读者只有等著看了。 他充满信心地说:“下辈子,我还是要当记者。” (写于2005年)
陆铿(左)与比他大三岁的前中共中央委员、前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多次促膝交谈。(高伐林摄)
附录:著名老报人陆铿走完漫长新闻路(摘录)
旅居加州旧金山的著名老报人陆铿的漫长新闻路走到了终点。2008年6月8日下午,陆铿在家跌倒,几天后送到圣法兰西斯医院住进加护病房,后来一度病情有所缓解,转到普通病房;随后医生又下达病危通知,最终于6月21日当地时间傍晚7时零5分,因肺血栓以及心肺肾功能衰竭逝世,享年89岁。 他多年的伴侣崔蓉芝女士一直守护他。从美国德拉瓦州赶来的长子陆可望,从云南赶来的次子陆可信,以及大孙女陆赞美随待在侧。陆铿的女儿陆南达于父亲住院间,曾从纽约到旧金山探望。陆铿还有一儿一女陆可人和陆南军。
一生只作了两件事:记者,囚犯(略)
《胡耀邦访问记》的轩然大波(略)
“下辈子还要当记者”
1982年,陆铿接受司马文武(江春男)访问时说,蒋经国总统“身体不好”,“建议不要连任总统”,结果被台湾当局列入黑名单,不得“登台”,过了八年,1990年才终于解禁;又因批评中共“六四”镇压,并在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出走赴美后,陆铿介绍许家屯入住星云大师在洛杉矶的西来寺,被北京当局列入黑名单,不得“登陆”。他自我调侃:“千古奇观:一个人上一边黑名单已经不容易了,我还上了两边的黑名单!”他在德国汉堡演讲时说:我用八年抗战精神,抗下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再用八年,相信能抗下共产党的黑名单! 结果“六四”过了两个八年,他罹患老年痴呆症之后,中国当局2006年11月才同意其返乡要求,并于2007年3月底成行,由崔蓉芝陪同,回到故乡云南保山,了却了多年心愿。 卜少夫给陆铿祝寿题过一联:“爱恨心胸一沧海,去留肝胆两昆仑”。被认为是相当贴切的评价。 笔者曾于2005年采访过陆铿,当时他说:“我没有奢望,只希望再活四年!”--活到九十岁。这位“五四”运动的同龄人,想活到“五四”九十周年,活到“六四”二十周年。他终究未能如愿。 崔蓉芝说,对于后事,陆铿生前曾有交代:在旧金山火化,骨灰安葬在云南昆明西郊金宝山的名人园,墓碑上刻“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崔蓉芝还说,计划为陆铿雕一铜像,竖于墓前,并镌刻其简历。 不管怎样,笔者记得陆铿曾充满信心地说:“下辈子,我还是要当记者。”(高伐林写于2008年6月)
相关文章: 永远的首席记者,永远的新闻主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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