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擔心的是禁書,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願讀書;在奧威爾筆下,人們受制於痛苦,而在赫胥黎筆下,人們由於享樂失去了自由。“簡而言之,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而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高伐林 來自中國大陸的朋友,讀到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的長篇小說《1984》,肯定不會覺得陌生。這本書是奧威爾的傳世之作,堪稱最著名的反烏托邦、反極權的政治諷喻小說,與蘇聯扎米亞京的《我們》、英國小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被合稱為“反烏托邦三部曲”。書中描繪了極權國家“大洋國”的可怕景象:自由遭剝奪,思想受鉗制,生活被壓縮,尤其是人性被逼迫到不分是非善惡的程度。  1961年企鵝版《1984》,是1961-1972年間企鵝的美術總監Germano Facetti設計的。 《1984》出版後48年在中國才開禁 《1984》是奧威爾辭世前最後一部著作,小說中的“老大哥”、“雙重思想”、“新話”等詞彙都已收入權威的英語詞典,甚至衍生出“奧威爾式”(Orwellian)、“奧威爾主義”(Orwellism)這樣的通用詞彙,不斷出現在作家和記者筆下,足見其作品在英語國家影響之深遠。 喬治·奧威爾1903年生於印度,他的父親在當地殖民地政府供職,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家屬於“中產階級的下層,或沒有錢財的中產家庭”。一歲時,母親帶他先回到英國。他自幼天資聰穎,11歲時就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詩作《醒來吧,英格蘭的小伙子們》。14歲又考入著名的伊頓公學,還獲得了獎學金。但早在小學時期,他已經對不平等有了初步的體驗。 1921年,奧威爾從伊頓畢業後考取了公職,到緬甸當了一名帝國警察,在那裡,殖民地民眾的悲慘生活無時不在刺激他的良知。他深深感到“帝國主義是一種暴虐”,遂於1927年辭了職,寫下多部作品描寫這段生活。 1928年1月回國,25歲的奧威爾深入到社會最底層,四處漂泊流落。儘管他自幼就體弱多病,但在巴黎、倫敦兩地,他當過洗盤子的雜工,住過貧民窟,並常常混跡在流浪漢和乞丐之中。次年,寫下了關於這段經歷的紀實性作品《巴黎倫敦落魄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1933年)。 奧威爾思想上開始傾向社會主義。1936年,有出版商聘請一位屬於“不是受害者自己,而是見證人”的作家,去北部工業區實地調查工人的窮困狀況。奧威爾欣然應聘,歷時數月,通過自己親眼所見,記述了大量事實,譴責資本主義工業化對人性的摧殘,還主張用社會主義來拯治社會的弊端。 1936年,西班牙內戰爆發,奧威爾與新婚的妻子一同奔赴西班牙,投身於保衛共和政府的戰鬥。他在前線擔任少尉,喉部曾受重傷,為記述西班牙內戰而寫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1938年)一書,後來成為關於這場內戰的權威性文獻。 但是,沒死於法西斯槍彈下的奧威爾,差一點喪身在共和政府內部黨派之爭的傾軋中。這個慘痛的經驗對奧威爾影響巨大。他曾說自己“從1930年起就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了”,而這時候,他又開始考慮“捍衛民主社會主義”的問題了。這個思想,影響到他後期的兩部名作,也是他一生的代表作《動物莊園》和《1984》的創作——僅以這兩部作品而言,他的影響已經不可估量。 作者是1948年寫完《1984》,1949年出版,此後全球不知出版了多少種版本,總計銷量超過5000萬冊(2003年統計)。但是1949年恰逢中共建政,這本書當然被視作“洪水猛獸”,在很長時間內列於“禁書”名單。即使到開始解凍、改革開放之後,也很長時間被限製發行。我在中國時到處打聽這本書的中譯本均不可得,是到美國來後才得知,這本書的中譯本1985年在大陸“內部”出版過,1997年公開出版,但購買者必須買一整套叢書,不拆開賣。難怪發行量少了。不過,現在在中國大陸,《1984》已經有了張曉輝譯本、孫仲旭譯本、董樂山譯本……還出版了台灣劉紹銘譯本,據有人統計,中文簡體字版已經出版了不少於八個譯本。可見,思想的傳播,終究還是阻擋不住的。 中國讀者並不太看重《1984》 不難想見這本書給我留下的印象之深。比起男女主人公的悲歡故事,更讓我震驚不已的是政權專管內部清洗的“友愛部”、專管思想控制的“真理部”這些名稱、無所不在的“電幕”、標語“老大哥在看着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還有真理部大廈的牆壁上銘刻的三句宣言:“War is Peace;Freedom is Slavery;Ignorance is Strength。”(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與中國大陸現實的高重合度。以致於不由得發出“作者寫的不就是中國,就是今天麼”的驚嘆。感受最深的,當然就是小說中的“老大哥”,無止無休地按照最新的政治需要修改歷史,銷毀一切不符合最新口徑的歷史檔案、書籍——主人公的工作就是幹這個:奉命從過去的報紙、雜誌、書籍,各種影像中刪除某個人,就好像他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 不過,一個不無奇怪的現象是:中國人似乎並不太把《1984》當回事。這本書影響全世界,但在中國,儘管已經有了多種版本,可以自由選購,但是市場反應卻平平。 兩位讀書人劉蘇里和止庵在《1984》英文版出版60周年時,做了一次對談。止庵說:“我看過兩部根據《1984》改編的電影,都不大成功。我從中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當把書中的事情具體化的時候,就顯得很簡單,也很單薄,甚至不真實了。奧威爾這本書我第一次看是1985年,到現在已經24年了,其間看過不止一遍。我只要有機會就推薦這本書,這你也知道。有人問起對我影響最大的書,我想了半天還是舉出這本。為什麼呢?因為我覺得這本書在中國並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雖然它理應受到這種重視。” 止庵還說:波蘭的米沃什曾對《1984》由一個英國人寫出感到遺憾。這句被一個蘇聯人轉述過。“我讀的時候,同樣有這樣的感覺。《1984》在歐美都是課外必讀書,它的銷量特別大,就是因為上中學就要看這本書。回到中國,我這麼強調《1984》,就是因為我覺得它在中國實際上沒有起到多大作用,除了在知識界個別有點反應之外。” 《往事並不如煙》寫了百分之一 《1984》已寫到百分之百 止庵曾回憶:“我記得前幾年有一次參加朋友聚會,有位老先生非常興奮地談論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我當時說,在您感興趣的那個方向上,走到頭是百分之百,《往事並不如煙》大概才寫了百分之一,我們由此可以想到百分之五,這樣您就非常激動了。但是我告訴你有一本書,早已寫到百分之百了,就是奧威爾的《1984》。您一輩子都想不透的東西,他已經早替您解決了。” 止庵這句話深獲我心。我確實覺得,《1984》已經把道理講的再透不過了。 止庵甚至說:“有關這個問題,你真是不能再說什麼《1984》沒有揭示過的了。”“不要只看具體寫到什麼,它從本質上揭示了一切。” “蘇聯後來的解體當然並不是因為有了《1984》,但是《1984》至少使得鐵幕以外的人不再相信蘇聯代表着人類的方向了。”劉蘇里同意止庵的這個看法,並補充說:“起碼蘇聯體制在歐洲蔓延的可能性,很大程度被這本書遏制了。” 《美麗新世界》:另一種預警 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中的另一部《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名“勇敢面對新世界”,為英國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於1931年創作、1932年發表的反烏托邦作品。書名得自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米蘭達的對白:“人類有多麼美!啊!美麗的新世界,有這樣的人在裡頭!(O brave new world, that has such people in it.)”。 這個書名,其實是在諷刺:新世界雖然“看上去很美”,其實科技並沒有推動社會精神進步,相反,人類已經人性泯滅,成為在嚴密科學控制下,一群被註定身分和命運的奴隸。  《美麗新世界》 37歲的赫胥黎從飛速發展的汽車工業身上,預感到未來的國家機器將不再用警察和軍隊來維持統治,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高科技手段。統治的目標將是經濟繁榮,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人類也將被改造。於是寫了這本薄薄的十多萬字預言小說,不脛而走。 小說中的“美麗新世界”有高度的物質文明,所有一切都是自動化的。人們不愁吃穿,享受着最舒適的生活,每天下班以後,可以乘坐私人的超音速飛機,去世界各地度假旅行。經濟繁榮和享受生活成為整個社會唯一的哲學理念、唯一的宗教。第一個採用流水線生產的亨利·福特被視為新的上帝,他生產出第一輛“福特”T型車的1908年被作為新的紀元元年(小說的故事就發生在福特632年,也就是公元2540年)。 赫胥黎敘述:人類認識到了科學帶來的巨大生產力,享受了流水線生產出來的豐富的物質產品,也同時發現了這種生活模式的脆弱性。人類社會中的種種不穩定因素——大到戰爭動亂,小到失戀生病——都會影響到物質生產,進而在不同程度上使人類社會發生混亂和倒退。於是,為了保證社會的穩定和繁榮,保證各種物質能夠源源不斷的生產出來,實現人類的幸福,就有必要消滅這些不穩定因素。“美麗新世界”的設計者認識到,改造社會的基礎在於改造人。以前諸次社會革命,之所以成果不大,就在於它們對人的改造還不徹底。“美麗新世界”將利用先進的科學技術,在四個方面徹底改造人。 1,杜絕有先天缺陷的嬰兒,建立萬無一失的優生體系。人類的出生地不再是醫院產房,而是類似高級養殖場的“人類孵化中心”。為了防止父母的不良基因遺傳給新生兒,胎生被取消,人是直接在孵化車間裡被創造的,身上只含有優良的基因,所有對社會穩定繁榮不利的基因都將被去除。 2,並不是所有的工作都需要高質量的人來完成的。讓有才幹的人去干低級工作,他勢必會感到非常痛苦,這就為社會不安定埋下了隱患。低等人的活只能讓低等人去干,因為他們不會覺得是犧牲。所以對人從胚胎時期進行識別和分類,不同等級的胚胎將接受不同的培養,並且用各種手段強化胚胎之間的差別,以便適應將來不同崗位的需要。 3,還必須讓每個人安心接受自己的等級,熱愛自己的等級,忠於自己的等級,這樣才能避免等級之間的衝突。這必須靠宣傳和教育來實現。一旦人在思想上接受了社會現實,認為發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就不會有自覺的動力去改進社會,那麼社會不穩定的因素就消除了一大半。 4,人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會產生很多煩惱和痛苦,必須找到辦法來消除它們。最常見的煩惱有兩種,性壓抑和衰老。為了使每個人性慾都能得到充分的滿足釋放,“美麗新世界”提倡性的泛交,男女之間不再有夫妻關係,而只有性交關係。至於征服衰老,必須“給他們保健,不讓他們生病,人工維持他們的內分泌,像年輕人一樣,給他們輸入年輕人的血液,保證他們的新陳代謝永遠活躍。” 小說開始時,近乎全部人都住在城市。他們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劃分為“阿爾法(α)”、“貝塔(β)”、“伽瑪(γ)”、“德爾塔(δ)”、“愛普西隆(ε)”五種“種姓”。阿爾法和貝塔最高級,在“繁育中心”孵化成熟為胚胎之前就被妥善保管,以便將來培養成為領導和控制各個階層的大人物;伽馬是普通階層,相當於平民;德爾塔和愛普西隆最低賤,只能做普通的體力勞動,而且智力低下,尤其是許多愛普西隆只能說單音節詞彙。有情緒問題,就用一種叫作“索麻”(Soma)的無副作用致幻劑麻痹。“家庭”“愛情”“宗教”統統成為歷史名詞,社會的箴言是“共有、統一、安定”。 “美麗新世界”的設計者明白,社會穩定的關鍵在於控制人的思想,他們也不允許思想自由,但採取的辦法,迥異於《1984》國家用快樂和消遣作為思想的替代品,思想的空白被各種各樣的娛樂和感官上的刺激所填補。人們也不再信仰上帝,而轉而信仰亨利·福特。幸福不再是人生追求的目的之一,而反過來成為人的枷鎖。 小說中設置的環境如上,具體情節是:一個“野蠻人”約翰和母親,由美國新墨西哥州的“野蠻人保留區”進入了作為那個時代的最大政權“世界國”的重要城市倫敦。“野蠻人”約翰有太多使當地人不解的地方,而他對倫敦也有太多不解,為了人生的自由、為了解放城市人而努力,卻受盡城市人的白眼、取笑,陷入絕望,直至最後自殺而死。 “野蠻人”約翰說: “我不需要舒服。我需要上帝,需要詩,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我現在就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 當他被告知說,他的要求,實際上就等於“要求衰老、醜陋和陽痿的權利,要求害梅毒和癌症的權利,要求食物匱乏的權利,討人厭煩的權利,要求總是戰戰兢兢害怕明天會發生的事的權利,要求害傷寒的權利,要求受到種種難以描述的痛苦折磨的權利。” 在一陣良久的沉默之後,約翰終於開口:“這一切我都要求。” 奧威爾的預警贈給中國 赫胥黎的預警奉送美國和世界 跟《美麗新世界》比起來,當然《1984》名氣和影響要大得多,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1923年至今最好的百部英文小說之一,1984年還被改編成電影上映。1984年蘋果公司為推出自己的新產品——蘋果電腦,請來大導演雷德利·斯科特為其拍攝廣告,靈感正是來自奧威爾的《1984》:不到1分鐘的廣告上,只見蘋果電腦推出,讓人民終於逃脫思想的奴役,將“老大哥”講話的“電幕”砸得粉碎。《1984》的故事深入人心,以致著名作家村上春樹都要從這個書名演化出自己新著的書名——“1Q84”,煌煌上中下三大冊小說寫得很精彩,讓我讀得欲罷不能。 但是我最近讀的一本書《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尼爾·波茲曼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開宗明義卻斷定: ——“可能成為現實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 尼爾·波茲曼(1931~2003。作者名為Neil Postman,在我看來,譯為“波茲曼”並不準確,但既然已經傳開,就姑且從眾吧)是一位有世界名聲的媒體文化學者、批評家,生前一直在紐約大學任教,創辦了媒體生態學專業,並長期擔任文化傳播系主任。 作者在該書的“前言”中就直截了當地寫道: 人們一直密切關注着1984年。這一年如期而至,而喬治·奧威爾關於1984年的預言沒有成為現實,憂慮過後的美國人禁不住輕輕唱起了頌揚自己的讚歌。自由民主的根得以延續,不管奧威爾筆下的噩夢是否降臨在別的地方,至少我們是倖免於難了。 但是我們忘了,除了奧威爾可怕的預言外,還有另一個同樣讓人毛骨悚然的版本,雖然這個版本年代稍稍久遠一點,而且也不那麼廣為人知。這就是奧爾德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 波茲曼用了一連串的排比句來比較這兩個可怕預言的不同: 奧威爾警告人們將會受到外來壓迫的奴役,而赫胥黎則認為,人們會漸漸愛上壓迫,崇拜那些使他們喪失思考能力的工業技術; 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願意讀書; 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剝奪我們信息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人們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變得被動和自私; 奧威爾害怕的是真理被隱瞞,赫胥黎擔心的是真理被淹沒在無聊煩瑣的世事中; 奧威爾害怕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受制文化,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則遊戲的庸俗文化。 在《1984》中,人們受制於痛苦,而在《美麗新世界》中,人們由於享樂失去了自由。 波茲曼的結論是:“簡而言之,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而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這真是一個振聾發聵的警號!波茲曼更擔心的、認為更可能成為現實的,並非奧威爾的預言,而是赫胥黎的預言。 當讀完全書,我深切地感到,他說得極有道理。但是,要加個限制詞,他發出警號所針對的對象,並不是中國等極權、威權體制的國家,而是美國和西方民主國家。他的上述警告,應該改作:“可能成為西方的現實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而對眼下的中國而言,還是奧威爾的預言更像達摩克里斯的懸劍——不過,當然,赫胥黎預言的情況也已經出現,危險性在逐步上升。 而對於美國來說,正處在赫胥黎預言的籠罩中。 換句話說:奧威爾的預言,是中國今天要面對的問題;而赫胥黎的預言,還不是中國的今天,而是明天的問題;但已經是美國、西方今天面對的問題。 波茲曼為什麼會如此斷言?他是怎麼論述的? 當我寫到這裡,有別的事務岔了進來,暫時擱筆,明天接着聊。 相關文章: 中國有識之士也更警惕“赫胥黎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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