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网友批评我常常纠缠“文革”,“为什么老念念不忘?”岭南大学教授许子东也常常被这么批评。他说,于私是个人记忆;于公则是公民义务。他回忆,至今仍会梦见北京女红卫兵抄家时的目光,听到知青下乡火车启动时的哭声混合《东方红》乐曲,下放干部告诉村民“尼克松要来了,毛主席决定这次不杀他” 老高按:昨晚温家宝总理在人大闭幕后的记者会上亮相,这是他作为总理的最后一次记者会,回答了很多问题,信息量空前稠密,正面涉及当前人们关注的绝大多数热点问题,许多说法可圈可点,评家蜂起。 两个多星期之前,我写过一篇博客文章《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门开了一条缝》,说:“各位品味一下中共领导人最近的讲话,观察一下他们推出的政策和处理几件重大问题的举措,尤其是关注一下几天后即将开幕的北京‘两会’,当会有所领悟。” 温家宝的答问,或许能够成为我上述说法的佐证。 这里我想提请大家关注的是他的这一句话:“没有政治改革的成功,经济体制改革就不可能进行到底。社会上产生的新问题就不会从根本上得到解决,文革这样的历史悲剧还有可能重新发生。” “文革”过去三十多年了,“文革”直接受冲击、挨批斗者,一般年龄偏大,1966年如果是40岁上下,现在已经垂垂老矣,大都离开历史舞台,许多已经谢世。而“文革”一度叱咤风云的大、中学生,现在也都到了退休年龄。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逐渐成为了中国社会的主流人群。因为没有经历过,眼前的中国现实又弊端如山,深受其害,不少人就难免对“文革”有各种浪漫的、美化的想象,希望再次祭起“文革”大旗,用这味猛药来狠治中国的沉疴。 呼唤“文革”的人在我们身边也不乏其人。前几天在我的博客文章《不忍卒读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苦难纪实》后面,就有署名“求实2”的读者连发跟帖,说“文革时期,中国有多少受害者?5%?10%?多不了吧。”“1949年以前中国的受害者呢,大约有90%吧,广大穷苦群众都是受害者。”他还说,自己想起了“毛泽东曾经讲的阶级斗争学说的正确”。 1981年6月在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上对“文革”做了官方正式结论,应予“彻底否定”。但是这个决议本身,正如《新史記》第6期上刊登的近4万字北京部分学者的研讨会上发言的倾向性意见所说,是“反‘自由化’的产物,是邓小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历史版,完全是邓小平意志的反映,与三中全会精神——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相悖的”。不仅对“文革”的理论谬误、现实危害、历史遗毒,没有能做出深刻、详尽的剖析,更没有发动民众在充分讨论的基础上认清“文革”的本质,而是匆匆忙忙地用一个简单化的“彻底否定”的政治结论,取消了讨论。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和匆忙?原因是不难想见的。但也正是这样一来,“文革”的许多问题没有得到清理,就像一个没有根治的深深的病灶,一遇风寒,就可能“旧病复发”。温家宝的话,将政治体制改革与文革历史悲剧可能重演这两者联系起来,我看是颇有见地的。 上述“求实2”的“文革受害者只有中国人的10%”,让我想起最近读到的许子东教授的一篇文章,介绍他自己的《重读“文革”》这本书。他在文中说:“2009年我有一次到佛山图书馆为几百位市民做一个有关当代小说的讲座,当时有一位年轻读者极严肃极认真地站起来提问:‘文化大革命中,归根到底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受损害,对不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民群众,并不在灾难中。’”这位年轻读者与“求实2”的说法倒真是异曲同工! 许子东说,他的《重读“文革”》这本书,就是“企图回答那位年轻读者的提问”。这让我产生很大的兴趣。 许子东出身书香世家。获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文学硕士、香港大学中文学系哲学博士。担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并于2008年起出任系主任,教授香港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现代文学批评等科目。同时他还担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十年前我曾买过许子东教授的一本书《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五十篇“文革”小说》,当时虽然粗粗翻过,却没有细读,至今已经印象不深。读到他最近这篇文章,才知道《重读“文革”》就是对《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做了很大程度的修订增删。《重读“文革”》打算买来好好读一读,但既然一时尚没有机会买到,那么就先将《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从书架上找了出来重新读吧。这里,我将他的这篇短文转贴出来。——这篇文章已经网络上到处转载,不知哪是最权威的原发媒体,我是从“金融家网站”上拷贝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我三本集子,既收旧文,亦有新作。第一卷《重读“文革”》包括我几乎全部有关这个课题的论文。第二卷选自“文革”小说研究项目之外的文学批评文章。第三卷则汇集其他与电视有关的“越界言论”。 本卷大部分文章2000年曾在“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出版,原题《叙述“文革”》,出版社改题为《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五十篇“文革”小说》。书名改得很好。据说当时丛书学术委员会主任季羡林教授听到此书是重新解读“文革”,便有些质疑,后来经过其他编委解释才知并非(至少不会全是)“新左派”重新评论“文革”。 在这本书里,我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尝试借用一种现代文学理论(普洛普的结构主义方法)来解读具体复杂的中国文学及文化现象;二是尝试从文学角度讨论“文化大革命”如何成为一种被阅读乃至再读的“文本”。拙作出版后,学界有不少评论。我知道缺陷疏漏不少,本想借这次出版“讲稿”的机会,将研究范围扩大至五六十部或七十部“文革”小说(主要包括近十年的作品),但因为生病,这个重写计划也暂时没有完成。期待日后还有再版续写的机会。 但这一卷《重读“文革”》,还是对《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做了很大程度的修订增删。一方面是文字修订,另一方面是增加了相关文章,如评张承志的文章。更重要的修订是在借用普洛普(Vladimir Propp)研究方法方面。十年前我写作此书初稿时,普洛普的代表作Morfologiia skazki,并无完整中译,我是通过别人的论著,间接引用他的研究成果。我也参考过该书的英译本,但普洛普的文学研究,近乎于科学方法,很多公式、图表,文字艰涩。感谢贾放、施用勤老师,前几年托人送我他们新译的这本《故事形态学》(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使我这次可以更全面地引用普洛普的有关方法,并和我所归纳的“文革”小说叙事功能逐一对照。不仅引发了对中国的特殊的文学文化现象的一些新的思考,而且在方法论上也尽可能做到自圆其说一些。 最近十年常越界电视,有网友观众批评我常常在讨论现实问题时提到“文革”,“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呢?”这是他们的疑问。说实话,也是我自己的疑问。 我想,于私,是个人记忆。至今仍会在梦中见到或听到父亲在电子管收音机前听“九评”,北京女红卫兵抄家时亲切的目光(“别害怕,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街上群众欢呼剪人裤腿,知青下乡火车启动时的哭声混合《东方红》乐曲声,下放干部告诉惊讶的村民“尼克松要来了,毛主席决定,这一次不杀他”…… 怎么办呢?生在这个时代,偏偏这些印象刻得最深。我很羡慕那些脑子也能和躯体以及生活方式一起与时俱进的人们,可我就是不行。有次雪天住进维也纳一个城堡,做梦却在江西坐手扶拖拉机,山崖旁路很窄…… 于公,则是公民义务。世纪末有报纸约稿,要评述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化事件。重要事件当然不少:五四、1949、“文革”、改革开放…… 但1949是政治事件,改革成果也主要是经济奇迹,五四当然是中国文化巨大转折,但这种传统向现代的维新过渡,也是借鉴日本与俄国的经验。真正“史无前例”、最有“中国特色”甚至举世无双的,还是“文化大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个极端实验。幸与不幸,我们都在其中。 1976年以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时间上已相当从《新青年》到北平和平解放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时期。说明“文革”这个历史事件太巨大了,以至于人们至今缺乏足够的心理、文化和政治距离来正视它、重读它。 一方面,“文革”中批判的一切——修正主义、法权、“经济妖风”、官僚制度、学术权威、“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等,今天似乎全部“复辟”了;而另一方面,“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精神”、“大字报”、单位名称、“为人民服务”、唱红歌、严打示众、世袭特权、语言暴力等等,以及更重要的 “穷比富好,多比少好,民比官好”的意识形态假设,又都在现实及网络中被某种程度地继承乃至发扬。怎么诠释中国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与“文化大革命”的正反关系?怎么理解60年是一个整体?“文革”对中国人来说,究竟是“负债”还是“遗产”?再过几百年,在人类和中国历史上,人们又会如何重读“文革”?—— 虽然回答不了这些太重大的问题,至少,我们读书人也应该在自己的职业道德内,做些力所能及的有关叙述和文法的阅读工作吧。 又是十年过去了,我很惊讶,类似的研究还是很少,社会上的困惑却更多了。这也给我的工作一点信心:重读“文革”的工作或许刚刚开始。 2009年我有一次到佛山图书馆为几百位市民做一个有关当代小说的讲座,当时有一位年轻读者极严肃极认真地站起来提问:“文化大革命中,归根到底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受损害,对不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民群众,并不在灾难中。而现在……”场上很多人当时都向我投来困惑的目光,这个提问,令人难忘。 陈丹青曾在电视节目里讨论网络群众运动时提到“文革”,网页标题是“我是‘文革’亲历者,……”第一个回帖便是“我也是‘文革’亲历者,‘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此回帖支持率很高。 我这本书,不是写给这位回帖者看的,但企图回答那位年轻读者的提问。 近期文章: 杨奎松教授谈中国革命与苏共的关系 刘青山張子善怎样成为正面典范 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门开了一条缝 今天关心历史还有什么用? 袁伟时答问(上):辛亥革命如何定性,为何失败? 袁伟时答问(下):为何一代代政治家走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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