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中国各地纪念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的活动,既可以看成“老三届”自我打气鼓劲的誓师礼,也可以看成他们重新吸引历史聚光灯的团体操。然而,为众多当事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纪念活动也像某种回光返照、临行一搏的“告别秀”。“老三届”能得到后人的理解吗? 老高按:“文革”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般从1968年12月21日晚公布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算起),到今年,既不逢五,更不逢十,不知为何,最近又引起很多人关注,在国内和海外比较集中地发表了若干文章。争论的焦点,是针对前知青中某些人至今所坚持的“青春无悔”。 知青的后代谢轶群在《知青——自我安慰的“青春无悔”》文章中说:“我父亲从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后说:‘青春无悔?这些人有病!’年长他们一辈的著名作家张贤亮表示不可理解:离开了家庭,荒废了学业,到农村滚一身泥,再一无所有地回城,竟然宣称‘青春无悔’?”(人民网-文史频道 2011年9月16日) 李建华则在《知青下乡谁在激情燃烧?》中说,“罪恶的文革毁了这一代人,回想起来心中永远是痛,也许有的人在那时混得挺好,怀念那时的风光。也许有的人寻求一种心理安慰,把经历那历史倒退之举作为一种骄傲,还认为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时至现在对于上山下乡这种事情,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简直是悲哀。”(博客日报 2012年4月25日) 对于“上山下乡”是否值得,是否回顾起来应该感到热血沸腾,认定“青春无悔”?知青这一代当事人,与上一代和下一代的感觉和看法,反差甚大。其实,每一代人都对自己所经历的历史时代和重大事件,都有“当事者迷”的眷恋之情——凡看过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的人,当会理解这一点。不过,在知青上山下乡问题上,几代人的看法分歧表现得格外尖锐、强烈。 我多年来也写过关于“老三届”“知青”和“上山下乡”的若干文字。下面先贴出一篇12年前所写的书评。12年过去,更多的“老三届”退出了历史舞台,关于“老三届”“知青”和“上山下乡”,更应该作为一个历史课题来研究了。期望在此听到更多“老三届”“知青”之外的网友的评价——他们是“旁观者清”啊。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关于萧复兴《绝唱老三届》的题外话 无可否认,“老三届”(1966~1968年高中和初中的毕业生)这一代人,跨世纪之际虽然刚届“天命”之年,已经逐渐被挤到了社会边缘。尽管人们能够数出多少“老三届”人当了这“长”那“长”,成了这“家”那“家”,但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老三届人中的佼佼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作为老三届的代言人?眼下“沉默的大多数”已经下岗或者面临下岗,“发挥余热”这个往常只用在离休官员身上的词,竟也开始用在他们身上了——即使带些调侃色彩,也减轻不了其压力!萧复兴这本“绝唱”,值得称道的正是他避开了那些“老三届”中的风云人物,转而将取景框锁定“沉默的大多数”,祈望探究普通人的命运,传达普通人的声音。 萧复兴本来是在上海《文汇报》“我们这一代”专栏里写了一连串“老三届人”特写,读者反响不错,便将之辑录成书。他介绍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些头上没有光环、胸前没有奖章的“老三届”:既写他们当年如何被打麦机吞噬一只胳膊、全身一半皮肤被烧伤、冬天在场上大豆灌袋脚和袜子冻在一起,更写他们“现在进行时态的生存状态”:卖冰棍,开出租,养鸟,卖菜,酗酒,省吃俭用陪子女苦读,端屎端尿给老人送终。他们中有人看重“三杯吐然诺”,但千里迢迢给香港的老同学带去紫砂酒壶,老同学却避而不见;他们中有人寄望“儿女忽成行”,但无论怎样想弥合两代人的思想情感的鸿沟,女儿却掉头而去(均见书中故事)。这些人,这些事,或许谈不上多么典型,但是却令我们感到何等熟悉! “老三届”确实就是这样一茬人:彼此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情感纽带,以至不论走到哪里,见到素不相识者,只要一相互介绍是“老三届”,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本能的亲近;“老三届”不约而同地具有某种共性,尽管你难用理想色彩、吃苦精神、悲壮情怀之类的词来一言以蔽之,也说不清道不明那究竟是长处还是弱点。更奇特的是,正如有作家慨叹过的,一般来说,社会群体的规模与成员的心理认同成反比——群体越大,心理认同感越低,越是小圈子越彼此亲密;然而,中国还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有“老三届”“知青”这样大的规模,又兼有如此之强的凝聚力,其他如复员军人,大学毕业生,白领阶层,个体户,留学回国创业者……都难望其项背。 笔者作为“老三届”的一员,今天来读萧复兴这本书,来品味这一代人沉甸甸的历史命运,“青春时节下乡,青春已过步入五十岁上下时下岗。历史在大踏步地倒退时,以他们作为历史的牺牲品;历史在飞速地前进时,又是要他们作为历史的润滑剂。”“他们在讲究出身的年月,背负着档案袋里出身这张沉重的纸;他们在讲究文凭的时代,背负着没有文凭这张沉重的纸。”“他们在而立之年未立,在知天命之年知命。”感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不待言。但更使我心头沉重是另外一个问题:老三届的“绝唱”,知音却是谁呢? 我产生这个问号,是在1998年。全国各地为纪念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纷纷举行花样翻新的活动,这些活动少有官方组织,多由民间发起——到处都不乏一帮热情很高的当事人去串联、策划和推动,“老三届”中,“大款”也有了不少,从财力上可以支持。这场全国规模的纪念活动,既可以看成“老三届”(这里我们暂且忽略不计“老三届”与“知识青年”这两个概念的差异)自我打气鼓劲、重新证明和实现自我价值的誓师礼,也可以看成他们重新吸引历史聚光灯的团体操。然而,为众多当事人始料未及的是,纪念活动引发了对这一代人那么大的争议,使这一纪念活动也更像某种回光返照、临行一搏的“告别秀”。 他们念兹在兹的先是叱咤风云后是披荆斩棘的当年,感兴趣的都是同代人,在非同代人看来远远没有什么值得那么大书特书。我亲耳听到过有人这么讥讽:“老三届”津津乐道当年所受的各种苦各种罪——从官吏压迫,到恶霸欺凌,从农活劳累,到乡村闭塞……但是讲着讲着,讲出满腹怀念,讲出满腔向往,思绪惟独萦绕那一份“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们之间相赠最多的诗句是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那过去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以致于“老三届”被人目为自恋患者了! “老三届”对“老三届”当年的重视,与别人对“老三届”当年的漠视,形成了如此之大的反差。这就使我难免感叹:萧复兴的“绝唱”,很可能其“知音”只能是我们这些同代人。而当我们这代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绝唱”真就是“绝唱”了。人说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老三届”均不可得,只剩下被人理解的渴望了——渴望不仅被同代人理解,而且被下一代人理解。来这世界一遭,人生的痕迹划错了也好、划歪了也好,都无法校正,只愿后人能够明白怎么划错的划歪的,明白有这么一道人生的痕迹!然而,“渴求理解”是不是也只属奢望呢? 笔者听到了太多“老三届”的后代对父母不理解的事例。以致于当我在美国长大的女儿读高中时,写了一首英文诗,提到母亲(也当过“知青”)当年站在收割过后的田野,就足以使我喜出望外。本书中《回扎鲁特旗》一篇写到当年知青齐玉珊和老黄带着孩子,同伴共67人回插队的地方,在洪水阻隔中,孩子理解了父辈的经历与感情——但像这样的例子能有多少呢?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这两句诗,或许能表达萧复兴和笔者这代人的忧思。但我仍然抱着一种盲目的信心,如同萧复兴所断言的:“老三届”“连带的是上下两段断代史,即使这一代老三届人全部消亡,下一代人也仍然会对他们感兴趣,其实是对他们这段跌宕的历史感兴趣。”不管知音在哪里,是否能听到,这一代仍然要发出“绝唱”。 (写于1999-200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