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某些人,知青生涯就是一生的华彩乐段,后来几十年只能在穷困潦倒中一遍遍在心中反刍那段黄金岁月——这固然是历史残忍地窒息和捉弄了他们,但是他们难道不也应该反省自己的一份责任么?对于另一些人,知青生涯只是他们人生的低潮期和积攒期,在后来的岁月中,他们脱颖而出,拾级而上 老高按:清点一下过去所写的文章,关于回忆自己上山下乡经历和讨论知识青年话题的很有几篇。下面我贴上数年前为一位海外作家的知青小说所写的评论。这位作家,自然也是我的同代人,也是前知青,自打互联网兴起之后,他就在网上十分活跃,发表过大量文字,据说光笔名(网名)就有好几百个,但这部七万字小说,却是他第一本印成书的作品。 我这篇评论,虽然围绕艺术得失,但是也涉及对知青群体历史命运的思考。 人生的起伏和作品的张弛 ——给知青小说《路》作者的信 亲爱的兄弟(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读完了你的《路》,我久久不能平静,禁不住要提笔给你写这封信。这不是一篇文学评论,毋宁说,是一个“老知青”对另一个“老知青”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感谢你,居然到了21世纪了还执拗地关注着三十年前上山下乡的日子!虽然我没有到过你笔下小兴安岭延伸出来的那片缓缓起伏的丘陵,没有走进望不到尽头的白桦林、黑桦林和柞树林,没有看见过平顶山农场的羊圈牛棚和大粪堆,我却分明闻到了知青宿舍的尿臊汗臭、酒气烟味,分明与松晓青、林野、辛义这些伙伴早已相识相熟,他们的坏笑起哄、恶作剧、假正经……乃至对人言、不对人言的喜怒歌哭,分明也长久地潜藏于我的脑海深处,被你的笔一一勾了出来。是的,在我读来,这并不是由你的人生经历生发出的一篇小说,而是将我们这些同代人的共同往事娓娓道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那是3000万有过知青经历的一代人抹不去的青春烙印啊:穿着黄军装(后来洗白了),戴着红袖章(后来摘下了),远离京华,远离父母,落入社会底层,面对陌生世界,却顽强地凭一股近乎盲目的信念支撑,不停地跋涉……凭着这样的共同记忆,即使萍水相逢也能够一见如故,不论后来的经历有了怎样的分野和转折,不论各自的心灵有了怎样的升华或蜕变,哪怕利益势同水火、哪怕关系不共戴天,也至少能够彼此理解,找到相通之点。那个特定岁月铸造的“知青”,成为中国当代史上人数最多的亚文化群体之一。这样的青春烙印如此刻骨铭心,可以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就不会磨灭! 可是……问题也正在这里:兄弟,如果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我们的共同记忆,靠什么延续?我们的青春烙印,是否可能“随风而逝”?你的作品无疑能够打动有类似插队、下农场经历的同代人——不需要做更多的加工,你把握住“如实道来”这四个字足矣。但是要打动没有这种经历的下一代人,乃至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的后人,就远远不够了! 当然,“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你会说:我们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就行,想不了那么远。不过,难道我们真的甘心我们的记忆随我们的生命结束为止?作品究竟能留传多久自然是“成事在天”,作为作者,总应该“谋事在人”吧。 那么,问题在哪里?我们不用提那些对于你我来说属于老生常谈的常识:艺术没有“真”不行、只有“真”又不够啊,得讲艺术辩证法啊,等等。让我按住一个小小的穴位来试试吧: 你在不到七万字的小说中,竟用了1317个惊叹号——平均60个字一个。这不仅是标点符号的用法习惯问题,联系到整个作品的风格,我感觉,你在写作中处于亢奋状态,你的文字基本上都是从高音区倾泻下来、用16分音符迸射出来、标上了“强”“渐强”“更强”“最强”的记号爆炸开来! 一开始,你就设置了把主人公捆起来在他胯间点燃炸药包这样“最高级别”的惊险情态,这就好象你指挥合唱一首歌时起音太高,后面再怎么声嘶力竭也无法唱上去了,只能同义反复地强调。在一次次冲突中,尽管起因不一,却都是雷同的情绪反应,相似的对白交锋,不仅未能推进人际矛盾互动的纠葛,推进相关人物性格、思想的发展,反而让读者越来越疲惫和迟钝了。 世上万物,都有发展变化的节律。潮涨潮落是海的节奏,日出日落是天的节奏。花开了又谢,雁去了又回,月有阴晴圆缺,诗有起承转合……无不体现着节奏。节奏不仅是时间的段落,也是空间的段落,险峰与深谷相接,巨树与纤草交错,不也体现了节奏?说得悬一点,就在令狐冲与正派魔教高手对阵过招、电光石火的生死刹那之间,都有轻重缓急的节奏呢——而艺术,就是要捕捉这样的瞬间,用“慢动作”将之疏密有致地展现出来。 各色人等的心灵和生活,都有节奏,描写他们的作品就不能老是将弦绷得紧紧、越绷越紧,不能像当年左倾机会主义者所说的“从一个高潮走向另一个高潮”。“一张一弛”,不仅符合文武圣人之道、符合自然规律,也不仅是体贴读者的阅读心态。更重要的是深入、全面地把握和揭示人物——雨果笔下的主人公说过:我有涨潮的时候,也有退潮的时候。退潮的时候,人们看见我的沙滩;涨潮的时候,人们看见我的波涛(大意,《九三年》)。通过对涨潮、退潮不同阶段的人物境遇的观照描摹,才能够让读者既看见他的波涛,又看见他的沙滩。 还不仅仅如此。小至每个场景内、每次冲突中,大至你写到的整个知青岁月里——从他们第一天来到平顶山农场打量四周,到主人公最后在雪上留下一行足迹的全过程,其中蕴涵的节奏要悉心体会,而且,我认为,再放大,从社会横断面说,祖国北方一角这些知青的喜怒哀乐,是当时整个社会大动荡的节奏的一部分;从历史纵坐标说,他们的悲欢离合,又是他们整个人生大漂泊的节奏的一部分。 作家当然有权只撷取他最感兴趣的几个人物、一段故事来构筑作品,我的意思决不是说你一动笔除了写“全景式史诗”别无选择。我的意思只是说,你下笔勾勒的,不妨只是一砖一瓦的局部细节,但是你心中最好有一张“复原图”,清楚这一砖一瓦在峨宫广厦的全局中处于什么位置。这样才能准确、深切地透视这几个人物、一段故事的意蕴所在,处于大节奏中的哪一段。 对于某些人,知青生涯就是一生中最辉煌的华彩乐段,后来几十年只能在穷困潦倒中一遍遍在心中反刍、咀嚼那段黄金岁月——这固然是时代的悲剧,是历史残忍地窒息和捉弄了他们,但是他们难道不也应该反省自己是否也有一份责任么?对于另一些人,知青生涯只是他们人生的低潮期和积攒期,在后来的岁月中,他们脱颖而出,拾级而上——这固然也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因素,但是也得亏他们在知青年代就准备和磨砺,出手才抓得住机遇。你看,同样经历过知青生涯,对于不同的人,构成各自整个人生大节奏一部分的意义,却何等大相径庭!我相信,如果你能将“节奏”这个概念的里里外外再咂摸咂摸,对松晓青等人,甚至“大眼儿李”,感觉和理解都或许会不一样。 历史伤痕,什么该忘却,什么该铭记? 五十步就是比一百步强 熟悉而又陌生的“乌托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