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给中国报刊所写的一篇人物特写中,称华裔作家哈金为“美国文坛上的获奖专业户”。除了普利策奖还与他无缘,其它几乎所有奖项,包括文坛最高奖——美国图书奖,他拿了个遍。那年,有机会听哈金畅谈他的最新长篇小说《自由生活》,以及作为一个华裔作家在美国的酸甜苦辣
◆高伐林
得知美国华裔作家哈金创作新长篇小说《自由生活》(A Free Life),是在2004年。那时他的《战废品》(War Trash)刚刚出版英文版,正像巴西球王贝利所说:“最满意的进球是下一个”,哈金的心思已经从“一朝分娩”转向了下一次“十月怀胎”。四年来每次见到他,总会谈到这部新作品。尤其是《自由生活》英文版出版后到中文版刚开始翻译期间,我两次登门拜访哈金,就这部作品及相关问题请他发表意见。2008年7月16日,在哈金应邀以“作家特约讲员”身份赴香港书展前夕,我又通过电话提了几个问题请他补充看法。哈金的回答一如他的文体:朴实无华、直截了当(中国大陆作家余华对哈金的现实主义创作追求十分欣赏,记得有一次他说:哈金的小说就像一座推土机,一点不玩花巧,就那么吭哧吭哧地往下写啊,现在的作家没有谁下这么扎实的功夫了……)。
我拍哈金拍过很多张照片,但都没有我的朋友铁风这张拍得好。
对《自由生活》有多少种解读?
《自由生活》是一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英文版与中文版都有600多页,在哈金的五部长篇中是篇幅最为浩大的一部。作者秉承他心仪的俄国文学大师们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讲述了一个美国华人新移民家庭的故事。 主人公武男,1985年从中国大陆赴美留学,在位于波士顿的布兰戴斯大学攻读自己并无兴趣的政治学,他的妻子萍萍和儿子涛涛也先后来到美国团聚。武男原打算拿到博士学位后回国教书,但“六四”爆发,他对中国失望而决定留在美国。为养家糊口,他当过工厂的夜间保安,杂志编辑和餐馆帮工,攒下点钱买下美国南部的亚特兰大郊外一家小型中餐馆,实现了有房有车有产业的所谓“美国梦”。但武男虽然当了餐馆老板,他仍然参与华洋文化活动,他跟中国的流亡知识分子、美国诗坛名流交往,最终决心走上自由创作之路。为了有更多时间写作,他卖掉餐馆,重新打工,到一家汽车旅馆当夜间值班员…… 小说的后面,还附有主人公武男的25首诗。 书名“自由生活”,按说其意一目了然,然而,对这部小说的主题,见仁见智,众说纷纭。 我问哈金,有没有人对他说,这本书的主旨是“反美国梦”?哈金笑了,说中国大陆有评论认为这部书讲“美国梦”多么虚妄。中新社有一篇编译文章《美华裔作家哈金:追寻“美国梦”的征途没有自由》,摘译《美国基督教箴言报》书评说,这本书阐明自由生活的所谓“自由”,“只意味著失败的自由”。 哈金紧接着说,也有截然相反的说法:有位美国人就断定这是一本“爱国小说”——当然,“爱国”指爱美国:主人公一家坚持要留在美国打拼,不就是因为对美国的热爱么?还有人认为,作品是对“美国梦”的另一种阐述,有个书商告诉他,读后对“美国梦”理解更深了;还有人说,他们以前认为中国人就是吃饭干活,不动脑子,读过这部书,说真没想到中国人对“美国梦”思考得这么深…… 哈金话头又一转,告诉我,有人推断这本书“能阻止好多人到美国来”。 这部书,还有多少种解读的角度?我看到、听到的,还真不少: ——描绘了人怎样发掘潜力,在“不断成熟的过程中寻找自我”;有评论更进一步分析,本书是哈金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等待》的续篇,《等待》主角孔林没有长大,而本书主角武男走向成熟; ——讲了一个爱情故事:人如何扬弃虚妄,发现爱情的真谛; ——阐述克服恐惧感,才能走出人生困境; ——所有美国人往前追溯几代,肯定有那么一个人离开家乡,移民来到美国,挣扎,立足——这是美国文学的主要题材之一。这本书涉及了所有移民的话题,是对美国“移民小说”传统的延续与新回应; ——诠释“边缘人”如何找到心灵自由的秘诀:自己就是自己的中心…… 哈金说:评论者往往只抓住一个主题,但这本书有好多主题,从各个不同角度都可以对之作出诠释,也都能够言之有理地解通。 哈金自己怎么看呢? 哈金说过: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一个人终于成长为能够孤独生活的个人。他说得更多的是,这本书是“给那些愿意为自由生活付出代价的人而写的赞歌”——付出代价才能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由,选择和付出代价正是自由的含义。 哈金说,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活著,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少中国人到美国来后,说这里没有“真正的自由”,怎么没有?问题是要付代价,而很多人不愿付代价。 我还是不解。
哈金2007年出版的小说《A Free Life》。
自由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前新四军军长叶挺《囚歌》说:“我渴望自由,但也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他宁死不愿用人格尊严来交换自由;西方人说:“不自由、毋宁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宁愿牺牲生命、爱情来付自由的代价。可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武男,并没有遇到生死关卡,甚至都没有面临真正重大抉择的权衡:他既不需要舍弃政治权位,又不需要抛却丰厚收入,也不需要出卖灵魂和人格来换取文坛承认。“为自由付出代价”——在武男的经历中究竟指什么呢? 哈金对此回答说:“代价”,是广义的,包括很多内容。说白了,追求自由生活就是追求另一种活法。这不是一下就能改变的,而是一个伴随著心态改变的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例如,你一旦抛弃集体思维模式,一旦脱离昔日群体,就会陷入折磨人的困惑,无日无之:你必须接受前景的不确定性;你得接受孤独无援——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万事只能靠自己;最关键的是,你必须成为一个在精神上不依赖任何群体、尤其是不依赖国家的独立个体(individual),你得确立这样的信念:个人的生活、命运,跟国家八杆子打不着——并不因为“我是中国人”,于是乎就血浓于水,我就必须从属于这个民族了。虽然表面上看主人公的生活并没有巨大起伏,但是这些各个方面东西全都加在一起,那是很大的代价啊。 我有点明白哈金的意思了:真正的生死考验毕竟相当罕见,一般人没有多少机会遇上;移民的乡愁,可以被归类为恋母情结,告别祖国即告别母亲,不摆脱这种情结,就不能走向成熟,但摆脱这种情结又谈何容易!武男作为与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付出的代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心理上的煎熬、是告别传统之后承受的压力。正如一位俄国哲人所说:真正难受的,不是某一次出门遇到车祸,而是每一次出门都在门框上撞头。 不过,在我看来,人类从诞生以来就是社会性群居动物,有无数的纽带,民族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商业的,宗教的……将人们扭结交织进各种“命运共同体”。一个人,摆脱某一群体的桎梏是可以做到的,但真能摆脱所有群体的束缚吗?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说的无所凭依,只是幻想而已;所谓发掘出个人的力量,在天地间独往独来,难道不就像希腊神话中西绪福斯推石头上山那样的永恒难题?作品中的武男如此,生活中的哈金也如此,我问:你不是也说过“文学就是我的宗教么”?你可以超越某个民族、拒绝某种意识形态,但是你毕竟还是有你归属的目标啊,那就是古往今来的文学巨匠——如同陶渊明所说的:“微斯人,吾谁与归”! 对我的看法,哈金并不否定:人不可能跟社会、跟他人完全脱离,如果真能脱离,就没有痛苦了!客观现实层面上,人必须住在一个地方,武男不也入了美国籍么?但是哈金强调:从心态来讲,应该追求一种精神上的独立,确信个人的存在价值并不依靠哪种时下的群体如国家啊、阶级啊、民族啊、某种事业啊等等来确定。人必须有超脱性,除了坚守最基本的价值观之外,不能被先天条件和现实利益局限住。武男想要写诗,他当然应该在文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归属,这很正常么,除了像小说中提到的那些一心只想赚钱的所谓“作家”之外,哪个严肃的作家不希望在文学源流中找到归宿呢?作品中的主人公武男作为“外来者”,他对于文学传统还比较模糊,他对于精神追求的去向也并不清楚,但武男总得寻求去一个“没有边疆的国家”。 哈金那次在香港书展上演讲“个人与文学”,也涉及这一话题。他回顾刚开始写作时,自己曾想“要做底层的代言人,可是后来发现,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只能写最让自己感动的东西,而最个人的,也就是最普世的”。 哈金也是在“集体高于个人”的环境中长大的,为什么在观念上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呢? 哈金在回答《自由生活》这部书中武男诗歌的翻译者明迪时说:“我在餐馆端盘子时不可能想到我的国家或者人民,我得琢磨怎样养家糊口”,作为一个作家,“为了这种抱负就必须首先作为一个个人,因为文学不是集体创作的”。 哈金还说过,有两本书改变了他对世界的观感。第一本是奈保尔的《河湾》,第二本是希伯德的《异乡人》。奈保尔有个说法:必须将过去踩到脚下——“这种说法,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河湾》的主要人物对待过去的态度是,“如果过去仅仅意味著累赘,就把过去当作垃圾扔掉”;《异乡人》展示了怎样在历史毁灭中生存并保持理性,尤其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怎样做到这些。
新作是不是“精神自传”?
2008年3月跟哈金见面时,他告诉我:《自由生活》不是我的自传,武男并不是我。 这让我想起法国小说家、《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的那句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哈金却反其道而行之。 明迪也问过哈金这个问题:“你能告诉我这个小说里有多少自传成分吗?” 哈金回答她:小说的大局上完全不是自传。与武男不同,我从没在中餐馆干过活,没有放弃学业,从未回过国,没有一个前女友在美国。我比武男幸运多了……总的来说,这本小说不是自传。 但明迪坚持认为:“感觉上(主人公)像是你自己乔装成厨师后的画像。小说以1989年武男的儿子来到美国开始,然后武男因‘六四’决定留在美国,这一点与你的经历比较接近”。哈金语带无奈地对我说:我说服不了明迪。 哈金也没有说服我。不过,我对哈金说:这部作品并不是你人生经历的自传,而是你精神脉络的自传。这里表现出二重性:就真实人生来说,武男是你的“倒影”:你将你不想走的道路,像打餐馆、管公寓、经营餐馆当老板,都通过他的经历写出来;而在精神轨迹上,武男是你的压缩版。 对我这个“精神自传说”,哈金也不同意。他去香港演讲答问和接受采访,再次表示:这本书不是自传。 但不管怎样,哈金在这部作品中灌注了自己的理念。《自由生活》可以算哈金酝酿得最久的一部作品。当他还在读博士时,马萨诸塞州华森镇有一位从香港来的朱姓餐馆老板,一直没有放弃写旧体格律诗,自己结集,题为《珠江乐府》分赠亲友。朱老板自述缘起说:来到异国,“风光信美”,登高临远,却“思故国而怆怀”,于是感慨愈多,所作愈频,“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此之谓乎?”哈金的一位美国朋友去这家餐馆吃饭,偶然得知老板的雅趣之后大为惊异,索来他的诗集给哈金看,深深地触动了他。 哈金找出这本珍藏多年《珠江乐府》复印本,拿给我看,“侵寻时序到重阳,疏雨洒新凉。小河两岸行吟处,微风起,暮苇飘黄。天际几行过雁,楼前一缕垂杨。”“维州河畔,景物似江南,几处黄花红叶。”…… 朱老板不会想到,自己的诗竟成了哈金这部《自由生活》的第一粒种籽——在他心中扎根,拔节,抽穗,用了16个春秋。(未完待续)
马萨诸塞州一家中餐馆的朱老板自费印出《珠江乐府》,催生哈金的创作冲动。(高伐林摄)
【哈金简介】
哈金,本名金雪飞,美籍华裔作家。1956年出生于中国辽宁省,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服役五年。198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4年获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硕士。1985年赴美留学,在布兰戴斯大学获博士学位后任教于艾默里大学,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哈金在美国以英文写作,已出版三本诗集、四本短篇小说集、一本文学评论集,五部长篇小说《池塘里》《等待》《疯狂》《战废品》和《自由生活》,获得过美国文学最高奖——国家图书奖,还荣获美国笔会/海明威奖、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洛杉矶时报奖,两度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并曾进入普利策奖决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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