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移民面临挑战,人们往往脱口而出“文化冲突”,其实只是移民精英遇到的三重挑战之一。在中国出生成长的美国华裔作家哈金,走上创作道路后感受最深的是第三重挑战:与居住国的精英之间的冲突——新来者挤占了原来者的空间和资源,让他们感到了对其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念的威胁
◆高伐林
(续前篇)冲突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
谈到移民面临的挑战,人们往往脱口而出“文化冲突”。“文化冲突”真能涵盖移民来到美国的不适应吗? 不适应有很多种,“文化冲突”,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第二种,是有较高文化素养、有强烈精神追求的所谓“精英”,与身边大众之间的冲突; 还有第三种冲突,是与居住国的精英的冲突——新来者挤占了原来者的空间和资源,让他们感到了对其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念的威胁。 这些,都无法用“文化冲突”来一言而蔽之。 我问哈金:你作为移民作家,这三种冲突,感受最深的是哪一种? 哈金想了想说,第一种,即所谓“文化冲突”,移民生涯刚开头时很强烈,时间长了,就逐渐缓解。 个人本位还是集体本位?这也是“文化冲突”的重要内容。哈金的前几本书也涉及这个主题,但是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原来那个以国家为本位的环境之中;而《自由生活》的故事,却是离开了那个环境,在以个人为本位的新国度里展开,这种冲突就更为明显。 谈起第二种冲突,哈金同意说,大众趣味确实正在低俗化,很多畅销书简直是笑话,而体现民族文化精华、心血结晶的作品,在市场上却竞争不过畅销书。他回忆写《好兵》(Ocean of Words)那年,乔治亚州的作家、写作者们开party,各人把自己的书都拿来陈列,“有人对我说,你写这么本书,谁会买呢!说这话的人一点没有恶意,别人都不买,他就买了一本——他是可怜我。” 学者赵毅衡有篇文章讲“往下笨”(Dumbing Down),批评西方社会的文学水准、艺术趣味都不停地往下掉,“很笨,更笨,极笨”(Dumb,Dumber,Dumbest),影视娱乐和教育“白痴化”。有精神追求的精英,越来越鹤立鸡群,孤立无援。有思想和艺术价值的作品,市场受到严重压缩。哈金也有同感,他说,这种现象“就是同一国度、就是在中国,也常见”。布兰戴斯大学一位读化学博士的同学对他说:你干嘛学文学,我儿子他们将来就不需要文学!——此人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呢。“我刚开始用英文写作时,周围不少朋友就不理我了,看不起嘛!”在哈金看来,这很正常,要有精神追求、文化目标,就得做好被孤立、被讥笑的思想准备。
哈金对《自由生活》修改了N次,一遍遍修改的书稿,堆了几尺高。(高伐林摄)
这种冲突在哈金的图书销售上也体现出来。他的长篇小说英文版卖得最好的是《等待》,“写了爱情故事嘛!而《战废品》基本上没写女性、没写爱情,卖得就不怎么样。”《战废品》叫好不叫座,在美国文坛上评价很高,但读者不肯掏钱。 哈金感受最深的是第三种冲突。“我们来到这里,不仅占了美国本地精英的空间和市场,而且如果用英语写作的外裔作家队伍壮大,那么确实有可能让美国文坛的游戏规则也发生改变。美国文化崇尚创造,美国人也很希望成为作家、艺术家——比中国人这种心态强烈得多。对于中国人挤进这一精神创造领域,他们看得很重。美国人同样嫉妒,同样不愿意看到外来人做得比自己更好,因为这证明了自己无能么。这是人的本性,美国与中国都一样。” 哈金说,由于自己是外来者,用英文写作必须写到一般美国人可望不可及的程度,他们才能接受。 哈金的夫人卞丽莎更是快人快语:美国文坛上的倾轧,一点不比中国文坛上缓和。“美国人自己怎么写都行,你是外国人,你这么写就不行。有个词儿,说是150年没人用了,‘他哈金怎么就用了?’实际上前几年就有一个美国作家用了。”哈金在一旁笑了:我教书正巧就介绍了那个美国作家用了这个词儿的作品。 中国人说“一言丧邦”,美国文坛倒真可以说“一言丧书”。哈金介绍,美国不像中国有中宣部这类官方机构下指令,但他们有大的媒体,有一套机制来控制:“像《纽约时报》书评,如果你第一本书出来,它给你一个劣评(bad review),你就好几年缓不过气来。我有个黑人作家朋友,第一本书出来得到一个bad review,多年抬不起头。”哈金的一位老师,是个老作家,也因为《纽约时报》对他的书评不佳,书店把他所有的书全部退回来,“八千本呢!到现在多少年了,他什么也不敢写。” 丽莎说,《时代》周刊这次就给哈金来了一下。哈金导师的儿子是《时代》周刊编辑,他母亲是位小说家,他本人和他弟弟也写小说,但默默无闻,他在许多重要场合批评《自由生活》。 哈金介绍,这几家书评媒体之间也有联系,有一家不给好评,另几家也都不给。“林语堂为什么后来离开美国去南洋大学当校长?就是因为美国评论界不给他好脸色。不过,好在美国的文坛没有人能够永久控制。” 对美国文坛诗苑的盘根错节、勾心斗角,哈金在《自由生活》中有生动的描绘。 哈金能够在美国文坛一路奋斗写出来,辛酸苦辣难与外人道。“艾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雇我当助理教授时,系主任休假没在,聘我不是他决定的,他就百般看我不顺眼。系里开会时我每说一句,他就噎我一句。”系主任跟哈金所在项目的老板不合,这位老板原来在耶鲁教书,出过很多著作,系主任搞不动他,但认为哈金是他的人,就来整哈金出气。 这是第一份工作,怎么受气也得坚持。丽莎回忆:“那段时间,哈金一开学往学校走,肚子就开始疼;回来肚子鼓老大,儿子和我就给他按摩。我们要他辞职,他不辞——他就是犟!那几年遭了罪啦!他憋了一肚子气,白天晚上废寝忘食写东西。” 哈金苦心琢磨如何让闪现在脑海里很久的人物走出来,他用写作驱走焦虑,也用写作显示实力。直到他出的第四本书《光天化日》获得奥康纳奖之后,系主任态度才变了——他已经赶不走哈金了,哈金的处境这才大为改观。 难怪《自由生活》的献辞是:“献给丽莎和文,本书里有他们的身影”。哈金说,妻子与儿子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在我写作时,能有一个稳定的家——好多年了,有不顺利的事,就得回家养息,靠家里人的安慰”。 歧视倾轧,也有地域和族裔之别。哈金说:“(美国的)南方厉害,当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艾默里大学人文科目就只有我一个亚裔;转到波士顿大学,这里亚裔就多了,相对来说就好一些。”哈金还介绍:白人之间好一点,圈子大,资源多,出版社、媒体多半控制在他们手里;他们对黑人也不敢太过分——惹不起;亚裔中,印度人也不太受到歧视,“印度人为何那么厉害呢?因为纽约文学出版界有个叫萨尼·梅塔的总裁是个印度人,他可以被称作出版界的‘教父’,拉什迪(《魔鬼诗篇》作者)、奈保尔这些作家都是他拉扯出来的,印度人也形成了一种势力”。
《自由生活》献辞:“献给丽莎和文,本书里有他们的身影”。哈金一家三口合影。(高伐林摄)
移民作家拥有边缘的独特优势
用移居国语言创作的华人作家怎么定位?这也是哈金思考比较多的一个问题。像自己,以及汤婷婷、谭恩美,现在又多了裘小龙、李翊云等等,这些用英语写作的作家,到底算中国作家,还是算美国作家? 哈金对我说,中国打开国门,有人出来,就有人用移居国语言来写作。我们这群多少写出点名堂的人,中国不能全都不要了吧?有人说,“这些人不用中文写作,不是中国作家”,竟然一笔全勾销了!但是你看文学史,哪个国家是说得这么武断的? 哈金在前面提到的演讲中,也从“外语腔调”引申到移民作家的定位:几年前,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中有一种共识,用中文写作的属于中国文学,用其它语言写作的属于外国文学。哈金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世界文学中的一部分作家有双重国籍。康拉德既属于英国文学也属于波兰文学,虽然他从未用母语写作过;纳博科夫也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尽管他坚称自己是美国作家。”对于个体作家来说,分类可能不那么重要,“因为在世界文学史中,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作家是没有归宿的。但大多数写过有分量作品的移民作家,其命运是被一个以上的国家承认,因为他们存在于国与国之间的空间,那里是不同语言和文化交织并互相渗透的地带。在这个边缘地区出现的任何有价值的作品,很可能会被一个以上的国家认可,用来提高该国的软实力。” 哈金再三感叹:中国过去文明悠久,在当今世界上却软实力不强,那么,国家怎么能将这些用移居国语言写作的作家一刀划走? 在创作中奉行现实主义的哈金,看待现实问题更十分现实:“跨越语言边界、返祖归根的愿望在美国少数族裔作家群体中很常见,但恐怕并没有回归之路。如果我们对此保持理性,就可以看到,大部分处于中间地带的作家已或多或少被疏离或排斥。他们可以做的一件事是充分利用他们的不利条件和边缘化,而不应该死抱著回归的梦想。他们什么也不应该依靠,只依赖可以给自己定位的有价值的作品就行了。由此而来,只要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来,身份这个概念也许就毫无意义。” 哈金还说:“在移居作家看来,边缘是他们的工作空间,这对于他们的存在来说比其他区域更加重要。他们不应该努力去加入主流或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中心占一席之地。他们必须保持他们的边缘化,获取各种资源……正是这个边缘化使他们区别于本土作家,成就他们独特的抱负。” 他说的是作家,但是,这对所有胸怀抱负的移民,不论电脑工程师、建筑师、餐馆老板、还是律师、会计师,也都有借鉴意义。
哈金的“下一球”
哈金的眼光已经又盯著“下一球”了。在马萨诸塞州山区一条林荫小道尽头的寓所里,他仍然与往常一样埋头著述。《自由生活》英文版和中文版相继问世之后,2008年9月,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他的论文集《移居作家》(The Writer as Migrant),阐述关于移民文学的各种话题。他目前正在写关于法拉盛华人移民的短篇小说,已经写了多篇,刊载于《纽约客》等刊物,已经有两篇获得欧·亨利小说奖。全书大概要一两年才能完成。 哈金作品的中文版,都由台湾的中国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中国大陆只出版了一本《等待》(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哈金介绍,跟上海文艺出版社签了出版五本书简体字版的合同,“想先给《光天化日》,结果一拿去就给枪毙了”。我问:中国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邬书林说过,有的“因人废书”,有的“因书废人”,你算是哪一种呢?哈金无奈地笑了,“都算吧!我说将书里有的篇目拿下来,拿下来也不行。” 说“因人废书”,哈金是有根据的。2004年,他向北京大学递交了应聘教授的申请,结果北大没有任何回应。有人评论说,“没有回应”或许“也是一种进步”,北大总不可能对一个在美国好几所名校专门教授英语写作、写了很多获奖作品的著名作家回信说“你不符合资格”吧。“没有回应”,是因为“不便回应”。 哈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文坛上开始崭露头角,1999年获得美国第50届全国图书奖,是第一位华人获得这一美国文学界最重要的大奖,才在华人中声誉鹊起。九年来,他反反复复地回答过关于他的问题:为什么出国20来年一次都没有回国?为什么他选择用英文而不是中文写作?为什么他不自己翻译成中文,而是委托给别人翻译?……他不唱高调,老老实实解释的次数太多,这里我就不炒现饭了。直到最近,他的回答才有了一丝形而上的意味:“对我来说,生活就是一种冒险,抵达远比回归更有意义。” 关于哈金,有了各种非议,更有了各种赞词:“文学奥运领军人物”,作品“写出文化中国”,是“深刻反思中国人的生存状态”的“时代的镜子”……我也曾经给他奉上过一顶“美国文坛的获奖专业户”的高帽。但是哈金本人,似乎充耳不闻,在这个人迹罕至、野兔、乌鸫和鹿出没的山峦深处,一个劲地写自己的书。(2008年7月)
高伐林附注:上文中提到的两本书后来都出版了:小说集《A Good Fall》(我笑说,中文译名应该就叫“摔得好”),哈金自己将这本书译成中文,书名译为“落地”,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评论集《The Writer as Migrant》,中文本由明迪翻译,书名为《在他乡写作》,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
2003年,哈金到新泽西演讲后与读者交流。(高伐林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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