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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闲”被人投以白眼,“有闲阶级”成为一个人见人躲的恶谥,鲁迅被人斥为“有闲,有闲,第三个还是有闲”。而在国人忙了几十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之后,“闲”才大受青睐、身价猛涨。眼下,是资产阶级忙得要死要活,无产阶级则像列宁所讥讽的“闲得发慌”了
◆高伐林
中国作家叶兆言在一份名叫《东方明星》的月刊上开了一个“兆言专卖店”的专栏,专卖“闲话”。专栏开了三年,每月一篇千字文,我也读了三年,由此涌起若干与“闲”有关的思绪。 第一年,叶兆言每篇写一个同代当红作家文友,共写了十二人:刘恒、王朔、刘震云、余华、苏童、方方、格非、范小青、池莉、朱苏进、王安忆、陈村——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第一年专卖是“卖朋友”;第二年,每篇写一个作古的先贤,共写了十二位昔日名流:章太炎、蒋百里、张大千、齐白石、傅抱石、李叔同、张爱玲、苏青、陈寅恪、吴宓、周瘦鹃、郁达夫,是为“卖死人”;第三年,专卖“土特产”——作者所生活地域的最大宗出产当然就是“南京人”——南京文人,南京富婆,南京工薪阶层……
此一时彼一时。想当年,“闲”被人投以白眼,“有闲阶级”成为一个人见人躲的恶谥,鲁迅被人斥为“有闲,有闲,第三个还是有闲”,索性将一本杂文命名为《三闲集》以作反击。而在国人忙了几十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忙着将青春、生命几几乎消耗殆尽之后,“闲”才大受青睐、身价猛涨。休闲装、休闲书、休闲经济……都大行其道。眼下,是资产阶级忙得要死要活,无产阶级则是像革命导师列宁所讥讽的“闲得发慌”了。
在“闲”泛滥成灾、说“闲”招人起腻的时节,读叶兆言这些“闲话”,倒还不觉得烦。我仿佛翻看三份风格迥异的挂历: 第一年,是十二大幅当代文坛明星生活照,光彩斑斓,情趣盎然:刘恒爱儿子爱得痴迷,王安忆旺盛的好胃口,格非最宝贝的欧米茄手表竟然遭劫,范小青烈酒喝得多小说写得快,苏童患有购物狂,陈村与朱苏进着迷电脑和网络新玩意儿…… 第二年的挂历,则换成十二帧艺苑学林的世纪大师的素描,望之色调黯然,掩之情思悠然:吴宓愤而砸“潇湘馆”,郁达夫好色的怪诞品位,张大千死皮赖脸上门求看画速记牢记笔墨风格然后炮制假画,傅抱石与关山月奉旨合作人民大会堂《江山多娇》巨画,最初将红日画得像蛋黄……第三年的挂历,又一变为十二张当代江南市井风俗的浮世绘,由今连古,俗中透雅:六朝金粉,秦淮酒家,夫子庙的对联,茶叶店的变迁……
照我看,所谓“闲话”,其实也有好几种:外闲内不闲,形闲神不闲,名闲实不闲……不一而足——记得当年曾讨论过“散文”的“散”,各种看法庶几近之。常见的是,语调平和,笔触散淡,表面看去风和日丽,但内里却惊涛骇浪,像诸葛亮面对曹魏大军大开城门独自在城楼上操琴。还有一种是语带玄机,弦外有音,所谓“闲”,只是迷惑对方的外表、掩饰自己的手段,实则埋伏下精锐奇兵,看准了时机,偶尔露峥嵘,铁骑突出,给论辩对手以致命一击。而叶兆言这些闲话倒还不是——这些是真正的“闲话”,作者是彻头彻尾的冲淡平和,他除了自己挣一笔诱人的稿费,让读者放松身心,别无所图。正如他表白的:“闲话等于清谈,面对读者,犹如面对知心好友,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一吐为快”。这话不错,闲话最突出的长处就是亲切自然么。 然而闲话毕竟还是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否则,读者天天在家庭、在公司讲闲话、听闲话,为何还要折进作者开的这个“专卖店”?总还是因为这里的闲话不光是亲切自然,而是更有滋味,更有境界,更有嚼头吧。作者是有见识的,不时有精辟的句子蹦出来。他闲话范小青时说:“我始终顽固地相信,能写出来,比写得好重要。”闲话张爱玲时说:“作家成就文学,文学也会毫不含糊地创造一个人。”闲话南京作家时说:“作家通常脆弱得很,不傲气却娇气,从来就不是排除干扰的高人。”在闲话傅抱石时驳斥说:“用天才来解释成就是最偷懒的办法。”都要言不繁,一语中的。难得的是,作者心态平和,他无意卖弄自己的深刻机智,而是在不经意中闪现吉光片羽,足见他的深厚内功。
比较起来,“兆言专卖店”的三种闲话中,我读得最津津有味的是第三部分“土特产”,读第二部分“死人”次之,读第一部分“朋友”又次之。我感到,作者闲话南京,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一草一木,如数家珍,有大家之相,这是他真正熟悉又可以放开来深入浅出的疆域。而“死人”部分,有的他下过很多研究工夫,有的因为作者祖父、著名作家叶圣陶的关系,有过某种交往,也有些鲜为人知的掌故、细节,娓娓道来,故人也就写活了;反是当代作家朋友不好写,倒不是说作者下笔有何顾忌,而是这些作家的成果被当代读者所熟知,作者要想避开老生常谈,就只好专写作家兴趣爱好之类个性琐事,但是既然彼此的交往,主要还是在公款旅游的笔会上“三同”,所见所闻就难免有局限了。
借用那个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后到“看山又是山”的参禅学艺的著名典故,是不是也可以说:就这么三年的专栏文章,作者也经历了专卖闲话的三重境界: 第一年“说闲是闲”,关于文友,他确实全都闲说琐事;第二年“说闲不是闲”,写昔日名流,选择的人物、着笔的话题、角度,都高大了起来;到第三年,回归:“说闲又是闲”,却更加小大由之,深入浅出,浑成老到。
当然,读者不妨拣自己所喜欢领略的闲的种类去读,各取所需。所谓“三种境界”,只是凑巧碰上这么个时间顺序,我并没有将其划分高下轩轾之意——这也是随便闲话几句,当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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