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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来,达赖及西藏流亡政府与汉族知识分子的接触明显增多,西藏问题进入更多汉族知识分子的视野。现居北京的学者陈小雅今年出版了一本新书,提出一系列独特的看法,例如,藏族“精神向南,身体向北”的民族性格,“西藏与内地社会其实是异质同构”等
◆陈小雅/高伐林
“这本书写了两年。期间我几乎坚持不下去,想把草稿和所有资料送人。但最终,我还是自己完成了这本书,感觉是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现居北京的学者陈小雅,因2005年脑部受伤,近年著述较少。正因为如此,2010年初夏她在明镜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新著《西藏分裂:埋藏的密码》更加引人瞩目。在该书上市之后,她在邮件中回答了我提问。
陈小雅《西藏分裂:埋藏的密码》,以作者对西藏的实地考察感受为经线,以西藏的历史为纬线,结合相关民间传说和研究成果,对西藏的历史文化进行了一次巡礼。介绍了藏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及其与中国和印度文化的渊源;探寻了吐蕃文明兴衰过程及决定性的三大因素:母系氏族社会遗赠;苯、佛两教的势力角逐;唐朝与吐蕃此消彼长的关系,以及三者之间的动荡规律。
写西藏,是因为西藏问题困扰我
高伐林(以下简称“高”):你过去主要以研究当代和近代中国问题的政治学者而为人熟知,为什么会写作一本关于藏族历史文化的书? 陈小雅(以下简称“陈”):我不是一个为研究而研究的学者。我事先并不曾为自己预设要成为“某类问题专家”这类人生目标。相反,我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做学问,还是选择人生道路,都是为了安顿自己的心灵。人生和社会充满著困惑,所以有研究和探索。心灵的困惑来自既成的、原有的答案,与我所拥有的知识(包括逻辑能力)出现偏差,为了“解惑”(首先是“解”自己的“惑”),我才会去书写。写西藏,也是因为西藏问题在困扰我。比起八九民运史和毛泽东研究来说,这个问题更复杂、更富有挑战性。 写这本书也有两个契机。一是1985年我参加国家文物局的考察团,考察过西藏;二是2008年3月发生在拉萨的骚乱事件,这是我写本书的直接导火索。那之后,在全球华人互联网上掀起了一场大辩论,许多人很动感情,把论战的帖子发到我的电子邮箱里来,我记得还有一个叫王千源的小姑娘被围剿,这就闹得我寝食不安了。 高:你近年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本书的写作想必克服了不少困难? 陈:是啊,2005年的脑伤给我留下一些后遗症。写作这本书时,最大的困难是注意力不集中,常常意马心猿;一打开电脑就感觉厌恶,一看书就有沉沉睡意袭来。要在厌恶感、分心和两次袭来的睡意之间坚守始终如一的目标,扑捉住跳荡的灵感,连缀出一条清晰的思路,是一种很特殊的体验。所以这本书写了两年。期间我几乎坚持不下去,想把草稿和所有资料送人。但最终,我还是自己完成了这本书,感觉是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
西藏文化是人类遗产的特殊品种
高:十多年来(我感觉,是从1998年王力雄《天葬:西藏的命运》一书在海外出版,并传回国内开始的),达赖及流亡政府与汉族知识分子的接触明显增多,西藏问题进入更多汉族知识分子的视野。在你的书中,你提出了一系列意味深长的问题并做出自己独特的回答,例如,“精神向南,身体向北”(注1)形成了藏族的民族性格;再如,“西藏与内地社会其实是‘异质同构’,然而在内地遭到批判和否定,而在藏地,至今仍未动摇”(注2),你认为这是因为什么? 陈:这次对西藏历史文化的巡礼,最大的发现,就是藏民族“精神向南,身体向北”的分裂性格,这是用她自身的全部历史写下、至今我们还能够生动地、深刻地感觉到的东西。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民主改革前的西藏与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内地社会的“异质同构”。 我认为,政教合一、个人崇拜、教会特权、权力寻租、教派间的意识形态战争、宗教迷狂,这些东西在藏地的根深蒂固有很多原因,譬如,地域上的相对封闭,地理与气候条件的制约,以及她所依附的强权(元朝、清朝)的阴谋,世俗生活的萎缩与精神生活的畸形发展……这些,都是西藏形成其独特的制度文化的客观历史原因。二战后,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的潮流兴起,原先的老牌殖民帝国失去了大部分的殖民地,转而接过民族独立口号,以图在战略上削弱敌对阵营的势力。 美国则可能怀著另一类动机——凤凰卫视采访中情局一位特工时,他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他在上世纪50年代曾经从事藏独游击势力的培养工作。他说:对于藏独我们并不寄予什么希望,但它可以成为“雄鸡屁股上的一个疖子”,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可以弄得它很不舒服。这些运作,需要扶持一个象征性的人物,所以,达赖及其依附的制度权威被保存了下来。以后,“后现代”思潮又席卷而来,种种际遇,会逢其时,使西藏这朵世界民族文化的“奇葩”存活了下来。其实,我最早想写的只是一篇《后现代社会中的西藏文化机遇》——这和我最早只是想写一篇《绿党领袖毛泽东》的情况一样,那次后来扯开去,就变成了由明镜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牛仔》和《中国废片》两部关于毛泽东的书。 “后现代”的价值观认为,越是少有的、越是濒临绝迹的、越是奇特的东西越珍稀,就越值得保护。中世纪的西藏文化,作为人类制度文化遗产,显然是很特殊的一个品种。这里当然还有一个前提,第一是你自己愿意,第二是无害于人。这种后现代思潮,结合“人权”的概念,对从前的一套自由民主进步价值观进行了挑战。于是就发生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己所欲,勿施于人”的两套观念的对抗。 回到你所提的问题,为什么有些东西在中国内地已经遭到批判和动摇,在藏地依然不可撼动?最基本的原因是内地中国人愿意,藏人还不愿意。 当然,我知道你提这个问题,并不意味著你想越俎代庖,而是困惑于一些在内地高举反对封建迷信和个人崇拜大旗的“异议人士”为什么会去景仰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神王”。这个问题最好请他们自己回答。 我本人主张,以民主化为最终目标的、由本土藏人自主的社会进步改良。流亡藏人回到那片土地后,可以行使自己的一票权利。
民族情绪很容易借“题”发挥
高:谈到西藏问题,让人们常常感到困扰的是,民族问题与宗教问题搅合到一起——新疆问题也有类似困扰,你认为这两者的关系如何? 陈:人类分为不同的民族,是自然和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赋予一定人群的特性;人类分为不同的宗教群体,是一定的社会环境与文化发展历史交互作用的结果。有差异就会有矛盾,即使有一天世界大同,还会有男女的矛盾,老少的矛盾。差异越大,矛盾的结构越复杂,不同民族加上不同宗教,矛盾本身就更复杂。多民族国家本身是自然、历史和人类经济活动和文化交流的产物。在这类国家形成时,各民族并非都是出自心甘情愿,也并非都是被迫。 成吉思汗征服西域和吐蕃有一个背景,那就是他的政策:如遇抵抗,一旦城破,则一个不留;如果归顺,除了纳贡,则一切照旧。他走出蒙古高原时,也真的做出了示范,开始是大片的屠城,以后威名在外,便势如破竹,横扫欧亚。再后来,忽必烈将西域各民族和吐蕃旧部带入了中华民族,在大部分时期,各民族相处还是很好的。蒙族人畜牧,女真人狩猎,汉族人农耕,藏族人农牧兼营,在这些民族之间,有一个很会做生意,也很讲信义的民族——回族,把不同民族的物产进行交流,人们互通有无,在东亚大陆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相对封闭的经济互惠体系,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华民族”。辛亥革命提出“五族共和”,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有这样一个背景。 再则,民国政府为维护中华民族共同体做出了令人感动的努力,但中共接掌大陆政权后,为了意识形态战争,不承认其合法性。例如,将有西藏代表参加的那次国民大会称为“伪国大”,这是割裂“中华统绪”的危险动作。这正是藏独运动可以利用的。 从小学到大学,我的同学中都有少数民族(回族、瑶族、朝鲜族、土家族)。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中国政府一直奉行的是优待少数民族政策。这使我们从小就视他们为“珍宝”!所以,不存在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对立和歧视。但与中国历代的情况一样,这并不妨碍执政党(执政民族)垄断其他民族地区的统治权力。现代人都知道,在国家机关中,处级以上正职必须是中共党员。这其实是从蒙族和满族统治者那里学来的。在元朝的官制中,有个叫“达鲁花赤”的官名,这是个什么官呢?就是中央政权以下的各级行政首长,是正职。副职一般由汉人担任,叫总管、知府州尹之类。次官一般由“回回”担任。清朝在鸦片战争之前,也有类似严格等级。共产党没有这样的民族限制,但有党籍、阶级限制,说明也是少数统治。同时,它也没有真正施行民族区域自治的许诺,这是有目共睹,而并非无关紧要的。所以,少数民族有意见,是肯定的。但这是政治问题,不是民族或宗教问题。“文革”在少数民族地区造成的灾难也是一样,这都是政治的欠账。由于有这些历史欠账,又没有兑现民族区域自治的宪法许诺,所以,民族情绪很容易借“题”发挥。 那么,今天的这个“题”是什么呢?是一个大问题,我把它称作“现代化—全球化”时代民族生存竞争能力的问题。不论是西藏问题,还是新疆问题,其实和中国文化、中国人所面临的总体问题都是这么一个。(未完待续)
注释: 1,藏民族“精神向南,身体向北”:是陈小雅在《西藏分裂:埋藏的密码》一书中提出的一个观点。她认为,藏民族处在中印两大古老文明的交汇点,这使得藏族在精神上倾向位于南边的印度,在追求生存和财富的实际活动中,却是向北、向东,即向中华文明的版图扩张。
2,藏汉“异质同构”:陈小雅在本书中提出,民主改革(1959年)前的西藏与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内地社会,二者看来差异很大,其实结构相同: 政治权力的拥有者,同是国家“宗教”的权威和诠释者;由于政治特权的存在,“权力寻租”的现象普遍存在;在文化上,二者都是“一花独放”,使得文学、艺术、宗教、医学、天文等等文明成果,不得不托庇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 陈小雅在书中说: 正是由于这些制度的背景,当我看到无所不在的、热烈的宗教氛围时,难免会想起文革时期的“红海洋”;当我阅读藏传佛教各宗派之间的内战史时,难免会想起文革各派之间的“语录仗”;当我发现原始苯教得以借佛教之身还魂,而佛教和苯教结合方能在雪域扎根的解说时,难免想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的命运…… 不仅如此,在西藏,寺院办经济,与“党经营产业”、“产业办社会”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而藏人踊跃送弟子出家,喜欢把田产赠与或托庇于寺院,与内地人争取入党,农村人口向往城市户口、“集体所有制”向往“全民所有制”、“体制外”向往“体制内”……均有相似的诱因。而无论是古代寺院从王朝包养的“大锅饭”转变成百姓“承包制”的改革;还是近代主张“向西方学习”的先驱们遭到的厄运,也与我们所熟悉的内地社会大同小异。最有趣的发现,莫过于僧侣在政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从噶厦政府中法定的僧人任职比例,到普通喇嘛在民众婚丧嫁娶事业中如同政治思想工作般的“念经”……每每都使我想到党的作用,及其无处不在的身影;而十四世达赖全球劝善的讲演,更使我想到从来不曾忘记的《毛主席语录》。 陈小雅问道:问题是,许多现象,在内地疯狂了数十年后遭到鄙弃和否定;而在藏地,却延绵不绝了几百上千年,在人的心理深处至今仍未动摇,是什么原因呢?
陈小雅小档案
陈小雅,1955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原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副研究员。已出版著作有《天安门之变——八九民运史》、《佛之血——八九六四研究文集》、《中国“牛仔”:毛泽东的“公案”及行为、心理分析》、《中国“丈夫”:毛泽东的情事》、《中国“废片”:毛泽东的命案》、《地下的热泉——过渡文化的十年(选章)》、《摇篮与墓地——严复的思想和道路》、《汉尼拔》等;主编有《沉重的回首——1989天安门运动十五周年纪念文集》、《二十世纪中国学术要籍大辞典·政治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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