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 人不仅仅脸上会有皱纹, 心也会有的。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岁月沧桑, 心的皱纹也是层层叠叠的, 埋藏着平凡的故事和不平凡的思想。 最近,母亲来电话说, 我们曾居住过的学校那两栋筒子楼就要拆毁了。 这本是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 可还是迁出了心底里一丝丝惆怅。 近几次回国探亲, 总是看见那两栋灰色的楼委委曲曲地挤在四周林立的漂亮的楼群里, 昏暗矮小,怯生生的挺不自在的象是生错了地方。楼的外壁上还留有文革时特有的理直气壮的豪言壮语, 后人为了掩盖那个时代的荒唐,将其敲打得斑斑驳驳,使其 跟见不得人似的, 丢失了豪放磊落之气。 便是在这灰色的筒子楼里, 我度过了我的懵懂童年和青涩少年。这一段的岁月光景, 我常穿上梦的彩衣去回想,那是极具一些异彩的。 我们筒子楼里极不寻常的是我们有六个歌星。 邻家的大林姐姐是文工团的歌唱演员. 小丽和玲玲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楼下的大毛是唯一的男声, 随时准备进军歌坛, 就只有高阿姨家的毛毛和我是属于爱唱歌,但绝对业余的自娱自乐。高阿姨总是和我妈妈说“我们家有个大破锣, 你们家有个小破锣“。其实, 我自认我的嗓子还可以,至少比大毛要强。 大毛住我家楼下,七十年代中期, 大毛高中毕业,为了出路,他准备报考文工团。那一段时期,他翻来覆去地苦练意大利歌曲“桑塔路奇亚” 和解放区歌曲 “二月里来好风光”。 那两个月 真的把我们全楼的人折磨的死去活来。 也许是受了大林姐姐的影响, 他用解析式方法, 一句话一个字的练。 那个怪异的美声唱法把一个“桑”唱得象出殡一样鬼哭狼嚎, 而那一句“交公粮” (“二月里来好风光 ”里最后一句话) 的“交”字,一直吆喝了两个月还没交上去, 搞得楼道里象一个争交公粮的集市。最终, 这不厌其烦,不依不饶的“交公粮”愣是敲进了我们的脑髓里, 使我们其他歌星无论唱什么歌, 都不由自主的拐进了交公粮的旋律里,让人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 我们旁边那栋楼里有一个哥哥爱吹唢呐,以前, 我常嫌他的唢呐声太霸道, 尽干扰我们优美的歌声。 大毛“交公粮”期间,我们都希望平时极具霸王之气的唢呐独奏曲“百鸟朝凤”, 能把交公粮的吆喊声击垮, 没曾想, “百鸟”也被吵得丢下“凤凰”飞走了。 直到有内部消息说,将要恢复高考,大毛的“交公粮”才戛然而止。 大林姐姐没事总在家里吊嗓子, 楼里常回旋着“Dou Mi Sao Mi Dou”. 印象中, 她总是一段时间唱一类歌。我们这些跟从者便如影随行, 齐声应和。 七十年代末, 大批老电影回放,楼道里先是飘扬着《阿诗玛》一朵鲜花鲜又鲜, 马羚儿响玉鸟儿唱 ,《芦笙恋歌》 婚誓 (阿哥阿妹情谊长),《五朵金花》的 蝴蝶泉边, 《枯木逢春》的一道道河水清又清等五六十年代电影插曲, 唱得大人心里也如“枯木逢春”, 满楼道春意盎然。 接着是 流行《十字街头》“春天里, 百花香”,《渔光曲》,《八千里路云和月》, 《马路天使》(四季歌)等三四十年代电影插曲,楼道里又流连于早年上海沦陷区梦回莺啭的似水流年里了。 赶上纪念抗战胜利周年,大家又痴迷于三四十年代高亢激越的抗战歌曲, 象, “五月的鲜花”, “太行山上”,“流亡三部曲”, “毕业歌”。 说来有趣, 就在最近的某一天, 我的脑子里突然萦绕着一个曲调非常优美但记忆十分遥远的旋律,模糊中只记得其中一个词“王二小”, 在网上搜寻半天, 终于发现是一首纪念抗战小英雄的歌。想来,也是那时在筒子楼里学的。我一激动便发给朋友们,竟有不少人记得这首曲子。我象是得到了我们那个时代特有记忆的一种共鸣,竟生出莫名的感动来。 进入八十年代,大陆“白天是老邓的天下, 晚上是小邓的天下”, 歌坛全面流行港台音乐, 我们也陆续搬出筒子楼, 筒子楼的歌声终于人散曲终,那些悠扬的旋律也随着它们的故事卷到记忆的褶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