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文化与奴颜文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相对立的。 这种对立鲜明地表现在人格上的独立与依附; 品格上的高尚与低俗; 为人的耿介孤直与趋炎附势; 对财富的固穷态度与贪婪成性;风度上的高贵清举与自卑猥琐;思想上的自由开阔与封闭禁锢;趣味上的清远高雅与肮脏龌龊;见识上的宏博通达与目光短浅。
士大夫在精神上的富有使他们有着强烈的自我认可和鲜明的独立人格。他们“达可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 作为世人精神上的领袖,他们学识渊博,涉略广泛,引领时代的新潮流。 思想上因自由开阔而深邃通达,他们的思想体系通过对社会的各种参与和引导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和反省达到自我完善。他们品格高尚,有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 他们为人正直坦荡,所谓“从道不从君”, 对上不卑不亢,对下怀有怜悯的心肠。他们坚守着儒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这种固穷的坚毅精神,傲视权贵,蔑视丑恶,安贫乐道,持守节操。精神上的洁癖使他们视金钱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 他们把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然态度以及禅宗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所谓“富贵不淫贫贱乐”《宋,程颢》)的观念结合起来,从而使他们的生活态度从容达观荣辱不惊,既执着人生而又超然物外。士大夫往往在文学和艺术上有很高的修养,所以琴棋书画,情趣高雅,风度上,士大夫往往是龙章凤姿,自命清流。这种从里到外的慷慨自信使他们有着容纳百川的气度与胸怀。
再看看奴颜文化。 奴颜文化首先是人缺乏独立的思想, 然后缺乏独立的人格。他们的思想和人格是依附在他们的主子(或上级)上的。 因为他们缺乏独立的人格,所以他们也缺少自我认可, 从而品格低下, 对上卑躬屈膝,完全丧失做人必要的尊严,而这种屈尊往往要在对下属颐指气使以及对平民百姓的欺诈凌辱中找到平衡。而这种欺压因人性扭曲又变得极其残暴。因他们在精神上的匮乏使他们在财富上有着病态的贪婪。因为在精神上的不独立使他们没有自我反省的本能。精神上的依附和迎合,形成一套全面而完整的对上是曲意奉承奴性十足对下盛气凌人傲慢无礼的奴颜文化。这种奴颜文化几乎是全方位的,这从全民对财富的无比崇尚和对缺少财富的鄙视刻薄便可知晓。全民成为权贵与财富的奴隶。
在士大夫时代, 只有文人,没有穷文人和富文人, 更没有尖酸刻薄的“穷酸文人”一词。“穷酸文人”的概念是对文化以及文人的纯洁性一次彻底的亵渎, 它使文人穿上了富裕或贫穷的外衣, 从而使文化的内涵遭到极大的污染,歪曲甚至是否定了文人承载的文化精粹。
我们必须看到, 在士大夫文化盛行的时代, 当时的社会为文人提供了比较殷实的物质条件, 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看重文人,善待文人。统治者阶层中的很多人也是士大夫。 文人即使不得志,也能保持思想上的自由放达,做到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 所谓“负其才望, 而志匡世难,故不从”。 他们或狂放不羁,放浪形骸,予诗文药酒中抒怀。或隐居乡里,纵情山水,保留独立的精神不遭尘世的污染。 整个社会对于文人是自下而上全方位地尊重, 即便他们无权亦或清贫。
晋书陶潜传里有一“量革履”的典故,是说 “陶潜退隐乡里时, 当时的江州刺史王弘很钦仰他人品高尚,便慕名驱车拜访,陶潜并不把刺史登门当做光荣之事,托病婉拒。于是, 王弘常派人守着他,听说他要去庐山, 便派他朋友庞通等带着酒食,在半路上等着,看到陶潜来了,便请他喝酒, 陶潜一见到酒就到野亭子里去大喝起来,高兴的忘了走路,这时王弘才出来,与他相见,欢饮一天。 陶潜穷得没鞋, 王弘关照手下给他做鞋,手下人要量量鞋的尺寸,陶潜就伸出脚来让人量,王弘请他回州, 问他乘坐什么,陶潜说,我有脚病,平日常做竹轿,但他也能自己回去,于是王弘就派门生的俩儿子抬着轿子送他回府。 王弘以后若要见陶潜,就在林间水边等他,陶潜家中若缺米少酒,王弘常常提供”。
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嵇康轻慢钟会”也很发人深省。钟会少有才气,仕途上春风得意,算得上当朝的权贵, 但对家道清贫以打铁自赡的嵇康也是十分地仰慕, 屡屡盛礼前去拜访,却遭到嵇康的冷遇,嵇康是前朝的人,司马昭曾想拉拢嵇康, 但被拒,嵇康不仅对于司马氏采取不合作态度,连写文章也毫不忌讳(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便知道装醉来自我保护),还一味的坏脾气, 在文章里连讽刺带挖苦的, 弄的司马氏很不舒服,后司马昭找个理由(理由相当可笑, 嵇康为他朋友因不孝之名被抓包打不平)把他杀了。嵇康临死前,神情不变,逸怀浩气,从容弹奏《广陵散》,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以为师,场面极为悲壮,那铮铮的琴声至此也成了绝响。 据说嵇康被杀后,司马昭随即便后悔了。 (连晋文王司马昭也惜才, 尽管嵇康从不待见他)。
士大夫世代,陶潜,嵇康这样卓尔不群的傲骨是有着生存的气候和土壤的。相反,如果陶潜嵇康生在这个时代,他们一无权,二无钱,一个是“带月荷锄,夕露沾衣”的乡野农夫,一个是家道清贫打铁自赡的穷书生,在这个世代就是一loser,还谈论什么龙章凤姿,一世之标的。 别说权贵如钟会会屈尊屡次登门求教,就是普通百姓,也会轻蔑地嗤笑他为穷酸秀才的。 这样的人活的都少有尊严, 如被杀,我能想象的只能是刽子手的无情和百姓的漠然, 什么顾看日影,气宇昂轩,无数百姓送行的壮观, 不定有什么奇耻大辱呐。
现世推崇的是首先是权贵,再有是财富,你有其中一样,或两样都有,如果在加上有点学问,那就被世人誉为才高八斗, 如果你没权没钱,但有学识,那是穷酸文人,是被世人讽刺的对象。这种世道的态度,愈演愈烈。 在这种环境下,怎么会有士大夫这样的精神存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