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俗事缠身,远疏文字一月有余,这两日的闲,原想把半余之作《理性-启蒙-革命》续完,怎奈灵感乏陈,思想里既无远景,精神中也无斗志,便截断了此念,聊以读书自娱。 一直喜欢民国才女,非娉娉丽丽低徊于闺中幽怨之辈,而是有林下风气的女才子,吕碧城之后,我想可封得此雅号的大约非五四女作家苏雪林(1897-1999)莫属。 苏雪林著声文坛有五源,首先,三十年代初,她便被誉为最优秀的散文女作家,这位参与新文化运动的女才子,既受中国古典文学的扎实教育,又受教于新文化先贤大家胡适,并两度远渡重洋,游学法国,思想饱受欧风美雨的沐养滋润,可谓学贯中西。她的散文既有女性温婉清雅的质感,也不乏男子幽邃宏博的气象。文笔秀丽畅达,见知也精深明远,读之有酒酣兴尽之感。 其二,苏雪林是个教育家,曾在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成功大学,新加坡南洋大学教书,执掌教鞭达五十年之久。她在武汉大学期间和凌淑华、袁昌英并称珞珈三杰(注1),成就了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其三, 煌煌学术巨著。 苏雪林自二十年代起开始她的学术研究(注2),对于学术的挚爱自始自终,为其一生。她从少年开笔到耄耋之年,始终保持着新鲜的研究热情,笔耕不辍,被誉为文坛上的常青树。她鸿海一样的浩瀚学术专著,内容广涉历史,诗歌,神话,艺术、美学、政治、甚至天文、地理、科学等领域,她对中国文化之源有着浓厚的兴趣(《昆仑之迷》),对楚辞的研究,更是独辟蹊径,从西方文化入手,开创中学西进的一家之说(《屈赋之迷》)。 其四: 文论。苏雪林早期的文论就表现出她荦卓非凡的才气。后期的文论,就更加丰满成熟。作为最后一位作古的跨世纪五四作家,她亲历了整个民国时期文坛风云大事,对于那个时代的文人,她是见证人,同时,因跨越历史沧桑巨变,对当时事件的是非曲直有“一览众山小”的清晰全观。身处台湾,精神不受什么主义的桎梏,便有着思想上的独立和创作上的自由。时代的历练,使她文论集优雅从容、活泼幽默、客观睿智为一体,亲历的鲜活故事,读后让人饱识文化先贤的时代风流,历史观和审美情趣俱佳。(我最喜欢读她的文论集)。 第五,也是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终其大半生的“反鲁”。 苏雪林在三十年代便勇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被左派供奉在文坛偶像宝座的鲁迅抨击,为被鲁迅痛扁的右派文人抱打不平,批评“鲁迅浅薄、偏狭、睚眥必报”,她指出鲁迅痛斥的中国人陋行是“对着镜子描绘自己的尊容,然后把那些丑陋的脸谱向别人头上罩”(陈源语)。鲁迅对在文坛上成绩斐然的留学欧美的文人,如胡适,陈源、杨荫榆,林语堂、梁实秋等等的批判,是出于嫉妒,且夹杂着很多个人恩怨。他“既无‘现代评论派’的学术水平”,“文艺上也不若新月派的才华艳发”,一味的崇尚“不负责任的破坏”,后与 “被赤匪渗透的左翼相互利用,成功上位于文坛圣座”(《左派对鲁迅的招降》),成为 “思想界的领袖”,“青年的导师”。 苏雪林因“反鲁”遭到长期占领文坛主导地位的左派文人的围剿,她和左派文人自此大打笔战,到了四十年代中期,她的文章已没有刊物敢登载。直到现在她还一直被大陆文人所垢病。 鲁迅本是个很有批判精神的文人,因年少时家庭有很大的磨难,个性比较阴郁,并带有强烈的破坏一切打到一切的感性作风,他留学日本,并没有接受西风先进文明的思想系统,和胡适(留美),陈西滢(留英)等不同,他缺乏理性思维模式。虽然他一向在文坛上以无情批判国民陋性为著名,但他对国民陋习的批判带有很强的本能和感性色彩,缺乏理性思考,而他的思想构架本身又有着深刻的国民性,加上个性逼仄,气量狭窄,有某种“迫害狂”的病态,在文坛创“刀笔”之风。他和众多文人发生的笔战,缺乏基本的风度,且不乏掺杂个人恩怨。北京女师大风潮中,校长杨荫榆(杨绛的三姑)因反对学生过多参与政治,动辄闹学潮,把课堂当作战场,和学潮中支持学生的鲁迅理念不同,后导致鲁迅被教育部长章士钊开除,最后迫于压力,杨荫榆离开女师大。这场风波本因教育理念的分歧,但鲁迅对这个女教育家上纲上线,把她定性为:“依附北洋军阀,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压迫学生,激起进步师生的强烈反对。”,(注3) 鲁迅对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一律拿出“痛打落水狗”的姿态,后因逐渐被推上中国文坛神座,更是一言九鼎,霸道作风,登峰造极。无论何人,一旦被他定性,基本就是永无翻身的日子(和老毛异曲同工,中共后将他推入神坛,实在是因为他的身上有毛共最为需要的品质)。 二十世纪上半叶,全球文化刮起强烈的左倾之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文坛流于两派,左倾的社会主义派,右倾的自由主义派,后中国文坛逐渐被左翼把持,他们成功地绑架了青年,召唤了“群众”,为大陆异帜铺平了“文化宣传”之路。可以说鲁迅“不负责任的破坏论”和“盲目的激进思想”是中国文坛和思想界一直左倾和缺乏理性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他们早就把五四最初倡导的“科学和民主”抛掷脑后)。 鲁迅把孔子拉下神坛,自己却堂而皇之的登上。造成中国文坛风气“破坏打倒”的匪气以及“造神和歌功颂德”奴性并行不悖长盛不衰。 我很佩服这位清醒的崇尚理性的五四作家,和她的导师胡适一样,她在文坛一派左翼的风气之下,倡导理性和冷静对待国民性问题,反对为治疗国民性而去反人性,而力主改造社会制度,约束人性之恶。她对共产文化在三十年代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对“赤熊烈焰”遍染中国大地之势痛心疾首,我们现在反观历史,不能不对这样一个具有非凡前瞻性的女性心悦诚服。(话外)。 注1: 二十年代初期,苏雪林发表用白话文写的《人口问题研究》《再论人口问题研究》《新生活里的妇女问题》《沉沦中的妇女》《生育制限运动声中的感想》《男盗女娼的世界》《相对性原理和哲学史的问题》《时髦男子择妻之条件》《相对性易解》《世界语者之宣言》《家庭》《民众艺术论》《对于“五一”的两大希望》《自由文爱论》《说内外》《说美恶》等五六十篇政论杂文,刊于《民铎》《民国日报·觉悟》《时事新报·学灯》、《国民日报·学汇》等报刊上。此时她对国家政治、社会诸问题,表现了极大的热情,以寓言的形式发表对时局、人生的看法,还抽时间翻译法国作家莫泊桑、都德等作家的作品。(维基百科) 注2: 珞珈三女杰是指国立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苏雪林,外文系教授袁昌英,文学院院长陈源的妻子凌淑华,亦称珞珈林山三个文学朋友(珞珈三杰)。三人在生活中斯很好的朋友,同时也都是自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坛上很有名气的女作家。(维基百科)。 注3:杨荫榆是中国第一任大学女教授和女校长,她一直有反动人物标签正是拜鲁迅所赐。苏雪林曾为杨荫榆抱打不平。“我与荫榆先生相识,系在民国十七八年间。关于她的平生,我曾在一篇《几个女教育家的速写像》中介绍一二。提到北京女师大风潮曾替荫榆先生说了几句公道话。她原是已故某文学大师的对头,而某大师钦定的罪案是从来没人敢翻的,我胆敢去太岁头上动土,岂非太不自量?所以这篇文字发表后,居然吃了人家几支暗箭。这也是我过于爱抱不平,昧于中国古贤明哲保身之道的结果,只好自己骂一声“活该!”(苏雪林) 注4 “谈起女师大那场风潮,她源源本本的告诉了我。又说某大师所有诬蔑她、毁谤她的话,她毫不介意,而且那也早成过去了。如果世间公理不灭,她所受的那些无理的攻击,总有昭雪的一天。不过所可恨者,她挥斥私财办理二乐学社,而竟有某大师私淑弟子们故意同她捣乱,像苏州某报的文艺副刊编辑某君,就曾屡次在报纸上散布关于她不利的谣言。将女师大旧事重提,指她为专制魔君、女性压迫者、教育界蟊贼、甚至还是什么反革命分子。一部分无识女生受其蛊惑,竟致退学,所聘教员也有不敢与她合作者,致校务进行大受妨碍。荫榆先生言及此事时颇为愤愤,我亦深为不平。”(苏雪林)。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位被鲁迅定性为“压迫学生”的女教育家最后正是为了保护这个学校的女学生丧生与日本人的刀剑之下。她本有回上海避难的机会,却为了几个没有钱逃难的女生,被日本人刺死。
话外: 后面会陆续转载几篇苏雪林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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