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最近過來小住,母女間的談話就象涓涓細流,每天都在不疾不徐的流淌着。
和父親相比,母親原來話並不多。一直認為我話癆的毛病是遺傳自父親, 我們小時候開玩笑說老爸見到大樹都能說半天,如果哪天他回來晚了,我們就說不知遇到了哪顆大樹。父親是學歷史的,愛說的東西比較遙遠,雖極有意思,但不是現實的家常,聊天的感受更象是不經意間述說遠處的風景,不論美醜,都不會太刺激神經中感性的一支。
母親在我父親去世之後,越發地愛聊天了,她似乎是在不斷地說話中填補自己記憶中的缺失,我每天都在她娓娓道來的故事裡輕輕地搖晃着思緒,時而象在清晨的草地里聽雲雀清啼,新鮮美好,時而如在黃昏中看炫目的煙霞慢慢籠罩在暮靄里,傷感喟嘆。時而說起鄰裡間可愛又可親的趣事而會意的微笑;時而因世事的荒誕不經而憤懣地罵人。
母親聊得東西和父親不同,雖也是歷史,但是我們家的歷史,具體的多也形象的多。我像一個錄音機收錄了很多雜亂無章的故事,慢慢地一些故事便自然有序地聚集在一起,形成腦海里一個個島嶼,有快樂的小人國,也有美麗的桃花嶼。文革的舊事也聚在一個荒島里,裡面肆意着罪惡和愚蠢。 我小心地用理性的刀剔去了極端的黑暗與殘酷,帶着平和的心態記錄下那個時代幾個荒唐的故事。
(一): 媽媽,你反動
六六年,文革開始。全國人民人人自危,因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階級敵人,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自己的親人都可能成為告密者,這是一個人倫顛倒的世代,爹親娘親沒有毛主席親,毛成了全國人民的爹娘,為了毛這個既是爹又是娘的,誰都可以被踩在腳下讓他永世不可翻身。
姐姐(九歲)的學校已經不上課,卻處在極端亢奮的遊戲狀態,每天不是學習班就是批判會,象姐姐這樣的半大小人玩得很迷糊也很認真。 母親對學校荒誕的不務正業很費解,也很擔心外面不安全,因為那時外面已經開始亂了,隨便一個小街道,都會有群情激奮的批鬥會,偶爾還能聽到槍聲。
一天下午,她看到姐姐背着書包又要出去,便攔住她不讓走,姐姐不依不饒地據理力爭,那個時候,不論是老師還是父母在孩子的眼裡是最可能成為落後或反動的標誌來加以批判的,他們並不知道其後果,所以,姐姐馬上想象出自己在批判會現場,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批評母親落後, 母親情急之下,把姐姐的書包扔到窗外去了,姐姐一看,立刻哭的稀里嘩啦,“媽媽,你反動,我書包里有毛主席語錄,你把它扔了,你反動”。我們那時還住在筒子樓,隔牆有耳,母親一個箭步過去捂住了姐姐的嘴,母親小聲哄着姐姐,“葦葦不要亂說呵,如果說出去,媽媽被抓起來,你就沒有媽媽了,誰給你做飯呀,媽媽錯了,媽媽不知道書包里有紅寶書,這就給你去撿起來,千萬不能和別人說呵”, 姐姐看到母親的臉色,害怕了,想着自己不能沒有媽媽,揚起梨花帶雨的小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姐姐自始自終沒有說出去。直到解禁後,這成了我們家茶餘飯後的一則帶寒意(後怕)的冷笑話。試想,如果姐姐糊裡糊塗的向毛爹表忠心,把媽媽告發了會是怎麼樣的後果呢?那個顛狂的年代,一個孩童無辜的一句話會讓一家人的命運轉入一個瘋狂的軌道中,我們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這樣的故事,孩子天真地告發父母,一個和睦的家庭便在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中疾馳至毀滅的黑洞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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