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诸帝之杀人,总要说出无数道理,逼迫那被杀者自己承认罪恶之重,已无可容于天地之间,反恳求皇帝将他早日明正典刑,让他死时良心稍获宁贴。每一个被杀的人,总颂扬皇帝至公至平,他只有心悦诚服,甘愿接受任何处置。假如真无大罪,而皇帝要寻他开心,轻轻判他一个死罪,也只有望阙谢恩,引颈就戮,这叫做雨露固属皇仁,雷霆亦是帝德。诸帝杀人,又常诿责于群臣,表示那是公意。他们常叫满朝臣子公议某人之罪。群臣揣摩圣意,故意将那人判决得十分沉重。皇帝则又下旨,减罪一等,譬如凌迟者改为斩首,灭族者改为充军,使人归怨于群臣,转而感激皇帝的宽大。清帝又常压迫人出卖朋友,好像年羹尧之狱,雍正唆使某某督抚告年谋逆,并暗示你们想自己免罪,只有出此一途。许多人怵于杀身破家的惨祸,只有昧着良心,做这种伤天理的勾当了。(芹泥注:文革中哪里是朋友间,即便是亲人间也不乏夫妻反目,父子相残的)。
我国士大夫最讲究气节,读书人又死爱颜面。满清诸帝瞧透了这一点,对此每极力摧残,简直不留余地。你自以是堂堂的一个人吗?我偏要剥夺你的衣冠,叫你匍匐泥涂,自认是至卑至贱的虫豸。你说士可杀,不可辱吗?我偏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你自己痛打嘴巴,直打到我认为满意了,才让你死去。(芹泥:我认为毛共这方面造诣更深,他们的杀人,是从人的精神开始,先让你不是人,没有人的最起码尊严,然后,再在肉体上毁了你,人死了之后,再追加在灵魂上羞辱,让死人不得安宁,让死人的后人继续受辱。)(注1)。
注1: 选自苏雪林《辛亥革命前后的我》。这一篇文字似乎对思羽MM那篇《浅谈中国人的尊严和面子》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辛亥革命前后的我
满清皇朝自戊戌维新以后,继之以义和团的胡闹,引起了八国联军,帝后蒙尘的奇祸。后来和约已签,列强武力的压迫虽暂告停止,人民对于清室的敬意却完全失去,怨恨之念与日俱深。并且一方面世界民主宪政的潮流,以不可抗的势力,冲进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一方面国父孙中山先生种族革命的鼓吹,因了庚子的国耻,吸引了很多的知识青年,革命的种子在国内到处潜伏,遇有机会便要爆发开来。
我便在那个动乱时代,像一滴水泡似的出现于这个渊■人海,在我祖父县署里,过着说黄金固不似黄金,说黑铁也未必是黑铁的童年。不过为了生性浑噩,在那并不十分愉快的环境里,仍然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掏蟋蟀,扑蝴蝶,整天嘻嘻哈哈,和几只小猫相追逐。政治上有什么变动,大人们都不去注意,与我们小孩当然更风马牛不相及了。
可是,我在很幼小的时候,似乎便听见“革命党”这个名词。我的祖父每日阅读报纸,有时和宾客闲谈,也得着若干新的政治知识,他知道有戊戌维新,他知道有所谓宣传兴汉扑满的革命党。但祖父虽并非读书人出身,而且仅仅是一个七品功名的县太爷,却富于忠君思想,凡侵犯皇室尊严的,他都深恶痛绝,视为莫大的敌人。我们常听见他对祖母骂:现在这个世界还成个样子吗?康有为提倡什么保皇,骨子里是他自己想当皇帝。他曾进红丸想谋弑当今的光绪皇上,幸而阴谋败露,同党六人被杀,他却逃到外国去了,太便宜他!至于那个“海盗孙汶”更不像话,他居然想排满,要知道目前朝廷虽是满洲人,但入关已差不多三百年,对我们施了多少深仁厚泽,我们怎可忍心排它?况且君臣名份一定之后,永远不能改变,我们又怎样可以排它?祖父骂革命党总连保皇党一起骂,后来才知道他也相信了后党所散布关于康先生的不利谣言:他们不是说康有为这个名字便含有帝王思想,“有”是“富有四海”,“为”是“贵为天子”吗?
祖父说的这些话,不但当时我们小孩儿听得莫名其妙,连祖母也半明不白。她问祖父“你老爱说什么‘君臣名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祖父回答道“同你们不读书的妇女说话真难,文了一点便嚷不懂。好,女人嫁人的道理你总知道吧。一个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丈夫死了就该守节,不能再嫁第二次,这叫做‘好马不跨两鞍,好女不嫁二夫’,不是这样,便不算是贞洁的女人,人家都会瞧她不起。像我们做了大清朝的臣民的人,居然想对大清造反,那就是不忠,该捉来杀头。听说那个‘孙汶’在英伦曾被我们公使馆捉住一次,不知为什么又让人救了出去。真可惜。不过这种‘乱臣贼子’,将来国法总是难逃的,我们等着瞧就是了。”
这一回祖母好像弄清楚了,我们却只能懂个大意,将祖父说的话记录成为目前型式,乃根据后来叔辈所追述。当时真正听懂的是“康有为”、“孙汶”两个都是坏人,他们想造反,造反便该杀头!
不过革命潮流居然冲入县署的铁门槛,爆发在年轻一代的书房里,却是我祖父所不能料到的。
祖父第二个儿子即我们的二叔,名锡衡,字均平,曾进过学,得过起码的功名——秀才。因他天生克妻命,连丧二妻,发愤要去当和尚,和尚若当不成,便要祖父让他东渡留学,结果,他到日本学习什么速成法政科了。到了日本,免不得断发改装,半年后寄回家中一帧照片,头上牛山濯濯,身穿方格西式学生装。阖家传观,觉得影中俨然是个和尚,不再是我们的二叔,祖母更伤心流泪,饭也吃不下便去睡觉。她为怕儿子当和尚才花费一笔钱让他出国,谁知仍然剪去了辫子,这与当和尚有什么分别呢?一个人出了家,从此便要六亲不认,世缘尽断,这个儿子不算是丢了吗?
二叔赴日本仅年余便返国,当时我太幼小,不知他为什么,认为他和尚当腻了,又返俗,后来才知道是为日本文部省颁发取缔中国留学生规则,我国留日学生认为有辱国体,闹了很大的风潮,许多留学生都卷起铺盖回国,二叔也是回国学生之一。
他在祖父县衙里装了一条假辫,睡个午觉,辫子会掉下来,小孩顽皮扯辫梢一把,也使他立刻秃顶豁露,当堂出彩,他常怨苦不绝。后来头发长长了三四寸,那条假辫才编结牢固了。
二叔在日本时,不知曾否加入中山先生的兴中会(我想他没有,但看他以后和革命党不发生关系便知),不过他一到日本,思想便起了绝大变化,回国后便在弟辈侄辈中灌输革命思想,宣传排满理论,县署里那间为男孩们所设置的书房,空气日益激变,老师不知道,祖父当然更不知道。
记得有一回我在书房门外走过。忽见四叔五叔六叔,大哥二哥在庭院里用竹竿挑起一方白纸旗,旗上大书:
杀尽满洲鞑子,
恢复大汉河山。
他们在旗下拍手欢呼。我那时已能读一些旧式章回小说,在精忠岳传里知道金国人叫做鞑子,又听见人说我们的大清朝皇帝也是鞑子。不过我那时头脑里并无种族之见,只知皇帝高高在上,和我听惯的“玉皇大帝”、“如来佛”一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再者祖父经常说那类忠爱的议论,我虽听得似懂非懂,也相当受他的影响,现在看见“杀尽满洲鞑子”一类大逆不道的话,竟在县署里出现,我怎能不惊!
我当时便学着祖父的口气对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是想造反吗?造反是要杀头的啊!”
他们见秘密被人窥破,颇为气愤,一齐握拳跺脚骂道:“小鬼头,谁教你来偷看?快滚吧!你敢把今日的事去对人说,看我们不揍你个半死!”
我吓得拔脚就逃,果然不敢把那天所见对人提起。
二叔在家里没住多少时候便到上海,和那些回国留东学生创立中国公学。他居然说服了祖父,捐出了一笔廉俸,作为公学的开办费之一部分。他自己在那个学校里算是创始人,又算是学生。三叔、四叔、大哥都跟他去上学。五叔体弱多病,六叔二哥年龄太小,仍留祖父身边。后来六叔二哥还是去了。中国公学是光绪乙巳年(公元一九○五)开始创立的,第二年,即光绪丙午(一九○六)胡适之先生也考入这个学校(见他的《四十自述》),可见我们一家人和胡先生都有同窗之雅。可是,五四运动后,胡先生出了大名,我却没有听见叔辈谈起这件事。开始我不知其故,现在才知道胡先生在中国公学时,名字是“胡洪骍”庚戌年(一九一○)他考清华官费赴美留学才改名为“胡适”的,无怪我二叔们弄不清楚了。
至于我二叔在那公学里经过了一个短时期,祖父便要他回家结婚,他的命果然不利妻宫,不久又遭了鼓盆之戚。心灰意冷,和尚固不做,革命也不谈了。进了天津法政学校,第四次续弦,生了一夥儿女,自此只想谋个一官半职,获升斗之禄,以维家计而已。我的四叔和大哥后来也均以家室之累,壮志消沉,成了一个普通人物。可见人在少年时代以无所牵累之故,思想纯洁,志气也较高,是非善恶之辨,比中年老年来得正确,究竟是可爱的!
晚清的政治被西太后和一群昏庸贪戾的亲贵大臣,搞得败坏不堪,人心尽失,革命的火种蔓延愈广。听说一个叫做吴樾的革命党,身怀炸弹,强图挤上火车,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五大臣没有刺到,他自己却给炸弹炸死。没过几时,又听见有个革命党叫做徐锡麟的捐了一个道台,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被捉住剖心活祭。又有一个女党员名叫秋瑾的在大通被砍头。当祖父到上房,心情非常沉重地把这些消息报告给祖母时,祖母总是战抖抖地说“啊!啊!革命党这么厉害,又这么不怕死,看来大清江山是保不住了呀!”
这些话我们当时也不大听得清楚,只听见什么“炸弹”,是不是像我们过年时节放的“冲天炮”、“双响”?什么“剖心”,莫非像太平天国他们玩的那一套?所有人名、事迹,都是我现在按故事情节给补上的。
我那时受祖母委任管理上房猫儿,四叔顶聪明,也顶刻薄,惯用俏皮话挖苦人,唤我做“猫监”。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出典,现在想他也许从史记司马相如传“狗监”两个字套来的。我只要几只小猫能和我相终始,大清江山保得住保不住,与我有什么相干?
可恨的是:小猫才一长大,正跌扑起劲的时候,祖母便替它们找婆家,一只只嫁出去。每嫁一只,我就伤心难受几天。看来大清江山,果然比不上我的小猫重要。
祖父由金华兰溪调到钱塘仁和,一共干了好几年,最后二年我已稍能阅报。
叔父诸兄自上海回家度寒暑假,总带来一批新书新报,保皇党和革命党的刊物都有。前者可以公开,后者则成了他们枕中鸿宝,背着祖父偷阅。杭州距离上海颇近,新风气传来颇易,县署里报纸已有好几份了。党人的机关报什么《民呼》、《民吁》、《民立》的,也备了一份。国家大事、世界新闻,当然不是我所能完全了解,但也知道这种报纸言论颇激烈,和满清政府处处过不去。叔父诸兄非常爱读,我的兴趣只集中于钱病鹤绘制的画报,曾收订了几大册。辛亥年三月间,革命党大举袭击广州督署,事不成,同志殉难者甚众,葬黄花冈者七十二士。民立报那一段时日里的文章,激昂悲愤,有光有热,我读了每深为感动。该报所发表的林觉民、方声洞烈士遗书,也赚了我不少的眼泪。可是这不过感于他们的慷慨牺牲,视死如归的精神,并不搀杂种族情感,后来山西巡抚陆钟琦全家尽节,我还诌了一篇祭文祭他,便可证明我的话了。
即于是年八月间,武昌首举义旗,埋伏全国的革命火种,像受着狂风的煽扬,顿时都放出熊熊光焰,汇成了一片火海。今天打开报纸。某某地方光复了,明天打开报纸,又某某省份宣布独立了。报纸宣传的威力,再没有像那个时代大得惊人的:好像张良一曲楚歌,吹散了楚霸王八千子弟兵,又好像一股强烈台风,袭来时拔木摧屋,排山倒海,非人力所能抵抗。有人说满清三百年的皇朝是给报纸打垮了的,果然,果然。不过若非人心思汉,报纸又能发生什么力量?人心何以思汉?又岂不是为了种族情感是人类的良知,人类的本能,虽被压抑数百年之久,一旦时机来到,便像万派狂流,朝宗入海,沛然莫之能御;又像火山爆发,烈焰冲霄,熔浆滚滚,蔚成天下奇观。
我的祖父在江浙做了二三十年的县官,积资升任海宁知州,时已交卸了钱塘县县篆,赁屋于抚署左右,待办理了入京引见各项手续,便将赴任。是年九月中旬,上海光复,浙江也于同日落入革命军之手。率领部队攻击抚台衙门,生擒巡抚曾韫的革命军头领,后来才知道便是现任总统蒋公介石。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阖家上下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那晚听见抚署枪声,知道革命军已在发动,当然更秉烛待旦,不敢更睡了。天色已明,有个小仆人悄悄来报告,看见革命党军队都骑着马,出入抚署,马都是好马,跑得飞快飞快。我素胆大,兼好奇心重,便溜出大门,隐身照壁之后,向抚署偷窥。果见一些马队,马上人都着新军制服,背着枪,进进出出地。等了一会,又看见一大队骑马的人出来,个个年轻力壮,精神饱满,最后有一位目射神光,威仪不凡的少年将军,我见站在大门口守卫军士都举手对他敬礼。现在回想这位将军也许便是今日的蒋公吧。倘使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么,在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双辫垂肩的女孩,便已瞻仰到这位伟人的丰采了,请问是何等的荣幸!
革命军除攻占政治中心以外,对老百姓秋毫无犯,纪律之好,简直像个奇迹。我祖父那时是个已卸任的官吏,本来不必急于遁逃,但有几个僚属想邀他去投效新政府,他要做满清忠臣,惟恐名字见了报纸,掉进黄河也洗不清,还是躲避了为是。他先率领全家老小,在迎江寺附近某相熟栈房住了一夜,次日包了几只船直航义桥伯祖父家,住了半月,托人在上海租界租了一幢弄堂房子,做起寓公,从此一住便是三年。家丁卫兵早已遣散,家中只留一二家乡男仆,二、三丫环和佣妪,合计家口也还在二十余人上下。
我的智慧开启颇早,而知识的发展则甚迟,实以身为那个时代的女孩,缺乏接受教育的机会。在县署时,虽看了些稗官野史,也会胡诌几首打油诗,清末流行一时梁启超文字和民立报排满理论,也略知梗概,但对政治情形完全隔膜,并且也丝毫不感兴趣。满清皇朝倾覆了,我不知惋惜,革命成功,共和政体成立了,我也不感鼓舞,仍然糊里糊涂,过我的日子。
前文固曾说种族情感是基于人类的良知和本能,我的种族情感什么时候开始觉醒的呢?可以说在上海那几年里。那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类书来;又不知从谁借来了一部大义觉迷录,一些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记事,一些关于清朝的野史笔记之类,胡乱翻了一阵,我的思想便和祖父的起了莫大的距离,而和叔父诸兄接近了,而且憎恨满清,比他们更激烈,更彻底了。
扬嘉屠戮之惨,虽足令人怵目惊心,但和我幼时所听祖公祖婆辈口述的洪杨暴行相比较,觉得也没有什么;何况我还读过蜀碧,张献忠在四川所干的,不更可怕十倍吗,我所恨的是大义觉迷录,那位雍正帝把曾静、张熙一对师徒当猴子来玩耍,逼他们“弥天罪犯”长,“弥天罪犯”短,满口认罪,并逼他们写出《归仁论》那种言不由衷,可笑的文章。雍正自以为道理争赢了,将双方辩论文字,刊印成书,颁布天下,其实正如某作家所说“一个做皇帝的人与书呆子打笔墨官司,有甚体面?”满清最可恶的是从来不讲信用。譬如雍正假示宽仁,将曾静、张熙赦归乡里,并遗嘱子孙,决不可再将他们加害,谁知雍正才一归天,他儿子乾隆帝便把曾张抓到京师,请他们各吃一顿鱼鳞细剐,说是替先帝报被辱之仇(因曾静曾控雍正弑父逼母杀兄屠弟,诸般罪状)。做皇帝的人如此行事,说得过去吗?杀降不祥,也是不可宽恕的罪恶,满清则自入关,至平定三藩之乱,及太平天国之乱,杀降成为家常便饭。也可归入不讲信用之例。
那十次文字大狱,更足骇人。人家做诗,做出句“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便算是讥讽清朝提倡文化事业了,捉来砍头!人家咏黑牡丹,偶然说了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又算是暗示满清夺取朱明的天下了,死了的开棺戮尸,活着的杀头灭族。为一部私家编写的明史稿,当事人全家就戮不算数,刻书的工匠,贩书和买书的人,都赔上性命。甚至听说当查抄书店时对偶然在那店里歇歇脚的过路客,也不分皂白青红,撩进一汤锅煮熟。某寺藏经楼偶夹有前代因国难出家的某文士一部手稿,其中有反清复明的话,被一游客拿去告密,全寺数百僧人均送却头颅,那座大丛林也付之一炬。
这一类血淋淋的记录,我们于数百年后来读它,仍觉惨雾迷漫,腥风扑面,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当时恐怖气氛笼罩全国,亡国奴生活之苦还能想象吗!
满清诸帝之杀人,总要说出无数道理,逼迫那被杀者自己承认罪恶之重,已无可容于天地之间,反恳求皇帝将他早日明正典刑,让他死时良心稍获宁贴。每一个被杀的人,总颂扬皇帝至公至平,他只有心悦诚服,甘愿接受任何处置。假如真无大罪,而皇帝要寻他开心,轻轻判他一个死罪,也只有望阙谢恩,引颈就戮,这叫做雨露固属皇仁,雷霆亦是帝德。诸帝杀人,又常诿责于群臣,表示那是公意。他们常叫满朝臣子公议某人之罪。群臣揣摩圣意,故意将那人判决得十分沉重。皇帝则又下旨,减罪一等,譬如凌迟者改为斩首,灭族者改为充军,使人归怨于群臣,转而感激皇帝的宽大。清帝又常压迫人出卖朋友,好像年羹尧之狱,雍正唆使某某督抚告年谋逆,并暗示你们想自己免罪,只有出此一途。许多人怵于杀身破家的惨祸,只有昧着良心,做这种伤天理的勾当了。
我国士大夫最讲究气节,读书人又死爱颜面。满清诸帝瞧透了这一点,对此每极力摧残,简直不留余地。你自以是堂堂的一个人吗?我偏要剥夺你的衣冠,叫你匍匐泥涂,自认是至卑至贱的虫豸。你说士可杀,不可辱吗?我偏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你自己痛打嘴巴,直打到我认为满意了,才让你死去。这里有个显例:乾隆朝有一臣不知得了什么罪,皇帝并不杀他,只教他缴上印绶回家,却叫满朝大小臣工,每人做一首诗给他饯行,那些诗嘻笑怒骂,轻蔑侮辱,洋洋焉极天下之大观;皇帝又钦赐一个“名教罪人”的匾额,要他悬挂家中大门上,仍命地方官监视着他的行动,时常呈报。直到一日地方申报某人已痰终,皇帝才停止他残酷的戏弄这里又有一个显例,某臣常以道学自命,偶受某案株连下狱。皇帝叫人审问他,每每举些与本案无涉,而与其人行止有关的话来问他。譬如某某事你居然干了,是不是“廉耻丧尽”?你自负理学,某件事合乎“天理”之正呢?还是“人欲”之私呢?这样问案,你认为奇怪吧。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问官怎样问一句,犯人鹦鹉学舌般照样回答一句:“是呀,我干某事,果然廉耻丧尽,尚有何话可说?”“是呀,我所作某事,纯乎是人欲之私,没有半毫天理,哪里算得道学?”一般犯人总设法替自己解辩,或东闪西诿,企图拖延定案的时间,而这个犯人,倒像想堂上早日判决他的罪名,让他早些受死完事。我开始也不解其故,后来才悟出道理。大凡猫儿捉住老鼠,总爱七擒七纵,舞弄半天,直到那只可怜鼠儿鳞伤遍体,奄奄一息了,才肯加以大嚼。聪明点的老鼠便索性僵卧不动,瞑目装死,让猫儿提早将它吃掉,免受零碎罪,我想这个犯人是从猫鼠之间,得到对付清帝恶毒手段的妙法吧?
满清诸帝自知本属腥羶之族,文化水准太低,最怕中国文学之士。有一个文臣大概是因名气太大,皇帝有点忌他。他已辞官回乡,某次皇帝南巡,他不敢不来接驾,皇帝一见他的名字便对左右说“某人还没有死吗?”那个臣子当晚果然死了,不知是做皇帝的人果然是金口玉言,说某人死,某人便真的死了,还是那文臣听出皇帝说话的苗头不对,赶紧自杀,趁了皇帝的心愿,图免一家之罪,我想理由是属于后者。又有某文臣以健啖著,患伤寒大症,尚未全愈,皇帝派人问他还能吃肉吗?他回答道“能”,赏了他一大盘半生不熟的红烧猪肉,那文臣吃罢,立刻旧症复发,呜呼尚飨!这位臣子即说饕餮,也未必肯以性命赌胜,他之甘愿吃那盘猪肉,理由当然也不问可知。要说党狱的株连,明朝比满清更厉害,清朝文字狱每次所杀不过数十人或数百人,明太祖胡惟庸之狱滥杀至三万人之众,为了奏章里“体乾法坤”,“为民作则”诸语,怀疑笑他为僧,骂他作贼;也杀了若干拟稿的教官;明成祖于方孝孺一杀便是十族。明朝对待大臣,动辄加以“廷杖”、“立枷”之辱,清朝则尚无此。不过明朝诸帝仅属横暴无知,不像满清之故作精神上的虐杀,明朝诸帝仅加人以形体上的摧残,不像满清有意的侮弄,我以为后者所给人的痛苦,是远胜于前者的。何况明朝皇室是汉人,是我们同种,受同种的迫害,比受异族的凌辱,在感觉上总有些不同吧。
以后十余年,我又读了金源,蒙古侵略我们时所作种种罪行每使我愤恨填膺,郁郁者数日。抗战中期,我受中央宣传部的请托,写了部《南明忠烈传》,又以明末抗清志士的故事为题材,写了若干篇短篇小说,编成了一个《蝉蜕集》,我民族思想的水银柱,那时可算已上涨到了最高峰。
于今基于我的楚辞研究,知道世界文化同出一源,区区种族的歧见,更属无谓,我算已摆脱了狭小的民族主义圈子,迈进阔大的世界主义的天地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对满清仍抱甚大的恶感。每见有些遗老遗少,眷念前期,喜谈掌故,隐约委婉地对满清歌功颂德,心理辄觉老大不快。于今五族共和,我对旗籍人士当然以同胞相待,可是,假使宣统还想复辟,我也要去做革命党的。人家说我对一种主义或思想,不能得风气之先去宣扬,等那主义或思想快落伍了,然后才来承认,笑我是个尾巴主义者,我每直认不辞。辛亥革命前,我太幼小,不知道革命,于今将进坟墓了,又说要革命,抓尾巴恐怕连尾梢上的毛也抓不着,不太可笑吗?但我不管,我不许异族再来统治我们!
我的祖父自光复后,隐居不出,贫病而死,我谅解他,对他不失其尊敬,因为他是我的祖父。像王静安先生投水殉清,我也谅解他,对他也不失其尊敬,但有时却怪他身系学术文章之重的人,作此匹夫匹妇之愚行,哪里犯得着?何况他所殉的还是异族之君呢。
这当然是我的矛盾,但也可见种族情感果然基于人类的天性,不是理性所能解释的!
原载《作品》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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