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少年是她心灵的花园,那里有父母的疼爱,兄长姐姐的呵护,同窗的友谊,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个园子到处是光影花影的炫舞,林中有鸟儿唱歌,河里有鱼儿舞蹈,青石板的缝隙中满是嫩绿的苔藓在炫耀。碧波的溪里,每个石子都是翡翠那般的骄傲。母亲象跋涉了很长的一段山路,疲倦了,来到了这个花园,曲肱而枕,看着行云,听着流水,馨香抚慰着的心灵,无比的轻盈地将这少年的花园踏遍。 母亲家在当地是有名望的绅士,家里很富有。母亲在家最小,上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外公对家里的男孩子很严,对女孩子却娇惯,外公的理论,女孩子是不会宠坏的。母亲上小学时只要外公在家,都是外公架在肩上送去上学。外公时时会去南京打理在那里的生意,回来总是会带一些新鲜的物事给他宠爱的两个小女儿。 母亲上小学时,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珠儿和云夏。她们三个人住得很近,自小学就在一起一直到中学毕业。几年的小学同窗生活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珠儿是个直率的女孩,活泼任性,大小姐脾气十足,有些侠义之气,但做事有时不太动脑子。云夏比较温和,但非常有主意。母亲年龄最小,家教最严,心最细。她们三个小伙伴几乎整天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读书,闲暇时一起做女孩子那个时期都做的的趣事和傻事。
珠儿的姑姑有一次在南京买了一只精致的女表给她,珠儿很开心,到处显摆,还把它当玩具玩,抛来抛去的,终于有一天把它玩不转了。 这可怎么好,虽然珠儿的父母很宠她,但这么有效率的破坏还是会招到父母的一顿骂的。于是三个小伙伴商量着怎么才能蒙混过关。 她们打听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有个钟表修理铺,于是决定背着父母,去那里修表,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出门没多久,母亲想起来,修表自然是要钱的,她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零花钱,珠儿眼珠转了转,说你们等我,我回家一趟,不一会儿她就撰着钱出来了,母亲惊讶地问她从哪儿弄这么多钱?珠儿满不在乎地说:“这还不容易,直接到父母口袋里‘拿’一些,一个口袋里拿一点,他们不会发现”,看着女友狡黠的目光,母亲叹道“天哪,你整个一个小强盗”。
女孩子年记大了,爱美。于是珠儿想着扎耳朵眼,带耳环多好看,象电影明星一样,甩来甩去地很有派。她自己不太敢冒这个险,万一很痛怎么办,万一父母怪罪怎么办。 这又想起这两个女伴来,感觉人多风险小,痛感也小,如果倒霉,大家一起倒霉不寂寞。母亲开始是抗拒的,怕痛。但经不住两个好友软磨硬泡,被她俩绑架过去。事后,珠儿和云夏没事,母亲的耳朵却是严重发炎,外婆心疼,怪母亲,珠儿自告奋勇地和外婆说,是她硬拉着母亲去的,这样外婆也就没有办法怪罪她们了。外婆最后找到医生给消炎完事。这次以后,三个小伙伴干什么出人意表的事,都是互相打埋伏,互相承担责任,应付他们父母的责怪,他们的父母也就只能暗自叹息。后来三位女友相聚,珠儿和云夏都说最喜欢外婆,因为她对她们俩特别好,闯祸时,常常是外婆替她们两个去和她们父母说情。外婆后来被管制,不管她们三个哪个回乡,都会去看望外婆,外婆看到她们两个,就象看见女儿一样。
最让母亲难以忘怀的是另一件事。有一段时间,她们觉得短发很有新时代女性的朝气。于是,想着应该剪短发。母亲尤其急切,因为她头发很多,赶上夏天,洗发是很伤脑筋的事。珠儿总是突发奇想,她觉得有个电影里的女明星发式很好,她在脑子里这么一琢磨,觉得她能知道怎样理这个发。于是,两个女孩拿母亲的脑袋当试验品,折腾了一个下午,开始觉得这边有些短,然后那边又有些短,这样,三下五除二,好好的一头秀发就所剩无几了。母亲这次可急了,那两个女孩也不知所措,自然又是外婆来处理烂摊子。母亲这次在家里宅了很久。好在是暑假,不然不知怎么收场。
八十年代,母亲和云夏阿姨正好同时出差到珠儿阿姨所在的城市,三个童年时的好友畅快地谈天说地,说得最多的还是轻狂少年时的旧事。她们说起母亲小时候的身体不太好,外婆总是弄一些燕窝给她吃,偏偏母亲不喜此物,所以,有同学来,她总是央告同学吃掉。她们俩提及此事,还说母亲那时特傻。珠儿阿姨还是露出年少时的出格模样,给她们俩每人一盒饼干桶,她们三个人就这样一人抱着一个饼干桶聊了一夜。第二天,好心的叔叔给她们三个去买了早点,给她们做午饭。 她们不受干扰地闲聊了很久。当云夏阿姨和母亲听珠儿阿姨说她最近入了党,被两位好友好一顿奚落(其实是臭骂),云夏阿姨更是直言不讳,“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挨批的了?”(注1: 珠儿阿姨的叔叔伯伯都是被枪毙的,她父亲的公司被公私合营,家里被炒后一贫如洗。),母亲说,自己单位为了提拔一些被“改造好了”的成分不好的人,也曾把入党申请表给了母亲,母亲根本没有考虑,便把这个劳什子扔到废纸篓了。云夏阿姨也是如此(注2: 云夏阿姨的父亲被枪决。母亲被逼死。)。 当母亲说起此事,我好奇,问母亲,珠儿阿姨什么反应,母亲说,“她不是还那样没心没肺的,笑着把自己骂了一顿了事”。
去年,珠儿阿姨临终前,三个好友又聚在一起,她们又回忆起童年的往事,说得最多的居然是母亲被理发的那件事。她们说起这件事仍是笑得一团乱。相信在那一刻,珠儿阿姨的心灵脱开了病体的纠缠,也飞进了那个属于她们的花园,那些无忧无虑的儿时记忆象一层层书页被一双无形的手翻开了,那一刻,相信她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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