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 我在大学教书,住校。 有一天晚上,腹部疼痛难忍,勉强让楼下的同事送到校医院,第二天回到家,再次发作,这次是疼痛加剧,发散到背部,痛到我要休克,家人急急地把我送到医院,一检查,肾结石。 妈妈找到了楼下住的阿姨,她是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泌尿科主任,她把我安排在重症病房,虽然我的结石并不重,可以说很轻, 只是一般病房已满,而我的病其实没到要住院的地步,只是妈妈不放心,便让阿姨安排在重症病房。 病房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看起来应该比我大,脸上粗糙的暗黄色表明是农村来的。 住院的第二天便有系里的老师和学生来探病,家人朋友也是络绎不绝的,男友更是不离左右,呵护有加,因为是主任介绍来的,医生护士也对我很关照。 我感到有大熊猫的待遇。 两天下来,便感到有点不对劲,隔壁床的女人,基本没人来,只有一个男人来过一次, 满脸愁容的。 一天晚上,已过了探病时间,我和这个女人便聊了一会,方知她其实比我还小一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病很严重,肾里满是石子,我很难想象她怎么熬的,我一个B超都测不出的小石便搅的我死去活来的,杜冷丁才能让我镇定下来,肾绞痛可是我迄今为此遇到的最痛, 连生孩子都不能比, 她的石头肾。。。 “干嘛不马上开刀除去呢”,她一声长叹,说“没有钱呀”。 她的病实际是给耽误的,早期,她能忍便忍,不能忍就随便抓点止痛片,直到石头全面占领肾。 第二天,他的男人又来了,仍是愁容满面的,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夫妻的对话,真是心酸,丈夫对妻子的病已没有怜惜,话里话外都是抱怨和沮丧,家里这也卖了,那也卖了,还是凑不齐开刀的费用, 连住院费也还欠着。 女人哭了,男人对女人的眼泪已是很漠然和不赖烦,“哭,哭, 就知道哭,得这什么病呀,把家里都掏空了”, 女人无力反驳,只是无声地哭, 我想去安慰她,但自知这是无力的。 那天晚上,女人用哀求的眼光对我说,“你能不能和医院说说,我看你认识主任”。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感觉,我心里充满同情,但也活到了晓得一些人情世故的年龄,知道这岂是我能帮到的,但我实在不能面对这样一种眼神说不字,便说, 我可以问问。她的眼里露出一下希望的光彩,那是一种很天真的光彩, 那一刻,我看出她的确比我年轻。 我心里在骂自己,明明知道是无用的,为什么要欺骗她,这种无谓的希望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第二天,我和妈妈说了此事,妈妈也很同情,但说,我们可能帮不上她,因为,她的户口在农村,她得全部自费。医院也没办法,这是政策,我脱口而出,这什么狗屁政策。妈妈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农民真的很苦”。 这以后, 这个女人的身影常常在我脑海里,那种无助无望的眼神象根刺,让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和老爸谈起过户口制度,老爸给了我一期“哲学和社会科学”杂志(话外一,我在这个杂志中看到很多不同论调,如共产党是三大毒瘤之一之类的。 话外二: 八十年代,中国出现过短暂有限的百家争鸣气象,看过很多石破天惊的文章。), 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了这样一种论述,“中国这种户口制度是一种非常落后,非常黑暗的制度,典型的“人治”,世界上只有最落后的国家才采用,连很多落后的非洲国家也摒弃了这样一种制度。”。 它的落后基于这样的事实,就是,人生来是不平等的,这种制度不但没有把这种不平等缩小到极限,反而把这种不平等发扬光大到极致, 从你出生的家庭到地域,都会给你一生烙上不可磨灭的印记, 它影响你的生存权利,医疗权利,教育权利,话语权利等等等等。这种制度下衍生了很多中国特有的怪胎,什么交公粮(农民付重税,却没有任何福利, 名正言顺的压榨农民),下放 (到农村去是变相的惩罚),农转非,买户口,农民工,吃商品粮的,牺牲XX农村力保XX城市。。。。 这以后,我对这种户口制度深恶痛绝,因为这样一种把不平等合理化合法化普及化无疑向民众灌输了这样一种普遍意识,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你必须接受这种不平等,我是农民,我活该倒霉。我是城市的,我坦然接受农民交的商品粮。 人们无论在何处都在寻求可以让他产生优越感的地方,我是城里的,我天生优越于农村的,我是大城市的,在小城市人面前就有优越感,我老爸是当官的,在老百姓子女面前我就是高人一等。 这种制度还在一定程度上淡化甚至泯灭了人类天生应该有的同情弱小的怜悯心。记得和一位朋友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她其实是我一个好朋友,来自北京。她有一天抱怨,说北京全让农民工搞的乱七八糟的,他们要都离开北京,北京就干净多了,象奥运那些天。。。。 那天,我有点被触及到了敏感神经,我想起来我二十年前的病友。我激烈地反驳她说, “农民怎么就不能去北京,户口,是吧? 北京是北京人建的吗?如果按北京的财政收入,我保证一半以上是没有北京户口的人(包括农民工)挣的, 如果没有农民工,那些高楼大厦吹起来的?到工地里去看看,不说百分之百,也是百分之九十是农民工, 农民工在北京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他们对北京的贡献是非常巨大的, 他们得到什么?他们没有权利享受一丁点北京人的福利, 他们没有户口,孩子没有权利接受义务教育,只能花大钱让孩子上学,他们没有权力买房子,只能在犄角旮旯里找个地方安家,是简陋,不卫生,难道这是他们的错?他们生病没有权利到好医院去看好医生,有些只能回家等死,这样巨大的付出和几为零的回馈的不平衡,居然还得到“把北京搞的乱七八糟的”罪名,这简直是强盗逻辑。你们不能指望农民工白天该干活就干活,晚上他们都最好一同消失,爱在哪,就在哪儿, 只是别在我们北京呆着吧” “反过来想,我们到美国来,是外地人吧,我们是真正意义上来到别人建得尚好的国家。 我们缴税,便能享受应有的福利, 我们很多人把父母移民过来,他们可以说没有给这个国家贡献什么吧,但一样享受福利,这才是真正地take adventure。 要以你的思维,是不是我们都应该被赶到一个犄角旮旯去生活才合理呢? 后来,我有和她道歉,说我的态度太激烈了,不过我说了,我的那些话,我不take back,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跟她讲了那个病友的故事。 我的朋友其实是很好的人,平时极富同情心,只是给这个户口制度给搞糊涂了。她也说她说那样的话有点太不sensitive。 我很早就想过,什么时候中国没有户口制度,什么时候农民这个在中国占绝大多数的人不再被不公平地对待,才能真正意义上去谈什么平等。 听说有人希望取消户口制度,我们拭目以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