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趣味,过去的风雅,过去的夹在书页里的知识,和含有松墨之香的理想,在一个时代翻斤头那样的变迁和恶作剧那样的折腾之下,很快被颠覆。于是,过去的纯良、教养、优雅变成沉重的负担和罪恶受世人鄙夷,而过去的邪恶、愚昧、粗鄙却变成可以夸耀的荣誉和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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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上中学时,虽然时局不稳,但是学校还是诗书礼乐的乐土。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小教堂,常常会听到优美的风琴伴奏下的赞美诗,母亲的同学德琳姐和仿闲君便是这个教堂里唱诗班的。
德琳姐和母亲同宿舍,比母亲高两班。她是牧师的女儿,非常贤良温恭。她的母亲是外婆的朋友,我母亲称她为师母。外婆也是个基督徒。
德琳姐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也是唱诗班的。他比母亲高三班。五十年代初毕业时,因害怕德琳姐牧师的家庭成分影响他的前程,和德琳姐分了手,去了厦门大学。这个男生一生结过两次婚,也离了两次。他在九十年代底来过我们家,说起他的两次失败婚姻。我母亲叹息,说他根本不应该离开德琳姐,他说那是他一生做过的最大一件错事。这个叔叔终老时,孑然一身。去世时没有任何人在身边。母亲说起此事仍然吁嘘不已。(话外1)。
仿闲君的父亲也曾是这个教堂的老牧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仿闲君因他大哥早年参加革命工作,所以他的命运还算是不错的。从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工厂做工程师,直到七十年代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被入了党,最后做了一个市的副市长,他是他们班官当的最大的。母亲说,他是个非常廉洁的好官。他常常到我们所住的城市出差,每次都会来我们家。他很和蔼,一点没感觉他是个市长,我们不懂事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他知道后挺开心。
仿闲叔叔也于十年前去世,母亲说,他临终时的要求是葬在他父母的身边,归于他父母神的名下。后来,他的家人才知道,仿闲叔叔在退休以后,一直匿名捐款给一个山区的小学,而这个小学正是他父亲曾经传道的地方。
淑如是母亲上中学时同宿舍最要好的同学。她的父亲是他们学校的校长,母亲称他为老校长。老校长早年毕业于北洋大学,是一个非常慈祥儒雅的学者,他年轻时就热衷于教育事业,学成之后回到家乡,一直在此校当校长,他经历了抗战时期流亡学校的最艰难阶段,为民族守护着文化和教育的薪火。(话外2)
五零年的一天,学校通知全体同学去小镇的“中山堂”开大会,淑如犹犹豫豫得迟迟不肯前去,拉着母亲的手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师走过来,满是同情和不忍的目光,对淑如说“你还是回家吧”。母亲迷迷糊糊自己去了礼堂,去了以后才知道这是公审老校长的大会,公审大会结束后,老校长在那一天的下午被执行了枪决。
淑如当时连公开怀念父亲都是不允许的,甚至在别人面前都不可以表现出悲伤。她必须做出和父亲立场不同的姿态,才可以过关(荒谬吧?)。她只有在最信任的母亲面前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她流着泪说“我真的很难过,我父亲不是恶人呀”。同样出身‘不好’的母亲除了陪着她掉眼泪还能怎么样呢?她自己的家里也遭遇着巨大的不幸。那个时代人伦尽失的残酷,象一场骤风劈天盖地袭击着这些少年,他们的心灵惶恐地承受着一系列的惨变,只有同窗的一丝情谊可以相互抚慰心灵。(话外3)。
老校长被枪决以后,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南下干部被指认为校长。这个文盲校长虽说字不识几个,但整起人来是很有经验的。没过多久,他就诬陷学校的教务长贪污金条, 教务长也是一个旧时代的书生,禁不起这样的侮辱,上吊自杀。上吊的地点就是女生宿舍“民主楼”的楼上,那是教师办公的地方。也许是上天有眼,这个校长在母亲他们这一届毕业没有多久,因强奸女生,东窗事发,在同一个地方上吊自杀。他们说起此事,都感叹造化弄人,上苍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控制的因果。
淑如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就被下放到在县里的农校,直到78年,才被调回母校任教(她和云夏阿姨同在一所大学教书)。88年,淑如阿姨因脑溢血去世。 。。。。。。。。。。。。。。。。。。。。。。
任何过去在时间的压榨之下,都会成为历史,时间一如既往的向前向前。记忆让遥远的过去变得有些价值,于是,过去被有些人还原为剧本,虽然观剧者大多因事不关己而只为娱乐,我却看到一些人为此而反思,为此而警醒,为此而觉悟。
六十年的前的同窗旧事,它象天边渐渐远去的虹一样的符号,慢慢消失在残阳里,我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风琴伴奏下的童声合唱的《春游》。
春风吹面薄於纱,春人妆束淡於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 花外疏钟送夕阳。
(话外1: 写到这里,我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话,“不要为了拯救自己,把弱者当作祭品献给强者”。 那个时代,这样的人真是多如牛毛。)
(话外2:九十年代中期,大舅来美国探亲,因我父母当时也在美国,在我家小住。 他说起他来美主要是为了参加他的教官九十年寿辰纪念会。他的教官同样是毕业于流亡学校的抗战老兵,他们回忆的最多的是的流亡学校和抗战的峥嵘岁月。)
(话外3:母亲说过,永远不要对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因为当有一天,这种苦难临到你的头上时,你会象在沙漠里渴慕甘泉一样,渴慕一根稻草似的关怀。母亲常常和我念叨那些在她最困难的时刻给过她关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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