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經了埃斯庫勒斯和索福克勒斯兩大巨擘時代之後，古希臘悲劇已經相當的完善成熟，神主宰的命運和英雄高唱的悲歌徜徉在戲劇舞台上。 而在陸離的塵光里，走來了一位另闢蹊徑的哲學詩人，他拋開了戲劇里永恆的神話和英雄主題，將目光轉向現實、平民和女人，由此引申出對人性本身最為深刻的全方位思考， 31部古希臘遺存下來的精彩絕倫的悲劇中，他的悲劇獨占19部，其中十二部以女性為主題，他被譽為對後世西方文學影響力最為深遠的劇作家，他，便是歐里庇德斯，古希臘第三位傑出的悲劇大師。

歐里庇德斯貴族出身，自小接受藝術的全面系統教育，年輕時以一筆豐厚的遺產建立了私人圖書館。 他醉心於哲學和詩學，第一個提出月亮光是反射太陽光的自然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是他的哲學導師，後來更成為蘇格拉底的朋友，他同樣熱衷於詭辯術，訓練思辨能力，並對於神和神話的命題辨析疑義。對他的戲劇當時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 有人詬病他的戲劇含有太多哲學，使得劇情變得生澀乏味，也有人認為正因為他豐富的哲學式台詞， 為他的悲劇賦予了深邃的思想和偉大的詩性。

歐里庇德斯悲劇最主要的特點是他揭示了人類的黑暗面，故事情節里充滿了罪惡、苦難、復仇和失智等內容，悲劇的主人公往往帶有極為強烈的感性和狂暴的病態情緒。他常以非常有能力但性格複雜的女性為主角，她們既是可悲的犧牲品也是可怕的復仇者。他也寫一些諷刺劇和喜劇，在裡面安排了很多對話和辯論以詮釋他的哲學思想，他也因此被認為是最具有現實主義精神和最智慧的悲劇大師。

歐里庇德斯最著名的也被譽為最震撼人心的悲劇是《美狄亞》。《美狄亞》講述的是一個千古不衰的故事，男人和女人，理智和情感，背叛和復仇，憤怒和毀滅。 在這樣一個故事裡， 沒有節制的狂熱愛情，違背誓言的負義丈夫，嫉妒發狂的妻子，破碎的婚姻和家庭，成為報復砝碼的無辜孩子，都醞釀出對人性黑暗面清醒而悲觀的認識。主題在可預見的情勢下愈漸崩壞，美的魅力在消散，愛的高貴在幻滅，理性化為烏有，天倫徹底喪失。厄運帶着怒火，拖着可憐的人沿着有着魔法的軌道，駛向深淵，在這樣的世態下，沒有贏家，所有人們希望發生的都沒有發生，所有人們懼怕發生的，都在一種神秘力量的催逼下一一發生。

美狄亞是一個異國公主，擁有美貌和超凡法力。她被愛神的箭射中，愛上了前來取金羊毛的阿戈耳英雄伊阿宋 （注1），為了幫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她背叛了自己父家，殺害了前來追趕的弟弟。 在伊阿宋的家鄉伊爾科斯城，美狄亞又設毒計將伊阿宋的仇敵叔叔殺害。她騙他叔叔的兩個女兒，說可以讓她們的父親恢復青春。她在她們面前施法，把一支老綿羊扔進魔法鍋里烹煮，結果鍋里蹦出了小綿羔。姐妹們如法炮製，烹煮了她們的父親，結果父親就這樣被煮死，伊阿宋因此報了殺父之仇並登上王位。但他們殘忍的弒君行徑讓城邦的百姓厭惡他們，使他們在自己的城邦無法立足，逃亡到了希臘的另一個城邦科任托斯城，在那裡生活了十年，生養了兩個個孩子。這期間，美狄亞年輕貌美，品格高貴，深得丈夫寵愛，後美狄亞年紀大了，魅力日減，伊阿宋開始厭倦美狄亞，愛上了科任托斯城公主，並向國王求婚，國王答應了婚事，並要驅逐美狄亞和他們的孩子， 怒不可遏的美狄亞開始了她的報復，歐里庇德斯的戲劇從這裡展開。。。。

男人的負心是決絕的，女人的悲哀無邊的巨大。美狄亞自從知道伊阿宋拋棄了她和孩子之後全身浸在黑洞般的沉淵裡，她悽厲的哭號，痛苦的呻吟，她已經孤苦伶仃，沒有父母可以投靠，沒有家鄉可以停泊，她曾帶着一份赤誠的愛情和一顆瘋狂的心，背叛了家庭，追隨着丈夫，來到異鄉，把一生的幸福系在丈夫身上。但如今，盟誓的美德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床上已經沒有丈夫，一位強大的公主占據了她的家，她唯一的依靠丈夫成了人世間最惡的人。 她蒙受莫大的恥辱，被人驅逐出去漂泊，全希臘看不見信義的蹤跡。

當愛情轉化為仇恨，情感立刻成為沾滿毒藥的箭。美狄亞痛惡她丈夫，她無法原諒他在堂而皇之的享受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後，竟嫌惡她雙手沾滿血，在她年老色衰之後，絕情的棄她如敝履。他無視她已經無家可歸，她的父家視她為仇敵，她一想到家鄉，就感覺自己弟弟的血向她湧來。 希臘城邦也不會接受她，因為她殺害他丈夫仇敵（伊阿宋的叔叔）的毒計令人髮指。 但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的丈夫，即使她受到懲罰，這個懲罰絕不應該來自她的丈夫。女人天生是弱者，但當她“受到了丈夫的欺負，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 她決定報復，她祈求神明作證，是她丈夫辜負了她，她絕不會做馴服的受虐者。美狄亞本是個傲慢的公主，性情驕縱，脾氣暴虐，在尊嚴受到無情的踐踏之後，壓抑不住的怒氣，在胸中壘積出狂烈的復仇火焰。她要親眼看見他的新娘和他的新家一同毀滅，她也要毀掉那兩個孩子，讓他們分擔他們父親的罪孽。邪惡的力量完全霸占了美狄亞的心思，噬食了她的理智，在她的心裡，男人的背叛，意味着世間一切秩序和宇宙都顛倒了，女人要成為男人命運的主宰。

美狄亞的報復是可怕的，她製作了一件沾滿毒汁的美麗長袍和一頂金冠，做出和丈夫和好的姿態，說她會離開這座城，但請求丈夫取得新娘的原諒，容許他們兩個孩子留下來，她會讓兩個孩子把這兩件禮物親自送給新娘。新娘看到兩件精美的禮物果然應允了。當新娘穿上了華服，帶上了金冠，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時，金冠冒出了可怕的火焰，華服的毒汁吞噬了新娘的肌膚，新娘渾身顫抖，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瞳孔向上翻，血和毒汁從她的身上流下來，她被燒得面目全非，誰也不敢接近她，老國王她的父親抱住她的屍身，那個精緻的長袍卻像毒藤一般纏住了他，他也倒地身亡。

美狄亞享受着新娘和老國王死訊的巨大快感，但她也很快轉入深淵般的悲哀之中， 她知道她必須也將她的孩子殺掉，為了不讓他們死在更殘忍的仇敵手裡，也為了可以徹底報復她的丈夫，使他成為無子的人。她拿起寶劍，親吻了她的兩個孩子，然後決然得把他們殺害，帶着孩子們的屍首駕着龍車飛上天。伊阿宋對着天上的龍車陷於絕望中，拔劍自刎。

《美狄亞》的故事和英雄悲劇不同，它沒有恢弘的氣象，沒有超絕的想象力，沒有人物高貴品格的張揚，沒有英雄情感的釋放所傳達的魅力，更沒有和命運抗爭中意志和性格的強烈衝擊力所表現的懾人心魄的美感。 《美狄亞》所表現的是人性的醜陋和殘忍，愛欲和瘋狂，那無盡的悲哀和毀滅一切的衝動幾乎讓人絕望，但絕望之後的自省和反思是極為深刻的，因為這些悲劇反映了人類掙脫不了的罪性，罪和無奈是現實的常態，這也是為什麼《美狄亞》這部劇直至現在仍然在舞台上頻頻上演，它反應的社會不公和道德低下仍然具有極大的社會意義，這也許是為什麼歐里庇德斯成為對現代戲劇影響最大的古希臘悲劇作家。（完）

注1：伊阿宋是希臘一個城邦的王子，年少時王位被叔父搶占，自己逃往他鄉。成年之後，他回到家鄉要討回自己的權杖和王位。 叔父答應伊阿宋，只要他能取回金羊毛，便將王位交與他。伊阿宋召集了希臘著名的七位英雄，這就是著名的阿耳戈英雄。在奪取金羊毛的過程中，他得到了美狄亞的幫助和愛情，帶着她離開了美狄亞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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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美狄亞的內心獨白，精彩得講述了女人對那個以男人為主導的社會強烈的不滿。

“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得用重金爭購一個丈夫，他反會變成我們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購買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而最重要的後果還要看我們得到的，是一個好丈夫，還是一個壞傢伙。因為離婚對於我們女人是不名譽的事，我們又不能把我們的丈夫轟出去。一個在家裡什麼都不懂得女子，走進一種新的習慣和風俗裡面，得變作一個先知，知道怎樣駕馭她的丈夫。如果這事做得很成功，我們的丈夫接受婚姻的羈絆，那麼，我們的生活便是可羨的；要不然，我們還是死了好。   一個男人同家裡的人住得煩惱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的心裡的鬱積，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可是我們女人就只能靠着一個人。他們男人反說我們安處在家中，全然沒有生命危險；他們卻要拿着長矛上陣：這說法真是荒謬。我寧願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願生一次孩子。” 

以下是美狄亞和伊阿宋的一段這段激烈對話。

伊阿宋：這已不是頭一次，我時常都注意到壞脾氣是一種不可救藥的病。在你能夠安靜地聽從統治者的意思住在這地方，住在這屋裡的時候，你卻說出了許多愚蠢的話，叫人驅逐出境。你儘管罵伊阿宋是個壞透了的東西，我倒不介意；哪知你竟罵起國王來了，你該想想，你只得到這种放逐的懲罰，倒是便宜了你呢。我曾竭力平息那憤怒的國王的怒氣，希望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你總是這樣愚蠢，總是誹謗國王，活該叫人驅逐出去。即使在這種情形下，我依然不想對不住朋友，特別跑來看看你。夫人，我很關心你，恐怕你帶着兒子出去受窮困，或是缺少點什麼東西，因為放逐生涯會帶來許多痛苦。你就是這樣恨我，我對你也沒有什麼惡意。 

美狄亞：壞透了的東西！——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大罵你沒有丈夫氣，——你還來見我嗎？你這可惡的東西還來見我嗎？你害了朋友，又來看她：這不是膽量，不是勇氣，而是人類最大的毛病，叫做無恥。但是你來得正好，我可以當面罵你，解解恨；你聽了會煩惱的。

且讓我從頭說起：那阿耳戈船上航海的希臘英雄全都知道，我父親叫你駕上那噴火的牛，去耕種那危險的田地時，原是我救了你的命；我害刺死了那一圈圈盤繞着的、晝夜不睡的看守着金羊毛的蟒蛇，替你高擎着救命之光；只因為情感勝過了理智，我才背棄了父親，背棄了家鄉，跟着你去到珀利翁山下，去到伊俄爾科斯。我在這裡害了珀利阿斯，叫他悲慘地死在自己女兒的手裡。我就這樣替你解除了一切的憂患。

可是，壞東西，你得到了這些好處，居然出賣了我們，你幾經有了兩個兒子，卻還要再娶一個新娘；若是你因為沒有子嗣，再去求親，倒還可以原諒。我再也不相信誓言了，你自己也覺得對我破壞了盟誓！我不知道，你是認為神明再也不掌管這世界了呢，還是認為人間已立下了新的律條？啊，我這隻右手，你曾屢次握住它求我；啊，我這兩個膝頭，你曾屢次抱住它們祈求我，它們白白地讓你這壞人抱過，真是辜負了我的心。 

我姑且把你當作朋友，同你談談，——可是我並不想你給我什麼恩惠，只是想同你談談而已。我若是問起你這件事，你就會顯得更可恥：我現在往哪裡去呢？到底是回我父親家裡，回到故鄉呢，——我原是為了你的緣故，才拋棄了我父親的家，——還是去到珀利阿斯的可憐的女兒的家裡？我害死了她們的父親，她們哪會不熱烈地接待我住在她們家裡？事情是這樣的：我家裡的親人全都恨我；至於那些我不應該傷害的人，也是為了你的緣故，變成了我的仇人。因此，在許多希臘女人看來，你為了報答我的恩惠，倒給了我幸福呢！我這可憐的女人竟把你當作一個可靠的，值得稱讚的丈夫！我現在帶着我的孩子出外流亡，孤苦伶仃，一個朋友都沒有；——你在新婚的時候，倒可以得到一個漂亮的罵名，只因為你的孩子和你的救命恩人在外行乞流落！ 

啊，宙斯，為什麼只給一種可靠的標記，讓凡人來識別金子的真偽，卻不在那肉體上打上烙印，來辨別人類的善惡？ 

歌隊長：當親人和親人發生了爭吵的時候，這種氣忿是多麼可怕，多麼難平啊！ 

伊阿宋：女人，我好像不應當同你對罵，而應當像一個船上的舵工，只用帆篷的邊緣，小心地避過你的叫囂！你過分誇張了你給我的恩惠，我卻認為在一切的天神與凡人當中，只有愛神才是我航海的救星。可是你——你心裡明白，只是不願聽我說出，聽我說出厄洛斯怎樣用那百發百中的箭逼着你救了我的身體。我不願把這事情說得太露骨了；不論你為什麼幫助過我，事情總算做得不錯！可是你因為救了我，你所得到的利益反比你賜給我的恩惠大得多。我可以這樣證明：首先，你從那野蠻地方來到希臘居住，知道怎樣在公道與律條之下生活，不再講求暴力；而且全希臘的人都聽說你很聰明，你才有了名聲！如果你依然住在大地的遙遠的邊界上，決不會有人稱讚你。倘若命運不叫我成名，我就連我屋裡的黃金也不想要了，我就連比俄耳甫所唱的還要甜蜜的歌也不想唱了。這許多話之涉及我所經歷過的艱難，這都是你挑起我來反駁的。 

至於你罵我同公主結婚，我可以證明我這件事情做得聰明，也不是為了愛情，對於你和你的兒子我夠得上一個很有力量的朋友，——請你安靜一點。自從我從伊惡爾科斯帶着這許多無法應付的災難來到這裡，除了娶國王的女兒外，我，一個流亡的人，還能夠發現什麼比這個更為有益的辦法呢？這並不是因為我厭棄了你，——你總是為這事情而煩惱，——不是因為我愛上了這新娘，也不是因為我渴望多生一些兒子：我們的兒子已經夠了，我並沒有什麼怨言。最要緊是我們得生活得像個樣子，不至於太窮困，——我知道誰都躲避窮人，不喜歡和他們接近。我還想把你生的這兩個兒子教養出來，不愧他們生長在我這門第；再把你生的這兩個兒子同他們未來的弟弟們合在一塊兒，這樣聯起來，我們就福氣了。你也是為孩子着想的，我正好利用那些未來的兒子，來幫助我們這兩個已經養活了的孩兒。難道我打算錯了嗎？若不是你叫嫉妒刺傷了，你決不會責備我的。你們女人只是這樣想：如果你們得到了美滿的婚姻，便認為萬事已足；但是，如果你們的婚姻糟了什麼不幸，便把那一切至美至善的事情也看得十分可恨。願人類有旁的方法生育，那麼，女人就可以不存在，我們男人也就不至於受到痛苦。 

歌隊長：伊阿宋，你的話遮飾得再漂亮不過；可是，在我看來，——你聽了雖然不痛快，我還是要說，——你欺騙了你妻子，對不住她。 

美狄亞：我的見解和一般人往往不同：我認為凡是人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反而說得頭頭是道，便應該遭到很嚴厲的懲罰，因為他自負他的口才能把一切罪過好好地遮飾起來，大膽地為非作歹；這種人算不得真正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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