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这是唐朝诗人的金陵之叹。
从不隐瞒对南京的喜爱,这个中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第一伟大都城,在我的心里不仅仅是一个江南锦绣之邦,它悠远的历史展示着人世间金戈铁马裹挟着风花雪夜的沧海桑田。那种透过青山观苍烟飘然的远旷之感, 那种穿越淮水辄觉旧时明月的幽古玄象,那种断隔今朝庸俗鄙俚的画舫箫鼓,那种吟咏着金陵风雅和芳心侠骨的秦淮河畔的船,将心情悄然嵌在六朝风流和共和兴废的清虚幻影中,让我神超形越。
曾驾着怀乡访古的心帆在春雨绵绵的南京城漫游,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陪伴,没有任何目标,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却满满的承装着秦淮河畔的遗思浮想,三十年来,从未遗忘那一次孤独的旅行,屡次提笔,也总记不下满脑子的繁华和篙藜,锦瑟和疏寂,美人和尘土,兴盛与衰亡。
我的心是盛不下金陵的兴盛的,多少的风物,多少的佳词,多少的蜃楼,多少的旧梦,它们如千帆幻影在江上孤悬。东吴恢宏的石头城墙上远眺旌旗碧空的战船;东晋衣冠南渡后的繁华洛阳城(注1),朱雀桥边的乌衣巷,华堂里隐约可见觥筹交错众宾欢然;独占半壁江山的汉人政权南朝,继魏晋之风流,开隋唐之气象,山水诗更带来全新的自然审美奇观;五胡乱华之际,承袭华夏文明正朔的南唐, 守“儒衣书服”,开“元和之风”,其高度的文明灿然可观;最后一个汉人大一统朝代大明,郁采风流,甲于海内,秦淮河畔的艳迹,贡院边的才子。亭台楼榭,书屋画院,雅士名流,奇情壮彩。最后,我的心怅然停留在年轻有朝气的中华民国,它的共和理想,它的黄金十年。
我在南京城孜孜不倦地寻找它们的踪迹,六朝的风流是太遥远了,王献之的浪漫桃叶渡已然成为荒疏的沟坎。名士的疏放狂傲,文人的清流惠风,早已走进了古卷里,变成了清虚的幽林远涧和淡然的片石孤云。 我又往近处寻南唐儒风,书院画院当然是凋敝无影,却留下外秦淮、水西门、通济门等搬不走的风华,甚至金陵城的基本格局,都是南唐留给我们后人的旧迹。我继续探寻明代的遗踪,却不见秦淮河畔雕栏画槛,也无缘长板桥边凭栏徙倚,那不太遥远的朱栏绮疏和华灯烟火,那诗书里的神弦仙管和妙乐清歌,竟淡得如同残缺古画里的美人娥眉。我又殷殷地去探访中国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总统府,府内却充满的荒谬的谎言,我流连在晓庄师范的校园,想追念几十年前民国文化先人教育救国的理想,眼前呈现的却是斑驳校墙的蠢语诞言。
我让我的心迴转,既盛不下金陵的兴盛,总可凭吊金陵的衰亡吧。在旧书堆里徘徊,沉心于金陵怀古的吟唱,六朝文期酒会的驰文飞辞,掩不住陈亡后歌女的“玉树后庭花”; “夜泊秦淮”的忧思,预演着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的愁怨。我又漫步在四百年前秦淮河畔的深巷,感叹于顾炎武空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状语却抵不住亡国命运的悲情。桃花扇舞出的离合之情却隐喻着明亡后失去家国的哀绪。我读懂了吴敬梓“浊酒三杯沉醉去, 水流花谢知何处”的颠痴,实际是“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到前朝树”的透彻,是士人在外族入侵和世风日下后的沉沦,是破落文人大隐于市井里的世俗咏叹。当然,我最不忍面对的,还是民国沦陷无奈迁都孤岛后留下的尘土飞烟,和尘埃落定后的鄙陋晦暗。我想起旧时谚语,“朝露易晞,华叶易落”,难道金陵的风华太张扬,秦淮的芳草太美丽,它便只能伴随着短暂吗?
思想是个奇怪的东西,一旦它以一直独有的方式霸占的思维中的一隅,它便在那里生根,任凭你将心思象叶儿那样翻转,那暗影的翼却总是将你带入风潇雨晦的金陵怀古的沉暮里。我心曾有过雪融般的澄澈,我思也一度流于旷达之境, 我任由心思散散淡淡得游荡,却无法将风清月朗的闲情佳趣扣在旷远芊绵水烟凝碧的秦淮河畔,想来秦淮河的船能承装的只能是金陵怀古的咏叹吧。(完)。
后记:这篇文章,几次提笔,几次落下。纸上是三年来留下的稀稀疏疏的斑驳文字,和三十年前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没有流畅,没有谐韵,没有秦淮河的风流艳迹,没有金陵城的春花秋月,古都的雕栏玉砌,秦淮的桨声灯影,总是逃不过亡国的叹息,那个千古流传的咏叹调,吟唱着陈后主,南唐后主,明末志士仁人,还有那有着辉煌一瞬的年青中华民国。
后续海天MM的精彩评论: 我心目中的南京,是一座钟灵毓秀又苍然大气的城市;既充满市井俗鄙,又遍地文采风流;它伤痕累累,又铁骨铮铮;虽被镇压了王气,而绝少俯首称臣。胸揽南北,沉重朴实,挥洒纵横,气象万千!
请看海天MM关于南京的旧作,隔梦江南: 南京之无情台城烟柳
注1:自中原文化“衣冠南下”后,南朝诗人常有用旧都“洛阳”代指建康的习惯。
相关文章
士大夫之议(三)东晋江南
水乡的船 (上)
水乡的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