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记忆是没有距离的,不管多么遥远的记忆,一经意念的召唤,便会象一个被激活的网,网上密密麻麻的故事象画面一样自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画像上的针眼”便是文革旧事中一个很鲜活的故事,母亲在描述它时,就像突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筒子楼,小商店,年轻的父母,炉子里慢慢熄灭的微火,和让她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的一团灰烬,都化成了空气中精微的震动,让人有种无可言状的战栗感。
我小时候,家里请了一个阿姨照顾我。这个阿姨的丈夫是国民党高级军官,49后共产党为统战将他推为政协委员,57年又被打成右派关到牢里,阿姨被开除公职,全家下放到农村。 阿姨为了生计,只能到城里给别人做保姆。那个时候,即使是保姆,也要填写成分的证明,地富反坏右是没资格做保姆的。阿姨看母亲是个很好的人,才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母亲,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母亲还是请了她。可惜好景不长,66年文革开始,有人告发说我们家的保姆有问题,是反革命家属。万般无奈之下,阿姨只带了我两年便离开了我们家。
有一天,父亲回来神神秘秘地把母亲叫到房间里,小声地说“周老师被抓起来了”,“为什么?”,“有人在她家窗外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毛像章”,“那也不一定是她扔的,也可能是有人走路不小心失落了”,老爸说“谁能给她争辩的机会呢? 对了,你赶紧看看咱家有没有什么不安全不合适的地方放着毛画像或毛石膏像或毛像章,别让孩子给弄坏了”。
那时,全国人民家里唯一合法的‘艺术’装饰就毛画像,毛石膏像,毛诗画。很多人因为无意间“非礼了”这些“圣物”,被安上了反革命头衔。母亲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她战战兢兢地在家里进行了全面检查。最后,怕什么来什么,她发现在厨房的墙上毛画像上有很多细小的针眼。这些针眼刺在毛的衣服、鼻子、脸蛋、头发上。 母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定是阿姨在做衣服或鞋子时将针憋在画像上。母亲忙不迭地把画像取下来,和父亲说了,两个人看着画像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母亲胆大,叠好放在自己的包里,想着找一个机会把它烧掉。(我当时问母亲,在家烧掉就是啦? 母亲说,你哪里知道那时的气氛,当时已经开始有老爸的大字报,常常有人探头探脑地在门口晃悠,如果有人烧东西,还不立刻被抓个现行。听得我直呼恐怖)。
母亲出身“不好”,大地主,还有国民党高级军医的哥哥,65年,实行机关单位下放时,他们这些出身“不好”的是第一批下放的,不过坏事有时也会变好事,他们这第一批人是下放在市里一些基层单位,大约半年之后,他们单位全体下放,统统到了农村。家里的孩子们要么随父母下放,要么自己在家里照料自己。母亲说到起来,颇为感慨,幸亏我第一批下放,每天可以回家。“你还记得莫阿姨吗?”, 母亲问我,我说当然记得,“她有个16岁患有心脏病的女儿,在父母同时下放时,自己一个人死在家里,死时没人知道,还是她下放的哥哥回家时才发现”。我听后不禁摇头,这都什么世道。
好了,回来说那个有针眼的画像。母亲下放在一个百货商店,白天学习劳动,晚上还常常要值夜班。自从看到画像上的针眼,母亲每天都带着这个劳什子,像带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包,在那个人人都是间谍的时代,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还真考验一个人机智和果敢。 好在虽然那个百货商店仗着自己出身“好”左得可爱的人很多,还是有几个正直的人。母亲来这个单位不长时间,但49后因出身而处处受压长成了很敏锐的鉴别人的神经。她终于等到了和丁阿姨值夜班的机会。丁阿姨是劳模,出身很苦,但人非常得善良,平时不爱多事,对母亲这个下放的温文尔雅的下放劳动改造的干部很和善。
母亲带着炸药包已经有近一个星期了,“伺机”无声无息地将其毁掉。终于等到有一天晚上是和丁阿姨一起值班。正值冬天,晚上需要生炉子取暖。一般来说,如果是和丁阿姨一起值班,总是丁阿姨起炉子。那天,母亲把丁阿姨支走了,迅速地把毛画像放在一堆废纸中,放在炉子底层烧掉了。烧完之后,还把所有的灰烬掏出来,用脚踏开仔细检查,看到它们完全成为灰烬才放心。(我想,妈妈肯定是在电影里学来的这一套地下党烧文件的手段,干净利落)。
第二天,母亲一身轻松地回了家,像“特务”接头一样用暗语对老爸说:“那个事情处理了”,并在老爸耳边说了怎么处理的细节。俩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老爸还有些不放心,问“有没有人发现?”,“没有”, 妈妈发誓。 妈妈似乎发现劫后余生的轻松有些意犹未尽,马上跟上一句,“除了你。 如果有人告发,那就是你”,老爸扑哧笑了,“我告发你干嘛?”,妈妈拖着长音:“那个可不一。不过,你可别告发我,如果你告发我,你也要倒霉,最后我们俩都去监狱里,谁管孩子?”。老爸和妈妈都笑了,这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开心的笑。妈妈在和我绘声绘色描述这一段,不禁又笑了,像孩子般的调皮,这可是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到的。 我哈哈大笑,不由得表示赞赏:“妈妈,你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 妈妈收起笑容,“玩笑归玩笑,那时,夫妻因这类事情反目的很多,那个荒唐的时代把人都变成鬼了。”。
故事讲完了,我对母亲又有了新鲜的印象,那是一种在艰难逼仄的环境里生存的智慧和勇气酿造的幽默感。我在心里感谢上苍,还好,那个时代没有把我的父母变成鬼,他们的自身处境都很窘迫,却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还能苦中作乐,相伴走过了人生中最难的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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