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是令人心暇的词。 单想象一下你住在白云深处的人家, “户外一秀峰, 阶前众壑深”,“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便不能不让人性灵迷醉了。 赶上我们去的那几日天气又是奇好, 每天都有最新鲜的黎明和最艳丽的晚照, 使你不愿错失每一滴朝露,不愿遗漏每一片云霞。夜里,松林的涛声和着山野的泉声是最好的催眠曲, 清晨,百鸟殷勤的啼鸣如笙簧盈耳,催得我们进入更加清旷的梦境。我一改平日晚睡晚起的习惯,总是能追上太阳,在它彻底清醒而普照大地之前醒来。 一日清晨,我们在后山的溪边散步,我不改平日喧闹的性格,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清清笑着摇摇头说 “都说‘山光悦鸟性’,当真如此”。 我口无遮拦得回答,“别忘了常建还有一句叫‘潭影空人心’,不知阁下心思是否空明”。(清清平日里说我是只爱说话的鸟,我讥她为深不可测的潭 。见《鸟语潭心》)。 清清有些黯然地看了我一眼,在溪边停下来,用手轻轻地划了划清澈的溪水。 我自知失言,忙拉着她的手说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爬山吧, 来了几日了, 没有真正爬过山呐”。 清清恢复常态,说“好啊”。 于是我们向房东问清了路线,决定上翠微峰。房东好心的提醒我们,山上天气多变,带好雨具。 天气晴好,我们拾阶而上,无登山者的凌云壮志,却有着闲庭信步的随意悠然。眼前,疏林如画, 清润的风送来山野的芬芳和鸟儿的私语,却也在不经意间,也将天上的几片浮云,缓缓地吹合了起来,在一个山岰处凌聚成蒙蒙细雨。好在有房东的提醒,我们披上了雨衣。 雾在山岰处越集越重,碧绿的山野和青青的石板路也逐渐融化在厚重的雾霭中,我们的视线最终彻底迷失在云的深处。 索性停了下来, 坐在石阶上,感受这云山雾海的环绕。 清清笑道:“嗯,我也要体味一下‘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的确是很惬意”。 我上下慢慢地挥动着手臂,做出飞翔的姿势,“现在理解为什么古人常说云游了,原来是这样的”,我闭上眼睛,冥思了一会,点点头,“嗯,的确有羽化登仙之感”。 清清说,“你应该有一副高翘,那样,你就可以高蹈出尘了“。 我笑着说: “好主意”, 我站了起来,“我就这样踩着高翘,昂首阔步地踏过滚滚红尘,独步青云”。 清清看着我的滑稽模样, 不由的也笑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说: “算了,我是忍受不了孤独的。还是老老实实的在江湖里混吧,咱们但求‘心远地自偏’了”。 清清也叹了口气说 “‘心远’岂是人常常能做到的,到头来, 还是逃不出 ‘心为行役’的宿命吧”。 我们都有些沉默了。我想起了清清这次出游的缘由来,是呀,我们可以偶尔出尘,在云端漫步,听山水清音,但终究,还是要回到尘网里的。 过了约一刻钟,想来,依旧是那一阵山野的风,在山岰岰里徘徊了几圈,终是将雾吹散了去。雨慢慢变得清晰,像伸开了纤纤玉手,轻轻地点醒了刚刚沉睡于浓雾中的山栾,挥洒着妙笔,洗清了幽绿的山野,勾勒出黛青的曲径。我们收拢了飞远了的思绪, 起步重行。不久就转出了山岰,看到了一个小寺院。 小寺院掩在一片竹林里,土黄色的墙,窄窄的小门。我们轻轻地叩叩门环,一个年青的僧人开了门,礼貌地向我们行礼,看我们挺狼狈的样子, 便将我们引入院内中。他给我们倒了杯热茶。和我们攀谈起来。小僧年纪和我们相仿,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经闲聊方知他竟然曾经是南京大学的学生,因故看破红尘,在此清修。自己住持着这一小寺已有数年。我兴奋地说,我的这位朋友是南大的,你们是校友。 他反应很漠然,显然校园生活对他来说已是往日云烟,淡得不见影子。 我们打量着这个干净简洁的小寺院,看起来结构和普通农家并无二致, 中间是一佛堂,左边是一书房,右边是卧室。佛堂供一菩萨,供台上紫烟缭绕。 书房里除了经书,竟有一些通俗读物。小僧颇有远志,准备手抄整本经书,案中果然有临了一半的经文,蝇头小楷, 颇为清秀,尚留有松墨之香。皖南是文房四宝的故乡,小僧收集了不少尚好的徽墨,歙砚。还有一些古贴。想来这些雅品应属于尘世的,小僧当是尘缘未尽吧。清清不想过多的打扰小僧的清修, 便催我与小僧告别。 路上和清清谈起李叔同何以从一介书生到一代高僧的。清清说: “我想,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崇尚‘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哲学,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世界与人的理想相距太远,而自己又无力改变,也只能找个清静之地,独善其身了。至少可落得精神上的自由”。 我看了看清清寡淡的神情,便说:“这样岂不是太消极了吗? 独善其身并非一定要避世,清白的思想并非要在山林里寻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处世本应豁达一些。 虽然说这个世界不尽人意,但还是有很多保持清洁良心的人。所谓‘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人终有有所作为之处。 实在无能为力,至少可以洁身自好”。 清清笑了,“没想到今天的‘鸟语’, 到有些做人的道理哩。 只是人的自持能力不知道能不能抵御世间的诱惑, 但愿我们至少做到不同流合污吧”。 。。。。。。。。。。。。。。。。。。。。。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清清的信,想着当初小孩子的对话, 不禁莞尔。 二十多年尘世中的摸爬滚打,有谁敢说自己不蒙世俗一点尘埃? 当初的”豁达”之愿,大概早已演变成圆滑了吧。 窗外窜进一阵夏末的暖风, 将我的思绪吹的一片片的, 我听到远处传来两声蝉的倦鸣。 (改于二零一二年夏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