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辈子以来,帮助过我、让我铭感于心的人,数不胜数。不过在今天这个特别标以“感恩”的日子,我想起的是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改变了我的命运、改变了我们一大批人命运、更扩而广之地说甚至是改变了几代中国人命运的两位前辈 ◆高伐林 大半辈子以来,帮助过我、让我铭感于心的人,数不胜数。不过在这个特别用来感恩的日子,我想起两位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们一大批人命运、更扩而广之地说甚至是几辈中国人命运的人。 想起这两个人,有个缘由。明年(2012年)2月,是“文革”后第一批通过高考跨入高等院校的大学生毕业30周年。我们武汉大学中文系七七级的校友,正筹办出版一本回忆文集。这段日子,我的同窗们纷纷提笔,捧献珍藏于心的往事给大家分享—— 1977年立冬那天,江西山区的生产队会计、代理队长李×辉,考大学报上了名。可那是刚刚熬过家家户户断了口粮的饥荒、正逢秋收冬种的大忙季节,他报上了名,兴头头地回村,却遭到大队副书记劈头盖脸的训斥; 在湖北广济县刚评上模范教师,在县里开会“吃了七天大鱼大肉”的雷×梅,去领高考报名表时,发放表格的王会计,一连三次错给了他中专报名表,还说“我可是为你好”; 广西连绵群山里17岁的回乡知青、文化扫盲班“土教师”、连电话都不会拨的林×,成为全公社数百考生中唯一考上大学者,轰动一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专门去看他家祖坟的风水,甚至有人想偷偷在后面不远处修坟; 湖北一个偏僻小镇医院的麻醉师柯×,听说镇上失火,扔下复习资料,冲去救火直至夜深,而第二天,他就要走进高考考场; 最倒霉的大概是好不容易刚刚进入武汉市广播电台的31岁的编辑赵×泳,新婚不久的妻子病重住院,医生都不敢再做手术了,他请假照顾妻子半个多月,领导发话:“再不来上班,就别来了。”雪上加霜的是,高考虽然获得近三百分,但直到大学开学了也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 而像老赵这样岁数的,还有北京的王××、武汉的於××……他们早在12年前就做过“高考梦”,却被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卷得无影无踪。 还有我。身为武汉市冶金工业局宣传科干事的我,也面临工作繁忙、无暇请假的困境。于是整整一个月,每天白天下厂调查、劳动、赶写宣讲材料、领导报告,晚上摊开全然陌生的高中数学教材,生吞活剥——中国的天,风云难测,从1973年到1977年就翻了好几个个儿,今天阳光普照,谁知道明天是否风暴再起?赶上了就得拼命抓住,没有什么“来日方长”。 終于,我跨进了武汉大学中文系,汇入了由65个同学组成的集体。 考上大学,对我们每个人命运轨迹的影响之巨,是平生任何其它事件都难以企及的。这是我们每个人事业的起点。如果要求列出自己人生中最具有决定性、最影响命运的大事,别的国家,别的年代,别的人,可能有千差万别的答案。但我相信,我们这一代大学毕业生,占压倒多数的人会写下:“恢复高考,考上大学”。 因为我们是“文革”后第一届通过高考走进校门的大学生。 我还记得,1966年6月中旬,那时我是武汉市一中的初中学生,是班上的时事委员。那天,是我在班上宣读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爆炸性消息:北京女一中高三(4)班学生写信给党中央、毛主席,“强烈要求废除原有的升学制度”;紧接着,北京四中师生致信中央响应女一中发出的倡议。《人民日报》6月18日发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通知:招生暂停,以改革高等学校招考办法,废止现行办法,将来的办法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要突出政治,要走群众路线。《人民日报》同时还配发社论,称“旧招考制度是资产阶级政治挂帅、分数挂帅,严重违反党的阶级路线,把大量优秀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子女排斥于学校大门之外,为资产阶级造就他们的接班人大开方便之门”。 高考一停,就是11年。“文革”中期,在毛泽东关于“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下,大学开始恢复了招生,但是进入大学的,都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中间有多少貓匿、内幕和黑色幽默,难以尽述。 1975年还是1976年?我看过一部影响很大的电影《决裂》,剧情的焦点就是“什么人可以上大学”?我还记得男主角豪气冲天地举起手:“手上长满老茧,这就是上大学的资格!”在电影院的昏暗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当了两年农民,五年工人,我手上似乎也有茧,但我有上大学的资格吗? 这一套现在看起来何等荒谬绝伦,在“文革”中却如此天经地义! 一代人能够迎来生命的最大转折点,许多人感谢当时刚刚第三次复出,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他拍板中止执行1971年以红头“中共中央文件”名义下发的“全国第一次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决定当年就安排高考。 但是我想说,恢复高考的决策,与我们母校武汉大学,有更为直接的联系。 正是后来担任武汉大学校长的刘道玉,在教育部工作期间,筹办了那场教育座谈会;正是在会上,武汉大学化学系教授查全性大胆提出恢复高考的建议,得到了与会的邓小平的首肯。 后来很多回忆文章曾经写到这段经过、很多媒体采访过刘道玉和查全性。刘道玉《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一书中,回忆说:“1977年4月初,一天,我突然接到教育部的通知,说要借调我去参加筹备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大约一个多月以后,我突然被任命为教育部党组成员、高等教育司司长。” 1977年8月4日至8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科教座谈会,是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后的第一次公开重要活动。他要了解“文革”期间受害深重的科教战线如何开展工作。邓小平要求,从中国科学院系统和教育部所属大学,各挑选15名有一定声望的学者参加会议。 此前担任武汉大学党委副书记的刘道玉,经办这次会议的筹备,负责挑选参会学者。高校的15名代表,都由他圈定,其中包括当时57岁的查全性教授。2007年1月27日,中科院一级院士查全性对记者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当时我资历浅,要先听听前辈谈些什么,可感觉大家都有所顾虑,没有谈实质性问题,我有些坐不住了。”8月6日下午,会议的第三天,查全性写下发言提纲,发了言。 他直指当时大学推荐招生制的四个严重弊病:埋没人才,卡了工农子弟上大学,助长了不正之风,严重影响了中小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查全性语惊四座:“从今年就开始改进招生办法,今年能办的就不要拖到明年去办。” 查全性院士 听完查全性的发言,邓小平点头说道:“高考确实应该恢复,但今年恐怕来不及了。” 其他与会代表急了。数学所吴文俊、上海有机化学所汪猷、中国科技大学温元凯等纷纷表示:“宁可今年招生晚两个月,不然又招来20多万,又有许多不合格的,浪费损失就大了。” 邓小平拍板了:“今年就改,看准了的,不能等,重新再召开一次招生会议就是了。” 这一年,教育部破例召开了两次招生工作会议。按邓小平的要求,1977年8月13日至9月25日举行第二次招生会议,否定了“推荐上大学”,将1977年的招生政策确定为: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 高考恢复已经34个春秋。今天的孩子们、家长们,对这个制度习以为常。这个制度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实施过程中遭到来自各方的批评。但是比去比来,仍然是所有挑选人才的方式中,最合理、最公平、最有效率、也最符合中国国情的方式。 作为武汉大学校友,我们不能不感到自豪;作为这个决策的第一批直接受益人,不能不由衷地感谢为恢复高考开了第一炮的查全性院士,以及为他提供开炮机会的刘道玉校长。 当然,作为从这里起步的思考者,也不能不承认的是,这么影响深远、推动全局的巨大转变,还是“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结果——没有举行听证会(当然这个座谈会也可以算是准听证会),没有几上几下的磋商,没有征求各个领域的意见和建议,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任何法律程序(当时中国还没有几部法律,法律机构也极不健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恢复高考决策的“人治”色彩,甚至超过了11年前废除高考制度的决策过程。那一次,中国虽然笼罩在毛泽东的权威之下,但废除高考,毕竟还先由北京的中学生向党中央写信倡议,然后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开会讨论,才做出正式决定;而恢复高考呢,则只是在教育部的学者座谈会上听了几位学者建议之后,分管副总理邓小平就当场一言九鼎——甚至没有征求一下当时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的意见!——随后立即实施(当然后来还开了会,要“打通思想”,“统一认识”,并讨论将这个决策具体化的措施和标准)。 万幸,领导人的这次“一念之转”,做出了推动中国进步的决策;而若“一念之差”呢? 我们确实是幸运儿。1982年,我写过一首短叙事诗《一分》,后来被邹荻帆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选入。诗本身写得很不高明,但揭示的却是一个普遍现象:差一分,都可能筛选下十几、二十万人! 我们能上大学,固然有我们每个人洒下的心血汗水,但是也有许多人比我、比我们,都更优秀,堪称真正的人才苗子,却因为家庭成份、父辈历史问题,或者所谓“海外关系”,以及莫须有的“不要求上进”、“只专不红”、“思想落后”,而被挡到了高考门外,丧失了(有些人甚至永远丧失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1977年,全国570万人报考,录取27.3万人;1978年,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最近我遇到好几位朋友,他们当年的水平在我之上,有的甚至高考成绩也相当拔尖,但是后来却没有能够跨进大学校门,或者被分配到质量很差的学校,命运的轨迹也就发生了极大的分化…… 我的女儿,我们的儿孙,他们了解前辈吗?他们知晓中国走过的弯路、跌入的深渊和民众的呼声吗?他们领悟中国为什么要开放、为什么要改革吗?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憧憬着“文革”……我希望我们校友们的回忆,能像一位学者所说的那样:“记录荣与衰,权衡利与弊,评议长与短,分析得与失”,探询那些隐藏在表象下的变革力量,缅怀为推动中国变革、进步而呕心沥血的人…… 近期图文: 91岁老人搜集21集装箱图书运往中国 我要逃出你的网:女儿的美国教书笔记(上) 该把他们扔下海?女儿的美国教书笔记(下) 中国的失败:文化“马加爵”效应 中美教育比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最好给个渔场 比坚持真理更重要的是什么? 政客与文人——从中国高官出书说起 拜谒托马斯·杰斐逊的庄园故居(组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