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央写道,父亲李锐晚年总是说:我这一生对得起这个党,对得起历史,对得起自己。话里没有“对得起人民”。父亲和继母张玉珍确实是根本不同的人,参加共产党的初衷云泥之别。但是撇去党和历史宏大的叙述,就“对得起自己”而言,他们有相似之处
老高按:李锐的女儿李南央曾经写过《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从女儿的角度,真实地写出了一位浸透党性、扭曲人性的女干部范元甄,引起广泛的争论。还记得三十年前女作家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中创造了“马列主义老太太”这个称呼,范元甄可以说就是现实生活中典型的“马列主义老太太”。 去年夏天我和同窗在“横穿美国”漫游旅途中,得知处在李锐日记归宿官司漩涡中的李南央,正在考虑写“我有这样一位继母”。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尤其是感觉时机不太适合。但李南央权衡了各方意见之后,还是毅然写了出来,通过电子邮件等传播方式,将音频和文字版的《我有这样一位继母》发送给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每个星期六、星期天各发送一期,每期大约五千字,播报二十多分钟。我有幸在她的“发行网”内,于是四个多月来,每个周末拜读连载,或者收听连播。 《我有这样一位继母》除了李南央自己叙述她与继母张玉珍关系的故事,更大量穿插李锐日记中写到继室和女儿的段落,再对这些史料做补充、订正和阐发。由于是连载连播,读者和听众的反应随时可以反馈给作者,于是这部作品中有了条件运用这些辅助材料,随时与读者和听众互动。我从她的文字中,不仅认识了她的继母张玉珍(当然不可避免地带上李南央的特定视角和感情色彩),也同时进一步认识了她的父亲李锐——过去李锐是“党内民主派领军人物”的高大上形象,从李南央的文字中,才明白了他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不那么可敬可爱的侧面:偏听偏信、疑神疑鬼、实用主义、不讲原则、打小算盘……等等,这个形象在我心目中更立体鲜活了、更有血有肉了! 李南央写出这些,肯定会影响李锐作为公众人物、意见领袖的形象,让许多李锐的朋友包括同辈和晚辈追随者、崇拜者感到不适,对她披露这么多李锐日记史料表示不以为然。她在文中随时写出了这些反应。例如今年2月15日第三期节目中,她就引用了国内的一位教育家的意见是:“李南央在那里抖老爹的丑,……我疑心可是帮了当局的忙了。丑化李锐一直是他们没干成的事。” 李南央回答说:
我理解教育家的意见是一片好心,爱护李锐,以为这本书会有帮助当局丑化李锐的副作用。我觉得李锐不是共产党,共产党靠掩埋真相、不许谈错误来维护自己的“伟光正”;李锐没那么脆弱,他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他跟我说过:我的日记将来一公布,我这个人就赤裸裸了。这没有什么,留下真实的历史就好。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同好文章要有细节一样,叙述历史要有个案,若只有宏大的叙事没有鸡毛蒜皮,就会很平面,没有生命力。张玉珍是十五岁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受领了党中央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以表彰她的历史功勋,彰显她的荣誉地位;正在享受着副部级医疗待遇;同李锐生活四十年有着双重的身份:妻子,党的政委。这个个案不是一般的个案。……
真实第一,还是政治第一?我在卢跃刚所写的《赵紫阳传》和李南央所写的《我有这样一个继母》两部作品看到了正确的选择: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 不知不觉,已经读到、听到了李南央节目第35期。昨天晚上,我收读她的最新一期,原来已经到了“结束语”了。将她的这篇结束语转贴到我的博客,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来深思她笔下的继母和父亲。她的最新作品会在海外出版单行本,她所写到的人与事,值得我们细细反思。
《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第三十五期:“结束语”
李南央,2020年6月6日
朋友们好,我是李南央,现在是北京时间2020年6月6日,是我连播《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的第三十五期。节目开始之前,我想说一句题外话。两天前是“国殇”日,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即便是已经加入美国籍的前中国人,如果你拿的是“六四绿卡”,已将全家接到美国安居乐业,也多少次地返回过中国,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麻烦,但是你如果良心尚存,就不应该忘记你和你的家人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如何得来的,就不应该忘记“六四”。 今天要念的是《我有这样一个继母》这本书的“结束语”了——
父亲晚年总是说:我这一生对得起这个党,对得起历史,对得起自己。杜导正先生等人写的悼念李锐的文章中也特别引用了这句话。父亲的话里没有“对得起人民”。 父亲和张玉珍确实是根本不同的人,参加共产党的初衷云泥之别。但是撇去党和历史那宏大的叙述,就“对得起自己”而言,他们有相似之处——都对得起自己,但对不起家人,遑论人民。 如果张玉珍仅仅是个米脂的婆姨,父亲是否会看中她呢?我想不会的。父亲同我最后一次谈话中说的:“她确实是在抗大毕业的,抗美援朝啊……这个真正共产党里面的一些好的影响啊,在她身上有,你不能说共产党过去做的事情,都是做坏事情嘛。在培养人呀、在延安……” 这正是父亲能够选中张玉珍,虽历经四十年不能通心、同心,甚至不能同床的生活,最后还是要说:“选张玉珍,我现在回忆,我还是选对了”的根本原由:张玉珍是从延安抗大出来的老干部。 萧军在延安日记里对“他身边接触的共产党人有触目皆是的臧否,大致的论调是批判党文化的粗鄙和庸俗,以及党人因为拥有一个特殊的政治身份而沾沾自喜的情感状态,和建立在政治身份而非实力和贡献之上的延安等级制度。”(唐小兵《革命的囚徒——延安萧军的精神史》)不是吗?对于张玉珍得到了副部级医疗待遇,父亲在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2015年9月9日(星期三) 玉珍收到部里电话:她已享受“副部级医疗待遇”,高兴之至,我也为她高兴。
而当父亲将这一“喜讯”告诉我时,我的反应是:怎么可以这样!凭什么?! 父亲和张玉珍同是被“等级制度”的党文化浸透了的,父亲对奚青、赵来群和黄与群这三个对《我的父亲李锐》一书极不认同的“访谈者”说:“李南央对共产党是整个否定的,她的观点很幼稚,很极端,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确实道出了我同父亲之间的根本不同。对共产党,父亲虽然也说:“无法无天,无知无耻”,“培养奴才大黑帮”,但骨子里,他同这个党有着太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法对它完全地否定,所以同张玉珍政委终是扯不断、理还乱。而我,李锐的女儿,是一介平头百姓,我不认同共产党的理念和它的所有作为。张玉珍,这个从延安抗大走出来的共产党老干部,在2017年10月23日那天对我人格的侮辱,即使为了父亲,我也无法再继续容忍。 父亲有一年回长沙,去看了他当年读书的楚怡小学。我回国时他谈起了那次回母校的经历,说:“老师用的粉笔都买不起。我们去了,校长惶恐地跑出去买了一把香蕉招待我们……”我看见父亲眼中的泪花。父亲的内心又有与张玉珍根本的不同,那里存有着人性的爱。我因此永远地想念他。 我当年给大表姐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不知你是否细看完了《父母昨日书》。那里有一封信,我爸叙述了去延安前到桥头河看公公和大姑姑的情景,内中说大姑姑同我爸一起步行,送了我爸几十里路,后来不得不分手,大姑姑一直在抹眼泪,我爸不敢回头看。“革命”是不能传世的,只有人间的情爱是人类永远歌颂的主题。两个姑姑对我爸爸的那份永远不变的忘我的爱,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什么“思想”都更令人珍惜和崇敬。 记得老布什总统的竞选口号是“家庭价值”(family value)。前不久在美国NBC电视台一个叫dateline的节目上,看到小布什总统的女儿为爷爷做的一部纪录片,以孙女同爷爷的对话为主线,串出老布什一生的亮点。这是多么完美的生命轮回,多么令人羡慕的人生幸福! 一位我从未谋面的黄一龙先生给我发过一封电邮:
讲老爷子的故事每次都听,今天这一次听得忍不住流泪了。我们当父亲的受苦受难,感觉到的常是切身的遭遇,它对子女的连累虽然能够想到,但我们其实是“罪”有应得,自己找的;对无辜的孩子们的伤害,特别是从天真的他们的感受来看,则是旷古所无、绝对无解的。十分感谢你。
当中国执政党的领袖像老布什一样将家庭放在第一的时候,当黄一龙先生这样的父亲在中国越来越多的时候,中国就真的有希望了! 《我有这样一个继母》到这里就念完了。我是以“听友们与我的互动”作为这本书的“代后记”的。“互动”的内容,有一些在过去的连播中读过了,这里只选内中“几位年轻人的来信”给大家读一读吧。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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