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委内瑞拉这类资源富国的经济发展,有个说法叫“荷兰病”,就是说资源条件太好反倒惯出毛病了。鹿野文章反对以此解释委国危机,认为查韦斯除了没严厉镇压,啥错也没有;秦晖不能同意鹿野,指他描述委国经济几个关键事实都错得离谱
老高按:委内瑞拉的形势没有像美国所期望的急转直下,反而好像陷入僵持,“两个总统”在较劲,按照常理推断,一面双方私下勾兑讨价还价,一面加紧争取、动员民众和各方力量,一面争取外界从物资到舆论的支持,而委内瑞拉的民众,也一如既往地在水深火热中苦熬。 与此同时,学界也忙得不亦乐乎。有了委内瑞拉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活病例,挂牌的和不挂牌的全科、专科乃至江湖游医,都一拥而上,望闻问切,翻出历年各种化验单指标,进行多学科联合会诊:原发的病根究竟是什么?是吃了什么药、开了什么刀,才病情恶化弄得不可收拾的?在多种继发症并存的情况下,如何诊治? 读到爱思想网上转发的秦晖教授发在自己和夫人金雁教授的公众号“秦川雁塔”上的文章《“荷兰病”,还是查韦斯病?》,觉得很有意思;看文中论述,秦教授是针对察网专栏作家鹿野的一篇文章的,于是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又去找到鹿野发表在察网的文章《委内瑞拉乱局,真的是因为“高福利”吗?》——此公与其媒体,早已被人贴上“左派”标签,但作为一个现代的历史爱好者,我早已养成“生冷不忌”的习惯,邓小平说不问“姓社姓资”,我也不问“姓左姓右”,只是通过比较来鉴别正误。将两篇文章按时间顺序放在这里,供各位读者兼听则明。
委内瑞拉乱局,真的是因为“高福利”吗?
鹿野,察网
近来,委内瑞拉的乱局愈演愈烈。美国公开支持自立为总统的瓜伊多夺权,马杜罗政府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国内不少媒体与公知宣称,委内瑞拉之所以走到这一步,都是20年来查韦斯与马杜罗政府实行了“高福利”政策,没有及时调整经济结构造成的。但是笔者个人认为,这种解读未免有些过分片面化和简单化了,要理解委内瑞拉的现实,必须要从“前查韦斯时代”说起。
一、异常沉重的历史包袱
很多人误认为,因为委内瑞拉有石油资源,所以在查韦斯上台以前一定是一个富国。其实恰恰相反,如果要是查韦斯上台以前的委内瑞拉真的是一个富国,那么查韦斯也不可能取得民众的支持上台了。 委内瑞拉有石油不假,但是并不是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卖石油赚钱很容易。开采石油是一个高技术的工程,特别是委内瑞拉的石油品相很差,开采起来更加困难。因此,技术、人员、设备等等通通都需要借钱从外国,主要是美国来引进,出口的石油很大一部分被用来填补这些费用,甚至在石油跌价的时候连回本都很困难。 熟悉拉美经济史的人应该了解一个词就是“债务危机”。而在80年代债务危机最突出的国家就是委内瑞拉。在1987年油价低位的时候,委内瑞拉出现了“两个70%”,也就是外债总额占了国民生产总值的70%,单单外债的利息就占了全部出口收入(不光是石油)的70%,如果加上本金,那么即使停止一切进口,每年全部出口的外汇也不够偿还外债。但是停止进口显然是不可能的,单单是采油设备的零部件更换就需要每年数十亿美元。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之下,委内瑞拉被迫接受了西方国际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方案,也就是把原来国家掌握的银行和石油开采权出卖给外国,主要是美国来抵债,使得美国全面控制了委内瑞拉的经济命脉:
1996年12月, 3家最大的银行出卖给外国金融集团。随着这次金融危机,国家资产大批地转移到金融集团手中,而委内瑞拉统治集团对美国金融势力的依附也大大加深。1996年12月以前,外国资本在委银行界实际上还不存在,而一年以后,外国资产占全部资产的41%。三家主要银行已在外国资本控制下。接着私有化浪潮更加发展,许多电讯业和电子生产企业落入美国手中。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计划对社会保险业实行私有化,并决定将委内瑞拉国家石油业分离为多个公司,分别由外国财团控制,事实上美国石油跨国公司已控制了石油开采权。 委内瑞拉反新自由主义的战略性步骤(上),[比]波尔·德·博斯著,毛禹权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1期
更加要命的是,美国提出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方案要求委内瑞拉大幅度压低工人工资。于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委内瑞拉工人的实际工资下降了一半以上(今天左派仍然执政的厄瓜多尔、萨尔瓦多和玻利维亚等几个国家,当时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工人实际工资在新自由主义时期要么基本停止了上涨,要么出现了下降。至于大量发展中国家,情况就更加悲惨。以拉丁美洲国家为例,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很多拉丁美洲国家的工人实际工资下降,比如,1980~1991年,玻利维亚工人的实际工资下降了73%;1980~1992年,厄瓜多尔、萨尔瓦多、委内瑞拉工人的实际工资分别下降了68%、65%和53%。 李慎明主编《世界在动荡、变革、调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11,第267页
到查韦斯上台的时候,委内瑞拉的债务仍然占国民生产总值的40%以上,石油和银行等主要产业部门都把控在西方资本与亲西方的买办资本手中,全国将近70%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近一半处于饥饿半饥饿的绝对贫困状态。这样沉重的历史包袱,就是查韦斯所需要面对的现实。
二、“倒置的民国”式社会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旧委内瑞拉是一个“倒置的民国”式社会。也就是如果要是分开农村和城市来看,其都和(中华)民国是差不多的,即城市是由一些大买办和黑社会流氓统治着,农村则是由一些手握武装的割据式大地主统治着。 但是,委内瑞拉和民国又有一个根本上的区别。那就是民国的城市人口只占了10%,农村人口占了90%,如果要是新生政权进行土地改革,农民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甚至可以养活城市人口。而委内瑞拉则反了过来,农村人口只占10%,城市人口占了90%。农业已经在美国等国家的冲击之下彻底凋敝,2/3以上的食品需要进口。占总人口60%的城市贫民由于长期脱离土地,已经不会从事农业生产,加之没有受过像样的教育,也不能从事工业技术性工作,只能从事小商小贩或社区服务这种“第三产业”。其中大多数处于半失业失业状态,如何养活这批人是任何政府都需要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可参见《委内瑞拉反新自由主义的战略性步骤(上)》,[比]波尔·德·博斯著,毛禹权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1期) 今天被一些人抨击的委内瑞拉的所谓“高福利”,其实也并不是查韦斯政府时代才建立的,而是委内瑞拉长期以来的一种政治传统。比如说,70年代初开始,委内瑞拉就实行了对于粮食进行全面补贴的政策:
委内瑞拉、秘鲁、埃及、摩洛哥等拉美和非洲国家,采取国家补贴,或由国家收购粮食,然后以低于收购价的平价,卖给粮食零售商人,人为地压低粮食消费价格,以保障大多数低收入阶层也能获得粮食。这种方式通常只需较少的行政力量,受益面大,但开支也大,国家负担沉重。 李思恒 吴天锡《世界粮食经济与管理》,中国商业出版社,1993年09月第1版,第41页
在80年代末,委内瑞拉又颁布了国家必须要把5%以上的财政收入给低收入家庭建房的法律,后来查韦斯政府也并没有对于相关法律进行根本性的改动,只不过是把相关的政策进一步落实了而已:
1989年,经过两年的研究,委内瑞拉政府最终颁布了应用至今的《住房政策法》。……它还同时规定,国家公共部门经常性收入的5 %用于满足低收入家庭的住房计划。此外,国家的财政资金也将用于支持改善居住条件以及为自主开展住房计划的有组织社群提供技术援助等。这部1989年颁布的《住房政策法》后经4次修缮,最终也成为了查韦斯政府制定公共住房政策的基本依据和出发点。 郑秉文主编《住房政策:拉丁美洲城市化的教训》,经济管理出版社,2014.04,第398页
委内瑞拉为什么要长期实行这种所谓的“高福利”政策呢?其实答案也很简单,这种“高福利”的政策传统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保障城市贫民最低的生存。如果占人口60%的城市贫民长期露宿街头,甚至吃不上饭,那么任何政权也是无法维持下去的。这就好像民国时期连朱自清这样的大学教授都可以领到美国救济粮(虽然被其拒绝),并不代表民国时期的福利多发达,恰恰证明了其经济与社会状况已经到了可怕的境地。
三、分步骤的国家重建进程
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查韦斯如果要是像某些中国公知们所设想的那样,不搞所谓的“高福利”,甚至把委内瑞拉之前的那些社会救济也全部取消,绝不可能带来国家繁荣,只会导致国家立即陷入彻底地崩溃和混乱之中。 查韦斯当然非常了解委内瑞拉的社会状况。其针对委内瑞拉的严峻社会现实,采取了“两步走”方案。第一步是先把外资控制的石油等重要部门重新进行国有化,并把原来法律规定的,但是没有能够执行好的那些社会救济政策落实,以解决城市贫民的生存问题,同时通过教育培训,提高他们的技能。据查韦斯生前自己口述,这一步用了10年左右的时间已经初见成效:
我们的总人口是两千五百万。国家马上就可以宣布完成了扫盲。由于贫穷而没能跨进学校大门的三百万委内瑞拉人,现在分别进入了小学、中学和高等学校。……一百七十多万吨食品,以补贴价格,供应给了一千两百万人,差不多是一半的人口。其中一百万人是免费领取食品的,因为他们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我们创建了七十多万份工作,由此减少了九个点的失业率。这一切成就都是在国内外严峻的形势下取得的,包括由美国策划的政变和石油产业的停工。 (英)塔里克·阿里著、舒云亮译《加勒比海盗 希望的轴心》,作家出版社,2016.06,第230页
第二步是在解决了城市贫民的生存问题之后,再用20~40年的时间进行国家建设。其希望能够通过中国友好的发展中国家支持来逐步摆脱对于石油的依赖,实行经济多元化与工业化、现代化,并发展农业提高食品自给率。这一步在查韦斯后期特别是马杜罗执政后,也正在逐步推进当中:
委内瑞拉为扩大就业,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正努力改变过分依靠石油出口的状况,在委内瑞拉经济多元化进程中,中资企业大有可为。以委内瑞拉的资源开发为例,其丰富的铁、铝及其他矿产已成为居石油之后委内瑞拉向中国出口大类,马杜罗执政后,正增加铁、铝等原材料的产量;中资企业大力开发委内瑞拉铁、铝矿产,可使委方大量创汇,也有利于打破某些外国垄断企业对中国的价格遏制。委内瑞拉急需发展农业,中国与巴西、阿根廷等南美国家在农牧林方面已有合作的成功经验,也将在委内瑞拉开展类似的合作。中信集团、中交集团等中国大型企业将在接下来的几年间陆续完成他们此前签订的采矿、建筑、修港工程合同,而中国国开行、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等金融机构将为这些项目提供资金支持。 汪巍著《国际经济格局新视角》,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06,第32页
就他们这个“两步走”的建设方案来看,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符合委内瑞拉国情的。最起码要比西方那些新自由主义学者和某些中国公知所提出的,查韦斯掌权以后首先应该进一步压低劳动者的工资和福利,让老百姓更加上不起学,甚至吃不上饭来“发展国民经济”的方案要靠谱得太多。
四、改良主义道路的困局
但是,这并不是说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没有错误,否则委内瑞拉的局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演变到今天的地步。不过,他们的主要错误却与西方的主流媒体与某些中国公知口中的“错误”相反,恰恰是没有和西方的“普世价值”划清界限,落入了改良主义的泥坑,才导致了今天的困局。 比如说,为什么古巴能够在美国的长期打压之下坚持60年,甚至挺过苏东剧变这种严重的危机,委内瑞拉才20年就有点儿坚持不下去了?其根本原因在于两国的发展道路与社会结构有着根本的不同。古巴虽然原来也是“倒置的民国”式社会,但是其是通过革命夺取政权的,不仅在政治上确立了共产党的绝对领导,而且把旧社会统治农村的大地主和统治城市的大买办与黑帮流氓头子全都赶到美国去了。而委内瑞拉不仅在政治上保留了多党制,而且在社会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触动过去那些统治农村的大地主和统治城市的大买办们:
古巴社会主义与委内瑞拉的社会主义不同之处在于,古巴以马列主义和马蒂思想为主导思想,古共是古巴唯一的政党;古巴的所有制以国家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为主,经济体制是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而目前委内瑞拉政府只是控制了石油和天然气等一些部门,制造业、金融、商业和交通运输业等部门仍主要掌握在西斯内罗斯等垄断资本、私人资本或外国资本手中;在农村,土地仍掌握在大庄园主手中,到目前为止的土改,只是分配了部分闲置的土地,并没有触动大庄园主的根本利益。 崔桂田,蒋锐等著《拉丁美洲社会主义及左翼社会运动》,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01,第293页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形形色色的反动势力不仅可以合法存在,而且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所掌控的强大资源挑起社会混乱。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今天委内瑞拉国家只控制了媒体业的5%左右,95%的媒体掌握在大买办或者外资的手中。那些最为重要的大型媒体全都是反对查韦斯与马杜罗的:
委内瑞拉视听业被四大电视台控制。首先是与美国跨国公司,美国政经集团有密切关系的委内瑞拉视听电视台,它拥有40亿美元资产,是拉美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媒体;第二是环球电视台,它受民主行动党影响,抨击查韦斯所有政策,第三是委内瑞拉电视台,由拥有20多家国内外企业的奥马尔·卡梅多掌握。最后是加拉加斯电台电视台,是1953年成立的委内瑞拉最老的媒体,也是亿万富翁掌舵,最近表现恶劣。 《委内瑞拉反新自由主义的战略性步骤(下)》,[比]波尔·德·博斯著,毛禹权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2期
试想,假设一个国家主流媒体天天煽动上街闹事,那些掌握经济命脉的大买办和外国资本可以给那些闹事者发钱,大地主和黑社会流氓头子又可以给他们发放武器,政府和军队又始终保持克制,不敢对肇事者采取强硬措施,那么必然结果就是会导致社会陷入全面混乱,正常的生产都无法维持,更不要说进行经济结构调整更新和实现工业化现代化了。而今天的委内瑞拉大体就是这么一个状态。 因此,委内瑞拉陷入困局并不是什么“高福利”的结果,更不是某些西方主流媒体所宣称的“社会主义的失败”。相反,这恰恰证明了马克思、列宁与毛泽东等人所指出的通过革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道路才是正确的,坚持所谓“普世价值”的改良主义道路是走不通的。同时,我们也更应该感谢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通过革命扫除了统治旧中国的大地主和大买办,为中国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开辟了道路,从而避免了今天落入委内瑞拉式的困局。
“荷兰病”,还是查韦斯病?
秦晖,秦川雁塔公众号
委内瑞拉“石油不赚钱,历史包袱重”?
关于委内瑞拉这类资源富国的经济发展,国际上有个说法叫做“荷兰病”,也叫“资源诅咒”,简单说就是资源条件太好反倒惯出毛病来了。鹿野最近的文章显然反对用这个说法来解释委内瑞拉危机。他认为委内瑞拉的资源条件并不好,石油是有但难采,经常亏本。弄得委国一穷二白。加上资产阶级捣乱,西方破坏,查韦斯除了没有严厉镇压,啥错也没有。 我也不主张用“荷兰病”来评论查韦斯时代,但鹿野的说法也是不能同意的。他对委国经济的描述在几个关键事实上都错得离谱:
首先,委国现在的大部分石油储量确实是质差难采,但是,历史上委内瑞拉石油曾经是质优易采的,也确实使委国在相当长时间里成为拉美石油首富。尽管,所谓质优易采和首富都不能与沙特阿拉伯比,但在西半球无疑是首屈一指。 略知世界石油史的人都知道,委内瑞拉的石油产量和出口长期名列世界前茅,早在1929年,委内瑞拉就曾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石油生产国,更是最大的石油出口国。但它的“可采储量”在世界上却曾经是长期排不上号的。由于储量少产量大,“采储比危机”曾对委国石油业形成长期困扰。最严重的1973年,委内瑞拉石油可采储量仅剩19.72亿吨,该年产量却高达1.787亿吨,即剩余储量仅能开采11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委国早期开发的马拉开波湖油区油质轻、埋藏浅,易开采,这几个方面虽不及中东,但与世界其他地方相比,委内瑞拉石油开采的经济性还是非常好的。那时湖区深部勘探尚未开展,国内其他地区更不用说。由于深部稠油、超稠油按当时的技术也无法开采,甚至在定义上往往都不算石油,而算“油砂”或“沥青”。 这种状况一方面导致委国可采储量有限,另一方面当时的石油开采却比较容易,也非常赚钱。委国也因此成为拉美首富,而绝不是什么“穷国”,否则也不会有能力大量投资,搞“进口替代型工业化”并取得相当进展。 为了解决石油可采储量不足的问题,从1980年代后期起,委国在国际合作下开展了深部勘探。同时国际石油界的技术进步也使开采超边际的重质稠油成为可能,“石油”定义都因此发生了变化。 这两个因素使委国石油的可采储量增长迅速,到世纪之交,其探明储量更是超过沙特,成为世界第一。委国石油业从此彻底摆脱了“采储比危机”。但这个时候,委国石油的储量重心已经东移到奥里诺科河流域(业界称为东委内瑞拉盆地和巴里纳斯盆地),那里的石油储量很大,但一般埋藏深,稠度高,流动性极差,开采难度大大提高。查韦斯就是在这个时期上台的。
2016年委内瑞拉的石油资源分布
显然,这时委国的石油工业是有“危”也有“机”,而且机会是主要的。因为与技术困难相比,此前的“采储比危机”更为致命——如果没有储量,随便你什么“主义”也不可能生产出油来。而深部稠油的经济性开采,以当时的国际先进技术是可以解决的。查韦斯在采储比危机消除后上台,只要他有国际合作诚意,靠新技术新投资使委国的石油业更上一层楼,是完全可能的。
第二波石油国有化和深部稠油开采危机
但查韦斯的胡闹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本来,骂骂“国际石油大鳄”不是不可以。资本总是要逐利的,产油国与国际石油资本的矛盾其来已久也很普遍,在委内瑞拉也并不自查韦斯始。早在1976年,委内瑞拉就搞过一次石油国有化。 无论如何评价其是非,那时委国自己的公司开采浅部轻油并不困难,从民族主义角度讲把石油财富抓在自己手里还是可行的。但是到了深部稠油开采阶段,委国公司的技术与投资能力就不行了。因此1990年代委内瑞拉又开始招商引资,搞起新一轮“石油开放”,石油产量也因此又出现一波增长。
OPEC2013年发布的世界石油储量分布图
查韦斯上台时,质优易采的油田早已掌握在委内瑞拉石油公司手里,1990年代新一波招商引资进来的外国公司开采的基本都是难采的深部稠油油田。这种格局本来是对委内瑞拉有利的。 但是,新世纪出现的一波国际油价上涨,使老查的“厉害国”思想大为膨胀,在当时高油价下他想大捞一把,于是在2007年又一次发动石油国有化,赶走了那些国际资本。但这一次,委国的国营公司却对付不了深部稠油,失去国际投资与技术支持后,委国的石油产量就开始萎缩。 而这时国际油价转而下跌,这对查韦斯更是一个重大打击。但这种打击不仅与全球市场行情有关(这种因素非委国所能左右,也不能怪查韦斯),也仍然与查韦斯的政策有关:原来查韦斯为对抗油价下跌,一直在欧佩克倡导减产保价。 但他玩了个花招:他把委内瑞拉比重日益增长的超稠油划出“常规石油”之外,主张这东西“更接近于沥青而非原油”,不应受欧佩克配额控制。这样他就既可以从常规石油的减产保价中获益,又能从不受限制的超稠油生产获益。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在国内搞的“革命”已经破坏了超稠油的生产。而减产也没能保住价。这时委国的生产成本与吨油利润与中东已经拉得很开,吨油利润高的沙特可以承受得住减产保价,吨油利润已降低的委国产量再减就受不了了。这时查韦斯又想增产,却已经没法增了。
“查韦斯革命”导致易采油田也发生危机
而查韦斯大轰大嗡的“革命”又给国有石油公司带来更大的灾难。 本来国有垄断企业都会有一些普遍性的体制问题,但毕竟垄断着这么多资源,只要不折腾,日子还能过下去。油价下跌以后,深部稠油开采确实难以经营,但是委国剩余的易采资源已经集中在国油手中,这些油田本来仍然经营得不错。偏偏查韦斯又老搞运动,不断因政治动机撤换国企管理层,“用忠诚者取代专家”,外行领导内行,加上贪污腐败,搞得乌烟瘴气。 查韦斯在石油问题上不仅与“国际资本”斗,与石油业管理和技术阶层斗,特别有趣的是,“社会主义者”查韦斯还不断与石油工人、石油工会恶斗。本来在委国石油业繁荣时期,石油员工工资很高,工会也很强大。鹿野先生文章中大谈西方石油公司为降低成本而打压工人工资的罪恶。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提,查韦斯对石油工人可比西方公司厉害多了。 古怪的是:查韦斯的“革命”一方面推行“工人参加管理”,导致企业管理层怨声载道,另一方面他打击自治工会却更厉害。为使工会官方化,查韦斯严厉镇压了2002年石油工人发起的大罢工,一举就开除了近两万名工人,用来自贫民窟的“铁粉”取代他们——而这些人的技术水平与被开除的老技工相比可想而知。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想起1950年代前东德左派剧作家布莱希特的一个有趣的说法:他注意到东、西德两边的政府当时都声称代表人民,但“代表”的方式相反:在西德如果人民不信任政府,政府就要解散,让人民另选一个政府。但在东德,如果人民不信任政府,“人民就要解散,(由政府)另选一届人民”。 查韦斯和自治工会之间也有类似的对比:自治工会代表工人,因为它是工人选举的。而查韦斯天然“代表”工人,工人如果不满意,查韦斯就会解散工人,另选一批工人! 石油工会的官僚化虽然打击了工人的维权能力,但其与整个企业的官僚化相结合,却使企业的经营更加一团糟。据说在查韦斯上台前,国营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的收入中经营成本平均为29%,其余71%成为国家的收入,但到了查韦斯执政前期,这个比例就几乎完全倒转:PDVSA收入的64%用于经营成本,只有36%是国家所得。 以后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不仅难采油田停产,易采油田也陷入困境。2017年,委内瑞拉石油产量跌到近25年来最低。到2018年5月,委内瑞拉日产油已经跌到139万桶,折合年产6900万吨,比2001年剧降了60%,已经退到了1947年的水平。堂堂储量世界第一的产油大国,居然首次要进口液化石油气来应付需求,而付不起费用的穷人则退回到“烧柴做饭”的时代。
委内瑞拉的石油收入与通胀率对比图
而查韦斯“选举”出来的那些石油工人也遭了难。2018年媒体曾以“饥饿的委内瑞拉工人和崩溃的石油工业”为题报道:国家拖延拨款导致国油央企拖欠工资,而在史无前例的恶性通胀中,稍加拖欠,工资就成了废纸,导致大量石油工人无以为生,纷纷离职去捡垃圾。 在失业率暴增的危机中,过去人人羡慕的金饭碗竟然被视如敝屣。大批的国油工人不辞而别,国企官僚痛骂他们为“叛国者”、威胁要取消他们的退休金,甚至以逮捕他们来恐吓,仍无济于事。以至于公司不得不给下属各部门下达每日辞职不得超过多少人的指标,以缓解工人的流失。
因物资短缺而走上街头抗议的人们
这里要指出:尽管大幅增加到世界第一的委内瑞拉石油总储量中主要已经是深部稠油,易采的轻质油与旧大陆很多石油大国相比已不多,但在西半球,委内瑞拉的轻质油藏仍然是最多的,而它在委国产量中的比重也要比储量中的占比大得多。所以,以委内瑞拉的石油难采、成本高、不赚钱来为查韦斯经济的失败开脱,实在是没什么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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