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历之意不在“历”,在乎山水之间,绝无例外的都是风光图片,一律散开,来个山水大展:杭州六和塔的风铃与巴黎凯旋门的浮雕比肩,黄果树瀑布的虹彩共美国大峡谷的云烟一色,而没见过的风景,才是父亲心中最美的、最向往的风景
◆高伐林
记得诗人曾卓写过一首只有两节的诗:“当 我年轻的时候/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 的时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想这也是所有老人的共通感受吧? 可我父亲,八十多了,却是老人中的例外:他的目光固执地不愿投向当年“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仍然望着“远在异国的港口”。走进汉口家中父亲的房间,最引人注目的是满墙的挂历。 确实是满墙──除了窗户随时要开关不能遮挡之外,其他地方一律占领,连门扇背後都不留死角。如果不是母亲软硬兼施地阻抗,挂历的洪流一定会从他的房间漫溢而出,在整个家里泛滥。 干嘛要这样随时提醒自己“今夕何夕”?其实,他关心的并非“时间”,而是“空间”──那些挂历,有当月的,也有上个月、去年的,甚至有十年前的。挂历之意不在“历”,在乎山水之间,绝无例外的都是风光图片,一律散开,来个山水大展:杭州六和塔的风铃与巴黎凯旋门的浮雕比肩,黄果树瀑布的虹彩共美国大峡谷 的云烟一色,金字塔斜倚着祈年殿,高昌古城遥对着庞培废墟……那层层迭迭的郁金香、八重樱、仙人掌,也不分什么季节,全汇聚在他的斗室,风一过,飒飒簌簌,摇曳生姿。 父亲爱游山玩水,尽管他是医生,并非一个可以方便地走南闯北的职业。凡有出差机会,别人嫌累不愿去,他却自告奋勇。居然还多次去了外国:四十年代,考取了官费赴美国留学;五十年代,率领医疗队去了朝鲜;六十年代,访问了苏联、东欧;八十年代,到日本作一次友好之旅;九十年代,探亲看女儿去了德国,由那儿又到了瑞士、奥地利、法国……各地风俗人情,很可能在他头脑中早已搅成了一锅粥;唯独对各处的天光云影情有独锺,津津乐道。退休之前有职责的羁绊,退休了无职一身轻,跑得更欢。七十多岁还爬西岳华山,被一只山羊以犄角顶倒,险乎出大事,他却一点不在意,用类似海明威的语言来堵我们的嘴:“爬山会摔死,躺在床上就不死吗?”让我瞠目结舌。
父亲1937年拍下的八一三淞沪抗战 时闸北大火。120照片。 更多的时候,没钱没机会,跑不出去,他只能在自己家里翻看地图、画片,神思悠悠。说也好笑,既是如此情萦河山,总要多留下些好照片吧。他却是极蹩脚的摄影师,照片照得确实多,但好的太少,重影、曝了光、照歪照漏之类司空见惯。什么好相机,在他手上便也名声扫地。我妹妹从德国送给他先进的自动相机,他一用居然也照得一片虚茫!妹妹又惊又笑说:这种相机,要想照出这种模糊效果还真要点本事呢!无奈,父亲只能藉他人镜头,寄心中眷恋了。屡屡见到一张风景照便驻足凝目,无暇他顾。 待到中国大陆“挂历热”兴起,他真是得其所哉,大攒特攒。攒多了难免重复,那些遐迩闻名的经典风景,人人都想拍、家家都会选、年年都能印,七星岩、大笨钟便有了春晨秋暮星空雪野全景特写若干幅。父亲不惮重复,正好有条件自己在家不断地举办山水摄影比赛:自己当“一言堂”评委,把最入眼之作挑出来悬挂,过一段时间再更换。他随时置身於一片新鲜的湖光山色之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好不陶陶然。我们熟悉了他的这个特点,过年过节要让他高兴,不用送什么值钱厚礼,找一卷挂历──去年前年过时的也没关系,可一定得是山水景色,越奇特越好──送给他,他会打心眼里快活。我们也高兴:看他更换图片,时而举臂踮脚,时而弯腰曲膝,正好做了一套老人健身操;这又是多好的一种免费旅游,舒舒服服就享受到了山水最美的一刹那!不需车船劳顿,不需苦候久等,更没有落水坠崖的风险──免去我们作子女的提心吊胆。 慢慢我却发现他对山水也并非一视同仁。虽然他也喜欢嶙岣的危岩,澎湃的瀑布,却更偏 爱从极顶摄下的苍苍林海,从穹宇俯瞰的茫茫汪洋──“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之类。毕竟他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制高点啊。 让我心弦震颤的是,他更倾心於未曾谋面的山水!无数的图片就是无数的时光隧道,如果那是他去过的名胜,它便通向往昔某段回忆,引他故地重游;它若是缘悭一面的佳处,便必是通向未来某个时刻,让他心驰神往。他用了更多时间久久端详的,恰恰是这些陌生的画面。
父亲1947年12月拍下的纽约大雪。135 照片。
我明白了。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说:“艺术是生活的代用品,人想去看海又没法去才欣赏海景油画”,这句话用到我爸爸身上正合适:“瓜菜代”终究只是“代”。在家看挂历风景固然是一乐, 但毕竟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心里还是向往真山真水。他尤其期望探访没见过的风景──唯其没见过,才是最美的风景。虽然他并非是山水的“知音”、风景的“伯乐”,能有慧眼发现什么别人视若无睹的绝妙去处,使之名声大振;但他总还是希望能脱出市井尘嚣,用自己的手去摸一摸、用自己的眼去看一看前所未见的造物主率意之作。或许,山水永恒能让他感到不必为人生短暂而嗟叹;山水无言能让他觉出尘世争夺之虚妄;山水博大能使他悟到自己所来与所终;山水变幻能让他通於宇宙的大道和韵律…… 此刻,我和父亲相距万里。不论看到什么好景色,我就不由得想起父亲,期望他们老两口早日办妥签证来美国观光──他年过八旬,再豪气干云,我也不敢让他爬山了,但我总可以开车带他在云缠雾绕的盘山公路上跑一跑吧,他一定会心旷神怡,乐得忘乎所以,甚至把他的挂历也忘个干干净净……
(1997年)
附注:父亲已经于1998年去世,但我感到宽慰的是,在我写了这篇文稿之后,他和母亲终于来美探亲,坐着我开的车在美国旧地重游了一番。而他果然也死于游览——他那年国庆节在武汉独自出家门上街观看花展,归途猝发脑溢血而去世。我赶回国办后事时在吊唁仪式上致辞说:“他是带着五彩缤纷的印象离开这个世界的”。而我 接收他最大宗“遗产”,正是成千上万张各地旅行的照片、从挂历上剪下的图片,以及他的旅行日记。其中,光是1948年在美国各地拍的黑白照片,就有上百张 之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