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今中国仍然处在对信息严密管控、远远谈不上新闻自由的环境之中,但是,一代代、一茬茬有出息、有抱负的新聞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去冲破桎梏。我分明看到,年轻一辈记者更少历史包袱、更少意识形态的悲情与愤怒,更具备现代媒体人的专业精神和技能、素质 ◆高伐林 几年前回国时策划一个口述历史项目,与国内一些年轻人打过交道。当时有位同龄人提醒我:别瞧不起他们,现在国内的年轻人可能干了!我说:我哪敢呀,他们别瞧不起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共事了三两个月,虽然发现他们身上有不少长处,说实话,这些年轻同事倒也没有谁能让我佩服,有的新闻系的毕业生,文理不通,时有别字,让我也对当今高等教育的质量,印象大打折扣。 我对他们刮目相看,是今年。先是我的一位老同学,原为一家中文大报纽约版的负责人,今年夏天海归回国在一家媒体任职,刚到北京没几天就写信给我谈到他的年轻同事:“北大数学系毕业的小姑娘,入行才四年,昨天下午讨论此题,根据我的提示,不到两小时,一篇3千字的稿子就出来了,文字老辣,基本不需多少改动。才来三天,就发现好几个每小时可写两千字评论的‘80后’。原来以为自己写得算快,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到这里,暗叫惭愧:写兩千字评论,我恐怕得至少两个小时,还不包括事先找材料的时间。不服不行) 最近中国南方的一家人物周刊写来邮件,要求采访我,让我介绍早年参与宣传张海迪的有关问题,来信的记者写道:“我们杂志的宗旨叫‘重新打量每一个生命’,所以很希望在这样一个契机下,向公众呈现一个尽可能真实的张海迪,在去除所有被附加的光环和流言后的一个真实的人”。这个宗旨及她表述的意见都很让我认同。 此前2008年,曾有《南方都市报》记者就此问题采访过我,当时我书面回答了提问,於是这次我回信表示同意接受采访,并建议也这么办。但接过这个选题的另一位女记者仍然坚持“最好还是电话交谈”,因为“作为作家,您一定有感受,人物报道与其他新闻采写不同,它特别注重与采访者的直接交流,新的问题能超往事先准备的提纲,从交流的火花中不断冒出,双方共同思考,接近真相”。 说得也对。我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很快,她就发来了采访提纲。我一看,不由得暗暗称奇,洋洋13大条,问得极其深入和细致。而且,从这个提纲上看,女记者做足了功课,不仅将我1989年6月在《报告文学》杂志上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细细看过,也读过我2006年发在海外博客上的《重读海迪两封电子邮件》所讲述的2001年与张海迪通信的经过和内容;甚至连我2010年发表在这万维读者网“老高的博客”上的《27年前对张海迪事迹的调查——答《南方都市报》记者问》,也读过。她並沒有接受我在已有的文字中的现成说法,而是对我继续盘根究底: ——您在文中提到调查时,遇到来自当地干部的“抵制”、“小动作”,您能具体说说? ——虽然您在文中有所披露,她为她独立的个性与盛名之下的束缚之间还作过哪些协调? ——您一定也关注到今天“陈光诚事件”。(身为中国残联主席的)张海迪对此事回应(“不做自己不明白的事,不做稀里糊涂的事,不做没有调查的事……”,关闭了她的微博评论,您如何看待这些? 这些问题,逼着我也重读当年我关于张海迪的长篇文字,以及当今国内关于张海迪的新争论、新传言。 在电话采访中,这位女记者告诉我,她已经采访了最起初发现张海迪这个人物的《山东画报》记者李霞;还安排了采访当时团中央宣传部长、后来长期在党史研究和出版部门当领导的魏久明(后来她告诉我,她已经完成了采访,但老魏有两个说法与我的记忆不一致,向我求证);此外,她还要采访最先(1983年年初)被团中央派去调查张海迪的卢山,以及当时山东省委调查组成员、时任《大众日报》记者李遵伟;第一个将张海迪的事迹公开报导出来的新华社驻山东记者宋熙文;以及当时写出关于张海迪最详细特写的《中国青年报》的大牌女记者郭梅尼;她还在设法找张海迪在农村时的朋友刘彪等其他人…… 乖乖!听得我目瞪口呆。这还仅仅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张海迪认识的人,还有九十年代呢?还有本世纪与张打过交道的人呢?我不由得问:你们要做多大规模的报导?要采访多少人呐!你们对所有要报导的对象,都这么舍得投入人力财力,这么深、这么细、这么全面吗? 对了,还有一点不能不提。这位女记者还曾来信说:“由于种种原因,我现已无法找到刘宾雁当年所写的《向命运挑战》,既然这是张海迪最喜欢的一文,您在海外可搜到此文么?” 该刊尚未发表这一报导,等其发表了,我将转贴到这里来。虽然不知她写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当今中国一些媒体、一些记者的敬业精神、追寻真相的劲头,以及他们不囿于成见、在各种多元甚至对立的说法中比较鉴别、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的方法,甚至让对方打开话匣子的提问技巧,都对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媒体人、历史爱好者启发不小(不是有俗话说“新闻是未来的历史,历史是过去的新闻”,表明了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相通规律么)。尽管当今中国仍然处在对信息严密管控、远远谈不上新闻自由的环境之中,但是,一代代、一茬茬有出息、有抱负的新聞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去冲破桎梏。而且,我分明看到,从胡绩伟、刘宾雁、杨继绳、李大同、卢跃刚到年轻一辈(我并不知道这家周刊与我联系、通过电话采访我的两位记者多大年龄,但直觉告诉我,他们至少比我们要小一辈吧),他们更少历史的包袱,意识形态的悲情和愤怒淡化到几乎看不见,但他们更具备现代媒体从业员的专业精神和技能、素质。 从这家人物周刊的记者那里,我受到启发,于是对我打算采访中国军旅女作家、林彪事件研究者舒云的提纲,拿出來再做大幅充实、修订。舒云调查林彪事件已经二十多年,先后在明鏡出版社出版了《林彪事件全景调查》《林彪画传》《林彪日記》,今年又出版了《百问“九一三”》和《林彪元帥最新相册》。我对她的采访应该从哪个角度深入探究呢? 这篇博客文章写到这里,正巧看到央视年轻女记者柴静的一篇文字,不是她采访别人,而是她接受采访。她也是一位让我刮目相看的新闻界新人。就将她这篇答问放在后面作为附录吧。 附:柴静:记者要表达的是事实而不是情绪 来源: 中国青年报 提问:《中国青年报》记者骆沙 回答:中央电视台记者柴静 人物档案:柴静,中央电视台记者。她曾经出现在非典一线、矿难现场;她曾经只身一人面对黑社会威胁,揭开谎言背后的真相。她就是柴静——火柴的柴,安静的静。 “我更喜欢亲临现场的感觉”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会加入央视新节目《看见》的创作团队? 柴静:做人物类节目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早在《面对面》时我就在从事这样的工作。“了解新闻事件中的当事人”是我一直坚持的新闻传统。《看见》这个节目的表现形式是有创新的。 如果我只在演播室里两个小时采访一个人,我能够完成,但是我会觉得自己是拔地而起的,距离生活有些遥远。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感觉。我更喜欢一手的资料、亲临现场的感觉。 中国青年报:就目前几期节目而言,你所选择的受访者从影视明星到弱势群体,以及热点事件的中心人物,似乎范围很广泛。这些人物之间有内在的联系吗?你怎么看待电视节目的价值取向? 柴静:我只采访有新闻感的人物、观众想知而未知的人物、能够反映当下社会形态的人物。这些诉求与时间、地点、人物身份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一个好的节目应该能够体现创作团队的人格气息,创作者和读者、观众之间应该能够相互感应。不论你选择的是哪个领域、哪个国家的新闻事件、人物,在节目的最终呈现中,一定要能够传递出稳定的价值观。 “传播越广,越需要负责” 中国青年报:这些年,新媒体的巨大冲击会带给你压力吗? 柴静:一定会的。但我认为有质量的报道还是会迅速传播的。现在,媒体处在一个比较微妙的处境中,越是传播广泛的媒体越是这样:你需要听取很多人的意见,包括广告商、观众、批评家等等。传播越广,越需要负责。 中国青年报:让你印象最深的采访是哪个? 柴静:近期最难忘的就是采访那个因母婴传染而身患艾滋病的孩子。在此之前,我受到的教育是“调查记者应当是不动声色的,真相是流逝在涕泪交加中的”。因此,你要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可以介入事件的发展,不可以有情绪表现。 但是在和当事人的深入交流中,我发现我在重新检验这些原则。在我采访这个小孩的过程中,我落泪了。这段情节最终剪掉了,因为我认为不该在工作中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但这次采访对我的触动是巨大的。 以前我认为,完成一期节目投入真诚就可以了,但在面对这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时,我发现采访本身就是一种傲慢的立场,唯一消减这种傲慢的方式就是投入他的感受中。 在采访药家鑫父母和张妙父母时,我也有这种感觉。要是以往,看到张妙母亲在里屋哭泣,我可能会中断采访。但这次我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因为那时她已经精神恍惚很难表达了,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抚慰她。那个动作是想告诉她: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我无能为力,也无法帮助。这种感觉是二十岁时的我无法理解的。 我明白很多受访者内心的伤痛是无法化解的,我能做的唯有体会他们的感受,并陪在他们身边。 “要真的沉浸到生活中,而不是急着建功立业” 中国青年报:在这些年的采访经历中,你一定也目睹过很多令人失望、难过的现实,这是否会让你有一种无力感? 柴静:阿城原来说过,无奈本来是我们人类最深刻的感受。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是不可抗拒的。但是没有一个有勇气的记者或作家因此不去了解真相,否则未免也太怯懦了。 这些年我的变化在于:以前每做一期节目,我都很渴望改变社会现实,干预到事件当中,推动事态发展。这个意念很强烈。这个想法并没有错,因为新闻报道具备这样的功能。 但这些年,我渐渐懂得、承认一个节目和记者的局限性。或者说我不再那么狂妄了。但即使我无法改变一些现实,我也愿意共同承受。我们必须学会尊重事物内在的变化规律,而不是夸大一己之力。现实的改变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耐心。 所以,我觉得好的节目、好的报道、好的媒体应该是有耐心的,不要耸人听闻,而是平和地传播事件真相和社会问题。我们要真的沉浸到生活中,而不是急着建功立业。 一个人虚弱时才需要大声叫喊,报道也一样。我并不想通过采访去教育或改造谁,我只想陈述事实。事实本身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渗入人们的内心。至于每个人心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那就是个人领悟的不同了。如果所有媒体都能持续不断地提供这样的报道,那么将来我们会欣慰地看到:自己还是为世界做了一些事情的。 “大部分采访中的错误都是因为狂妄造成的” 中国青年报:当年,你在东方时空做连线记者时,曾经对受访者提过一个很受争议的问题。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 柴静:记得。应该是在做《飞越的极限》这期节目时。因为意外事故,这次飞越造成了人员伤亡。在采访死者的教练和队友时,我问过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我记得,那时我一头短发,穿着套装,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承认,当时以那样的口气提问是因为我的心里预设是:你看,你们什么都不懂,就以这样的方式去飞越,是不是想出风头?是不是盲目的热情?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采访,这个问题并不是不可以问,而是我的态度有问题。后来,一篇评论是这样描述我的:“这个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当时我还觉得很茫然:我哪里嘲讽了,我是很善良的人啊! 但镜头是藏不住任何东西的,记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带着什么样的目的,从眼神和身体语言中都会有所表露。当然,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也是在几年之后了。 几年之后,我采访过一个因为污染而被查处的工厂负责人。在采访结尾处,负责人一直在和我兜圈子,面对证据死不承认。我问他:“你是说这个工厂没有违规超标吗?”他说:“绝对没有。”我说:“那我们坐在这里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他说:“没有啊,我闻不到。”我说:“你是说你闻不到吗?”他说:“我的鼻子没有你灵敏。”后来我笑了一下,节目就结束了。 但是后来,有人指出:你是在质问对方。我记得当时自己的身体是向后靠在椅子背上,面带嘲讽的笑容。可是当时在我看来,国外有的记者甚至还会揪着受访者的衣领子呢,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糟糕了,我为什么不可以? 这其实是人性中非常难克服的部分,尤其是当有大事件发生时,当很多人都渴望你替他们表达情绪时,这对记者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但现在我慢慢意识到,记者要表达的是事实而不是情绪。任何情绪都可能成为你采访中的障碍。我觉得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大时代的记者应当有公心和诚意,不要嬉笑怒骂。” 中国青年报: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的问题会伤害受访者,“问或不问”你怎么权衡? 柴静:我觉得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但关键在于你是以什么态度问、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有什么目的。对于这些,受访者会比谁都敏感。这才是对记者最大的考验。你就是你,不要试图在采访中用记者的角色保护自己。要么做到绝对的真诚,要么就是不真诚。 在调查时我很自信,因为我觉得我可以非常刻苦,下得了“笨功夫”。但现在我反而没那么有信心。人物采访不是说下笨功夫就能做好的,有时候过犹不及。就像我在采访李阳的妻子时,面对内心充满创痛的人,任何试图导入目的的问题都显得不妥当。 在充满创痛的人面前,我会有一种入侵感。在汶川地震《杨柳坪七日》的采访时,我的感受更为强烈。我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们身边,当他们愿意说什么的时候就记录下来。我必须投身于他们的感受,而不是置身事外却还装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这样的提问姿态是非常丑陋的。 中国青年报:你觉得自己作为记者感性吗? 柴静:我觉得单一性格的人做不了好记者,因为他的局限性太大。近期我在采访阿里木时,我试图了解他的艰辛。我记得在我看他吃几块钱一碗的凉粉时,他说起家庭的情况,我很难相信。他对我说:“底层的残酷你是不会知道的。”我当时哑口无言。 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苦难是我未曾经历也不会了解的。我自以为是的那些困难和阅历,只不过是“女学生式暂时的贫穷”而已。所以,面对受访者还是谦虚些吧,别以为自己的那点人生经验能管什么用。在我看来,大部分采访中的错误都是因为狂妄造成的:那些自以为知的提问、替别人所做的总结等等。 每个人的理解力和人生体会都是有限的。你的理解有多深,你的报道就有多深,你的局限就是报道的局限。 中国青年报:你担心自己会被遗忘吗? 柴静:我觉得不要紧。我更关注的是走得太快会丢失了什么。 相关文章: 比坚持真理更重要的是什么? 中国的失败:文化“马加爵”效应 专访杨继绳:在中国说出真相有秘诀 让所有人把我忘掉:重读海迪两封电子邮件 27年前对张海迪事迹的调查——答《南方都市报》记者问 张海迪怎样成为改革开放后头号全国典型 跟着柴静跟着外国人看到真实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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