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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英雄——目击耶鲁给小布什颁发荣誉博士 2010-05-27 07:23:55
耶鲁的教授、学生反对校方授予总统荣誉学位,当面对布什请愿示威,与胆量、勇气、英雄气概等等,完全沾不上边。对总统说不,对校方说不,对权力和权威说不,教授不用担心丢了自己的饭碗,学生不用担心上了别人的名单——压根儿无须作好思想准备去冒任何风险。



高伐林



  人过中年,常常恼恨记忆像一把漏勺——这把漏勺还最遵循“莫非定律”:留下的都是没有用的,有用的都漏得无影无踪。不由得不惊佩百岁退休教授顾毓琇——江泽民主席1996年访美时,先在华盛顿与政客折冲樽俎,后到纽约与巨贾握手把盏,在这两幕吃重大剧之间,穿插了一幕感人的过场戏,正是去探望这位老师。

●教授记忆力的个案比较

  顾毓琇学贯中西、兼通文理,是麻省理工学院首位华人博士,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当过中央大学校长(接替蒋介石)、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创办上海戏剧学院,与江泽民的师生情谊更堪称一奇。学生记得教授易,教授记得学生难——寡不敌众嘛。而顾毓琇四十年代末教课,更非一般教授可比。他担任上海市教育局长,只是星期六到上海交通大学兼课,助教随从,专车接送,翩翩然而来,施施然而去,六十多个学生,管你姓甚名谁,概不具体接触,也不批改作业。遥想他从讲台望下去,就像鲁迅《高老夫子》中所形容的:满场“等边三角形”“流动而深邃的海”。江主席记得顾老师“不用讲义就讲得引人入胜”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年过九旬的顾毓琇,也居然记得这半个世纪前的桃李,“当年坐在第一排,聚精会神地听讲”,这种记忆力,啧啧,神了!
  我提起这段轶事,有这么个缘由:美国教授的记忆漏勺,显然漏洞太大。
  且说小布什接过白宫钥匙之后,有好事者翻箱倒柜查出他在耶鲁所修课程以及当年任课教授,便巴巴地跑去采访,琢磨着挖点材料出来,独家抛出一国之首的少年大志、青春趣闻什么的。没有想到这位教授肩一耸、手一摊,连“好像”、“似乎”的“模糊语言”也不给,竟然说实在抱歉,是好是坏都说不上,干脆就记不起来三十年前的弟子中,有位叫“小乔治·W·布什”这么个名儿的学生!此教授与顾毓琇老先生相去简直不可以以道里计。记者碰一鼻子灰,只好悻悻而退。

●长春藤与白宫是什么关系?

  我有个朋友,听了我上面的说法,连连摇头说,这根本无关记忆漏勺。耶鲁的教授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此人哪可能真在脑海里搜索不出一星半点当年布什的影子?这班长春藤精英,分明是清高自负惯了,对权贵要显示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傲骨而已。
  美国名校确实都高高挂起学术独立、学术自由的旗帜,这本是传统;不过,名校要培养未来美国的领袖,这也是公开挑明了的。政界与学界的关系千丝万缕,议员、内阁、幕僚智囊中出自名校的数不过来,就说总统吧,长春藤毕业生占了可不少,有的更在长春藤与白宫之间来来往往:威尔逊当了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又去当州长、总统,艾森豪威尔交回欧洲盟军司令兵符又去当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接着再去当总统,塔夫脱总统卸任后去耶鲁当教授。大学举行毕业典礼时请名人来致贺以壮声色,奇才巨贾、墨客影星,都在邀请之列,其中不也有的是政客将军?像普林斯顿大学就有个传统:逢五十周年校庆,必定请当时总统演说。1946年逢200周年校庆,请了杜鲁门总统,1996年逢250周年校庆,请了克林顿总统……
  朋友笑了:大学请人演讲,念的其实是一本“生意经”,花成本在市场上打响自己的品牌。看重的并非权力,而是“名人效应”:大学门朝南开,有权没名莫进来!再说名校与名校还不一样呢,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论起在权力面前坚持独立自主尊严,耶鲁闹起别扭来最赫赫有名?就说这么一例吧:
  美国私校历来不受政府节制管辖,可六十年代初越南战争期间,政府下令各大学不得对“Conscientious Objectors"(因道德或宗教理由反战者)颁发任何奖学金,谁不遵命,政府的资助经费就不给谁。当时哈佛、普林斯顿这些名校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唯独耶鲁的校长金曼·布鲁斯特,不理不睬,我行我素。“不为五斗米折腰”,付出的代价就是得不到来自联邦政府的“五斗米”,弄得经济上几度陷入窘境。值得一说的是,后来哈佛校长巴克,在布鲁斯特葬礼上敬佩地说:“他赢得了我们所有当校长的人的尊敬。”……
  有了朋友这番话垫底,当我们两口子2001年5月20日前往耶鲁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女儿随口说起最新消息,读者可以想象我为什么不相信耳朵了——
  “什么?耶鲁要颁给布什一个荣誉博士学位!……不可能!”
  耶鲁历来不买权贵的帐,竟摧眉折腰,攀龙附凤?怎么会呢,我不信!

●布什家族耶鲁情·耶鲁校董布什情

  不由得我不信。布什总统真要大驾光临了!
  毕业典礼第一天的大会结束,贵宾、学生、家长都散去之后,警方连夜在会场入口安装金属探测仪、安全检查门;学生则制作、发放、领取各种请愿抗议的标语牌。女儿住的学生宿舍从窗户正好俯瞰会场主席台,次日一大清早,警卫人员就挨门“清场”,住这一侧的学生都被要求离开。当妻子和我赶到会场外,更是不由得目瞪口呆:进场的队伍排了足足有两里之长。
  说起布什家与耶鲁,渊源倒确实非同一般。他的祖父老老布什参议员、他的父亲老布什总统和他本人,都是耶鲁的毕业生,去年秋天他的孪生女儿之一芭芭拉,又进了耶鲁(另一个千金,珍娜,进了德州大学,后来闹出了未到法定年龄饮酒的风波)。老小布什两代总统,还都是耶鲁最有权势的秘密兄弟会组织“骷髅会”成员呢。“骷髅会”的成员对外守口如瓶,入会仪式一直秘而不宣,到今年春上才被一个好挖根底的记者用望远镜头偷拍下来,刊登于《华盛顿邮报》,让读者大开眼界。据说入会者居然要“全身赤裸”,“躺进棺材坦白自己的性经验”,亲吻一双鞋后再宣读誓词——我的天,老布什、小布什也都经历了这么令人恶心的仪式之后入会的吗?
  不过,1968届的本科毕业生小布什,离开母校三十年,只回了一次耶鲁,那次他只是回来观光,驾车满城周游了一番,没有拜访任何故人。其原因嘛,也众说纷纭。传言之一种,说是因为他对母校心存芥蒂:祖父老老布什当上参议员之后,耶鲁给了他颁发了荣誉博士学位;而父亲老布什进了白宫,耶鲁却迟至1991年,到他快下台时才颁发给他荣誉博士学位,小布什很不满老爸被耶鲁“有意冷落”,于是也便有意冷落耶鲁。
  那么,这次是耶鲁的校董要弥补“过失”,有意在建校三百周年之际,对刚刚上任才四个月的总统给足面子?

●“C学生”遇到一片明黄怒涛

  抗议示威者选了最好的场合最有效率地传达他们的理念,就站在蹒跚前移的入场队伍的两边,有的怒吼如雷,有的沉默是金,我和妻子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进场,等于聆听浏览一个小时他们形形色色的诉求:关于能源,关于环保,关于公立教育,关于妇女堕胎权,关于组织工会的权利,关于巴勒斯坦和伊拉克……地上躺着的一条标语让人莞尔:“布什,你是偷来的总统!”
  进到会场里面时,偌大的“老校园”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放眼望去,白黄黑,老中幼,毕业生家长、教师和附近居民,挤满了这露天会场,怕不有个三、四万人!毕业生也打着12个住宿学院的院旗,列队从另一个安全门进入了会场,坐在了隔得老远的指定区域。唉,想看女儿一眼,是难于大海捞针了。
  毕业典礼既然是个仪式,程序一本正经。在搭起的大帐篷主席台上,经济、音乐、法学、政治等等各个学院的院长,挨个儿以极为正式典雅的文法词汇大声请示汇报:本院多少多少学生“经教授委员会审核,学院报送,校长您准予毕业吗”,校长则回答一声:“批准毕业!”激起学生家长一阵阵掌声和欢呼。
  但是总统的到来,使得毕业生荣获文凭的大喜事,相形之下降格成了正餐前的开胃菜,人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了。毕业生人数太多,不能一一唱名,只能“唱”人数。学士硕士博士都唱完了,最后唱到了荣誉博士。这份荣誉颁发给不少人呢,上来第一位是歌唱家道恩·阿普休,随后是克林顿内阁的财政部长、著名经济学家鲁宾,前墨西哥总统厄内斯多·泽蒂洛,还有几位科学家,女儿最喜欢的电视系列剧《法律与秩序》中的饰演律师的演员山姆·瓦特斯顿,也获得了荣誉艺术博士学位。理查德·列文校长大声历数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贡献,耶鲁的资深教授给他们一一披上宝蓝色的荣誉博士袍。台下观众最等着要看的是布什总统,校方却似乎有意吊吊大家胃口,并不按照姓氏字母顺序,而是把总统放着压轴。
  当最后终于听到“荣誉法学博士,乔治·W·布什”的名字,见历史系主任罗宾·温克斯教授上前给他系上蓝袍时,我——以及会场上无数人——赶紧举起了照相机。没曾想,正待按下快门时,与欢呼声完全同步地响起一阵抗议的呼啸,呼啦啦这里那里冒起了明晃晃的鲜黄标语牌,把我的相机取景框挡了个严严实实!定睛一看,标语牌大部分是从毕业生区域中冒起来。嗬,好家伙!那气势,简直让人闹不清今天是毕业庆典还是声讨大会了。
  颁发学位完毕,主持人宣布请布什总统讲话时,鲜黄色的抗议浪潮再一次拍打会场,最汹涌的浪头也仍然是从毕业生区域中掀起。

●总统拿自己开涮

  布什总统开口了,全场安静下来。
  高,实在是高!总统三斧头的第一斧头,是拿自己开涮。布什上来先坦白:自己在耶鲁的时候并不以学业成绩出名,倒是一个著名的“派对动物”,一直是忙着寻欢作乐。这番话一出口,台下大学生顿时一片笑声。布什第二斧头,话头一转,又修理起副总统切尼来。这切尼也进过耶鲁,不过没有熬到毕业。布什说,切尼你当年耶鲁没念完就退学走了实在不聪明,“所以只能当副总统”,自己拿到了耶鲁的文凭,“所以就能当总统”,“耶鲁的文凭还是很值钱的呢!”乖乖,这番话不正挠到了眼前这批拿到了毕业文凭的学生的痒处!他们对他的反感顷刻又化解了几分;布什抡出第三斧头:期望小校友们关心国家大事,要把美国改革和建设进行到底,放大音量说:“对于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同学,我祝贺你;对于‘C’学生呢,你,同样也能成为美国总统!”
  全场听众简直笑翻了天!
  
以前女儿老说布什智商不够,但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江泽民主席1997年访美,到哈佛演讲,抗议者全被校方拦到了会场外远远的地方,但声音还是传了进来。有听众提问,对一路遇到的抗议示威作何感想?他答:我想唯一办法,是我的声音比他们的还要高,要压倒他们。(转引自时鉴、胡楠《江泽民西游记》,明镜出版社)平心而论,布什这次短短十几分钟的演讲,不论内容还是风格,比起江泽民,艺术水平高出几个数量级,略施雕虫小技,引得莘莘学子哄堂一笑,就像泥鳅一样滑脱出来。大概得归功于从小在不同意见交锋中淬炼吧?处变不惊,不愠不火,通过演说掌控群众的情绪,拉近与抗议者的距离,早就是他们的“童子功”了。到演说完毕,尽管掌声中依然伴随着抗议呼啸和明黄波涛,但是显然会场中的对抗热度降了不少。此时此境,我都不知道,是该更佩服他的风度与手腕呢,还是更慨叹这些青皮后生黄毛丫头到底是嫩,“跟着感觉走”,会多么轻易地被善于蛊惑人心的政客所左右!
  大会散场后,女儿不知从哪儿钻过来,问我:“你们看见我举标语抗议了吗?”黑帽黑袍的她,手中果然拿着一幅明黄的标语呢。“这大概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政治示威吧!”

●世无英雄——也无须英雄

  我那位朋友后来告诉我:耶鲁有二百多位教授联名上书,反对校方授予小布什总统荣誉法学博士学位。——那位教过小布什却又声称不记得小布什的教授,料想也会在其列吧?
  朋友很激动地说:布什刚进白宫,国未治民未安,他还没来得及展示何德何能呢,耶鲁的校董就迫不及待地端给他一个荣誉博士,对学术独立自重的传统岂非公然嘲弄!幸亏,耶鲁这些有傲骨、有勇气的教授、学生,用自己的方式匡正了校方的“失节”,他们身上才体现了真正可贵、绵绵不绝的耶鲁精神!
  你以为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最初冲动吗?不,这还只是一小半。
  大半,是读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主流大报触发的。它们纷纷报导说,“总统在耶鲁面对的不全是暖意融融”,“耶鲁对布什的迎接:一半对一半”。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提到这些抗议的教授、请愿的学生时,行文是那么一如平常,语气是那么司空见惯,哪里像我的朋友那样称誉什么“傲骨”“勇气”之类?
  唉,耶鲁的教授学生有没有“傲骨”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些事——反对校方授予布什荣誉学位呀,当面对布什请愿示威呀——确实与胆量、勇气、与英雄气概等等,完全沾不上边。这些教授与学生对总统说不,对校方说不,对权力和权威说不,只是自己这么想了就这么说,哪怕胆小鬼懦夫都能够自自然然、简简单单地说出口,就像对侍者说一声“咖啡里别放糖”一般,教授不用担心丢了自己的饭碗,学生不用担心上了别人的名单,注意一下行为的遵纪守法、用词的文明礼貌就行,压根儿无须作好思想准备去冒任何风险。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晋人阮籍的这句名言,表达对没有英雄的年代的满腔鄙夷。可是德国作家布莱希特在剧本《伽利略传》中偏偏说:“需要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时代!”到底是有英雄好,还是没英雄好呢?一度让年轻的我迷惑,脑海里转不过弯来。看到耶鲁这一幕,我咂摸出了阮籍的话没说错,布莱希特的话更深刻:他不是说英雄可悲,而是说需要英雄的时代可悲,压根儿用不着英雄的时代,才真是可喜可贺——人们想做什么好事就放手去干,想说什么真话就脱口而出,什么献身气概、什么牺牲精神,除了与自然搏斗的某些场合,再也没有用武之地,这样的时代,比起那种人们急迫期盼英雄横空出世、强烈呼唤英雄解民倒悬的时代,好得太多太多了啊。美国先贤建起了一整套有效制衡政府权力(power)、保障民众权利(right)的体制,有没有“英雄”、要不要“英雄”就无所谓了。“世无英雄”,竖子成名就竖子成名吧,反正那些没成名的“竖子”都盯着他呢,该举牌时就举牌,该吹哨时就吹哨。
  (写于2001年6月)



  又到了校园
骊歌响起的日子。最近不少朋友的热门话题,是参加儿子或者女儿的毕业典礼,不少人甚至从中国赶来。我想起了我九年前的这篇文章,拿出来应景。这篇文章在美国《世界周刊》和中国《美文》等报刊发表,收入《一家之言》一书。高伐林补记于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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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作者:高伐林 留言时间:2010-06-02 13:51:36
谢谢BokeWanWei君提供的线索。我确实“孤陋寡闻”,不知此事。如果真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挽回了我对顾老的印象。不过,这不止是中共媒体这么报导啊,顾老1996年接受《世界日报》、《中国时报》的采访,在我印象中,都很以有江泽民这样的学生为荣啊。
如您所说,江泽民在1985年就“主动认师”,那时他正由电子工业部部长任上调到上海当市长,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主动认师”,是否能提供更翔实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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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okeWanWei 留言时间:2010-06-01 19:52:11
其实顾毓琇早就在接受《费城询问报》采访时明确地说,他根本记不得江泽民是他的学生,是85年江主动认师的。共党报纸没有什么新闻道德,凭空捏造顾老的话,这事早有人揭露过,希望事过那么多年不要继续听信共党报刊的宣传,否则会显示出作者孤陋寡闻或别有用心。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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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留言时间:2010-05-30 06:07:39
谢谢欧阳峰君!你说的没错,美国尚未达到如此理想境界。好在经过数百年来的抗争,民众权利受到侵害的现象中,来自政治权力的已经大为减少,更多地来自商业利益、宗教势力和社会习俗。
我女儿六、七年没时间写中文文章了,我们希望她能重新用中文讲述她的故事和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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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阳峰 留言时间:2010-05-28 12:44:37
Good point!

不需要勇气的社会,才是好社会!不过美国尚未达到如此理想境界。还是有很多人冒着受排挤,受打击甚至受迫害的风险坚持和实践自己的理念。

以前很喜欢读你女儿在中文报上的文章。转眼她大学毕业已快十年了。日月如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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