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爺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對着太陽噼噼啪啪抽起來。細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樣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聲聲霹靂來,把整塊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飄落般,滿地都是碎了的光華,滿村落都是過年時鞭炮的聲響。直到先爺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閻連科,在我看來,是中國文壇上的一個不世出的奇才。
我最近剛讀完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天宮圖》。
一位自稱不是文學愛好者、也不從事文學創作的親人,再三地、極力地向我推薦閻連科的這本作品集。本來對閻連科我就極為欣賞,幾乎讀過他所有作品,甚至敢不臉紅地說對他的創作相當熟悉。只有極少數作品讓我有所失望(例如他寫大學校園的長篇小說《風雅頌》)。但我讀的多是他的長篇,幾乎每一本都讀過,除了2013年出版的《炸裂志》還未讀到。可《天宮圖》?沒讀過。
基於對這位親人的信任,更基於對閻連科的信任,我拿過《天宮圖》(瀋陽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出版),讀了起來。
確實精彩!拍案叫絕。
拿起就放不下,用了兩個入眠前的機會將這五個短中篇或者長短篇讀完。如果不是顧及第二天早上要工作,我會一口氣讀到東方既白,讀完才放手。
五篇作品,各有千秋,主題、人物和故事,我就不說了——無一不出色,但要寫如何出色,那都得另寫專文,而我不擁有這樣的時間。單就語言來說,就精彩紛呈,他幾乎將漢語表現力發掘到了極致,讀他的小說,時時驚嘆:這才真正稱得上是語言藝術啊!
僅舉一篇為例。他在《年月日》中,寫由於大旱,耙耬山區的農民全部逃荒遠去,只有一個叫“先叔”的七旬老人和一條盲狗堅持留下來,與烈日斗,與群鼠斗,與餓狼斗,與飢與渴與死亡斗——最後他倆都餓死了。這篇作品中無數次寫到太陽,可以說,太陽就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有時是作為災難源頭的背景,更多的場合就直接是一個最難纏的對手。寫到太陽、陽光的語句,讓我對閻連科的想象力和語言表現力五體投地。試讀:
一串串的太陽,不見盡止地懸在頭頂。先爺從早到晚,一天間都能聞到自己頭髮黃燦燦的焦煳氣息。有時把手伸向天空,轉眼問還能聞到指甲燒焦後的黑色臭味。
先爺走上梁子,腳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
先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針扎的疼,坐起來揉了眼,望着滾圓的一輪金黃依舊懸着時,心裡罵了句日你祖宗八輩,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陽家的墳。
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板
太陽在棚架下的一層鼠背上,閃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乾柴將燃未燃,濃煙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
先爺聽見太陽下山的聲音從山的那面落葉一樣飄過來
太陽光吱吱叫着射進溝里
當太陽一步一趨地滑至西山時,先爺果真睡了,再次睜開眼時,臉上冷丁兒燦爛出一層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將起來,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測日光降到了四錢不足的重量後,先爺問着太陽說,你能熬過我嗎?我是誰?我是你的先爺哩。
太陽的光芒筆直紅亮,在山脈上獨自走着,那光芒顯得粗短強 壯,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數過來。
西山脈的太陽,嘰哇一聲冷笑,便落山了。轉眼間焦熱銳減下去,山梁上開始有了青綢細絲般的涼風。
太陽就呼地一下從東山梁的兩個嶺間涌將出來了,紅漬漬一片投在山脈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爺……知道他沒有力氣了,眼花繚亂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見鑲了金邊的鱗片雲,在太陽前跳跳躍躍,如游在一汪紅湖中的無數的魚。
太陽正快步地朝這條梁上走。仔細地辨聽,能聽見這空曠的焰地有旺火騰起的巨大聲響,像布匹在梁地那邊一起一落扇風。
瞧這一段吧,堪稱神來之筆:
(先爺到處沒有找到糧食,自己和盲狗都沒吃的了)日光把他的臉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點在臉上閃閃爍爍,晦氣又濃又烈地在滿臉的溝壑之間淌動着。他手裡提了一個鹽罐。鹽罐里有半把鹽粒。先爺在嘴裡含了一顆鹽,過來又給狗的嘴裡塞了一粒鹽。
狗用盲眼盯問他,沒有找到一把糧食嗎?
先爺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對着太陽噼噼啪啪抽起來。細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樣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聲聲霹靂來,把整塊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飄落般,滿地都是碎了的光華,滿村落都是過年時鞭炮的聲響。直到先爺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閻連科在這篇中,還寫過兩段鞭打太陽,都沒有上面那一段出色。其中有一段寫道:
他從圍席里走出來,從棚架上取下馬鞭子,瞄準太陽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轉動着身子連抽了十幾鞭,從太陽的光芒中抽下許多在地上閃移的陰影。
儘管書前書後都沒有任何說明,但我猜出來,這是閻連科的中短篇小說的精選集,列為《高談文庫·閻連科經典作品》,從封底折頁看,列入這一系列的,還有他的《朝着天堂走》《四號禁區》。
這另外的兩本,我肯定要去找來好好拜讀!
閻連科(高伐林攝)
今天本來是想貼出我去年對閻連科的長篇專訪的,沒想到,語言之妙將我迷住了,一寫收不住閘,寫得太長了。專訪就明天貼吧,這裡先介紹一下閻連科。
1958年出生的閻連科,1978年當兵,歷任濟南軍區戰士、排長、幹事、秘書、創作員,第二炮兵電視藝術中心編劇,專業作家。1985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
其作品數量驚人,長篇小說:《情感獄》,《最後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黃》,《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等;
中篇小說:《為人民服務》,以及短篇小說集《和平寓言》,《鄉里故事》等18種和《閻連科文集》12卷;還有《閻連科親情散文》,《閻連科演講集》,《閻連科讀書筆記》等。
在當今中國文壇上,閻連科被視為一位劍走偏鋒的作家。他自己最重視——也最不滿——的長篇小說《丁莊夢》,剛出版上市,就被官方下令禁售。我有幸在未禁之際就先睹為快,大為佩服——他選取的題材,是河南血禍導致的艾滋病大蔓延之下,得了絕症的農民的心態和人際關係,這讓我想起諾貝爾獎得主加繆的《鼠疫》等經典名作;
閻連科另一部9萬字的中篇小說《為人民服務》在《花城》文學叢刊上刊登後,中宣部立即下令《花城》收回已經發出的雜誌,稱“這部小說使用粗俗、低級、下流的描寫,醜化為人民服務的崇高目標。”“詆毀毛澤東,詆毀為人民服務的崇高宗旨,詆毀人民軍隊,詆毀革命和政治”。
他的作品屢屢引起爭議,這一方面是緣於他不憚觸及敏感題材,另一方面也是緣於他的奇思異想,例如上文提到的《為人民服務》寫“文革”時期,解放軍一位師長太太以“為人民服務”為招牌,要勤務兵兼廚師提供性服務,更令讀者匪夷所思的是兩人砸碎毛澤東的雕像,才能刺激性慾;
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受活》,更是無數次讓我笑倒在地上打滾。他寫一個貧瘠農村的村民敢想敢干:發起集資,要到俄羅斯買回列寧遺體,建立博物館,好一舉成名天下知,發展紅色旅遊觀光業。當他們的帶頭人接到縣上通知,令其去省里匯報時,他不知是吉是凶,不免心裡打鼓,又自己給自己壯膽說:怕什麼?“我們是買列寧,又不是去買毛主席!”
閻連科2013年10月新出爐的長篇小說《炸裂志》,則被他稱作“神實主義”的一次實踐。所謂“神實主義”,“汲取了現實主義,也汲取了魔幻主義等,更注重的是內因果”。閻連科用地方志的形式,描摹了一個小山村如何炸裂成超級城市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人的精神世界也隨之分崩離析。其中荒誕情節更比比皆是,例如他寫拆遷,並沒有描寫強拆,只是寫軍隊來回正步走,樓房就自己消失了!——閻連科說,“我們中國人其實非常能理解強拆與強權的關係”。而我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2011年,閻連科自己的住宅遭遇強拆的經歷。
閻連科獲獎無數。曾獲得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等全國、全軍文學獎以及國際文學獎20多項。2013年,入圍英國第五屆布克國際獎終選名單。《丁莊夢》被《亞洲周刊》列入“全球華語2006年10部好書”,《受活》則被《亞洲周刊》列為“全球華語2008年10部好書”。像他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作家,獲得多種國際獎項的肯定,我一點不奇怪,他實至名歸,當之無愧;但他仍能獲得這麼多國內獎項,實在讓我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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