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毛澤東時代的執政者出於對自己地位的擔心,“評毛”錯過了幾次歷史機會,最終成了一座“爛尾樓”,給中華民族的長治久安留下巨大的隱患,也導致對建國以來重大事件,難以形成共識。即便如此,人道、人性也是必須堅持的基本底線
老高按:在討論大饑荒、文革乃至中共歷次運動的是非功罪時,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觀點,這很正常。但討論問題須有大家認可的基本底線,底線就是人道、人性——討論法西斯的教訓,若有人大放厥詞稱頌希特勒種族滅絕,論證“猶太人應該殺”,此人就應立即被驅逐出場。 在中國,情況比較特殊,我在博客文章中援引大量翔實史料多次介紹過,後毛澤東時代的執政者出於對自己地位受到衝擊的擔心,不敢真正發揚民主,總結教訓,“評毛”錯過了幾次歷史機會,最終成了一座“爛尾樓”,由此導致對建國以來的重大歷史事件的評價,無不留下極大的隱患,對真相如何,誰應擔責,難以形成共識。 雖然結論難以形成共識,但也必須要有人道、人性的基本底線。例如,對大饑荒的死亡人數和原因,爭論不休,無可非議。可以認定是三千萬、五千萬,也可以堅持說只有三十萬、三萬;可以追查最高層的政治責任,也可以研究什麼樣的具體舉措造成了災難。但這一史實不容抹殺:他們是餓死的,是在和平環境中餓死的,不管這些人自己有多少缺點劣跡,他們也都應該被尊重、被銘記、被哀悼。 卻有一些人,如人民日報社甘肅分社社長、蘭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林治波,矢口否認這些苦難民眾的歷史存在,在我看來形同第二次屠殺;又有江蘇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孫經先說“只有250萬人”死於“營養性死亡”——不說“營養不足性死亡”,更不說“缺乏營養性死亡”,卻說“營養性死亡”!而這樣的人物,竟也出現在萬維網,一位自詡“年輕”的hapoi,這麼看待大饑荒:“吃個七分飽是最有利於健康”;至於反思毛時代嘛,要多總結一下“部分民眾的無節制”!此人還要我“冷靜”,他不是冷靜,他是冷血。 記者韓福東2012年發表了一篇深度採訪報導《親歷七千人大會的鳳陽老人追憶塵封歷史》,之所以在2012年寫這麼一個題目,我推測,是正逢這次黨史上規模最大、也非常重要的七千人大會50周年。近來此文在微信上熱傳,但不知是誰,將原來平實的標題改得更吸引眼球一點:《親歷七千人大會:劉少奇追問到底餓死多少人》。 這個標題並非瞎編,源於文中時任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張凱帆的回憶:“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同志參加安徽組討論,追問安徽餓死了多少人,第一次報40萬,後來追問緊了,報到400萬。實際上約有500萬人。”
親歷七千人大會的鳳陽老人追憶塵封歷史
韓福東,轉載自“人民網”,原載《南方都市報》
1962年,七千人大會現場。資料圖片
“大躍進”時期,安徽省委鋼鐵廠的高爐群。合肥市檔案館提供韓福東翻拍
1962年前後,漩渦中的安徽
50年前,去北京開會時,馮希仁40歲,是安徽第一紡織印染廠黨委書記。這是一家有七八千職工的大企業,馮希仁因此有機會成為七千人大會的親歷者。 馮希仁記得,合肥市共派出六名代表與會,其中廠礦代表四人,市委代表二人。其他五人現均已去世。(注1)那是1962年1月,他們與安徽省其他代表一道,搭乘火車北上,住在北京友誼賓館內,經歷了人生中一段不同尋常的旅程。 時為安徽省滁縣(現滁州市)地委常委兼鳳陽縣委第一書記的馬維民,也在同一列車上。他生於1926年,是河北南宮人,1947年來安徽根據地參加革命,三十幾歲已當上安徽省團委副書記,1961年初,被抽調到災情嚴重的鳳陽掛職。“省委原來想讓我去定遠縣,在那待了一個月後,發現鳳陽災情更嚴重,就來到了鳳陽縣。”馬維民對南都記者說。(注2) 原鳳陽縣委第一書記趙玉書已被停職,安徽省農業廳長陳振亞正在這裡負責組織工作,馬維民是來接替陳振亞的。“我去的時候,情況已有所好轉,農業十二條、六十條(注3)先後下發,不像之前死那麼多人了。”馬維民說,鳳陽當時不足40萬人,餓死大概6萬。 可與此相參照的是“大躍進”時期的人口統計數字。1957年,鳳陽總人口為380711人,到1960年減少為306543人,人口減少7萬餘。馬維民來到鳳陽後的1961年,總人口數為291958,表明仍有非正常死亡現象。到了1962年,人口開始正增長(315535人),而那正是七千人大會後的事兒。(注4) 七千人大會召開於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參加者包括中央、省、地、縣委四級主要負責人以及部分大廠礦和軍隊負責人,共7118人。大會召開的目的,是總結“大躍進”經驗教訓,統一全黨認識,增強團結,調整方針為戰勝困難而奮鬥。按官方權威說法,“七千人大會取得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所能取得的重要成果,對推動國民經濟全面調整起到了積極作用。”(注5)
重災區:“有的村子已經沒人了”
馬維民剛到鳳陽去的時候,發現這裡有的村子已經沒人了。“都逃荒了,房前雜草一人多深。” 有關鳳陽的災情,在陳振亞1961年2月1日《關於鳳陽問題的報告》中有很好的說明:“人口大量外流、疾病和非正常死亡。據縣委五級幹部擴大會議揭發統計,1959-1960年,鳳陽縣農村人口外流達11196人,占農村總人口335698的3.3%,發病人口達102994,占農村人口的37.7%……全縣人口死亡現象更是驚人。據統計,1959年和1960年,共死掉60245人,占農村人口的17.7%。”“一些地區規定死人後‘四不准’:一不准淺埋,要深埋三尺,上面種上莊稼;二不准哭;三不准埋在路旁;四不准戴孝。”(注6) 在全國範圍內,安徽算是“大躍進”的重災區。“有天災,有人禍,有的地方風調雨順,天氣不錯。”馬維民說,就安徽而言,皖南災情少些,江淮與淮北死人最多。鳳陽位於淮河中游南岸,以花鼓著稱,是安徽生產落後地區,災情比較嚴重。十餘年後,正是這裡率先開始了“大包幹”的民間嘗試。 馬維民說,彼時安徽省內口號繁多,諸如“拿起巢湖當水瓢,哪裡乾旱往哪澆”之類,“人定勝天”思想風行一時,各地紛紛造假“放衛星”,“你畝產一萬,我一萬五,他兩萬,一個比一個多,幾畝地的稻子堆到一畝,小孩可以坐在上面不動。” “如果初級社的時候穩住,不再往高級社、人民公社上搞,就好多了。”馬維民一直在安徽從政,他當年也曾覺得農民集體吃公共食堂不要錢是對的,這是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的必須。不過,在他去鳳陽就職時,情況已經有所改變,中央開始糾正“五風”(官僚主義、強迫命令、瞎指揮、浮誇風、共產風),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也在全省推廣“責任田”。 “搞責任田之前,曾希聖曾在廣州問過毛主席,毛主席開始同意,但後來又批他。”馬維民記得,當時在安徽省內,關於責任田也有不同意見,“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因為鄰省都沒搞,所以很多人不贊成,說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單幹風’、‘平反風’。”不過,責任田1961年還是在安徽推廣開了。(注7) 農村的奇觀,馮希仁也見識過。1958年秋天的時候,他帶着安徽第一紡織印染廠兩個勞模去巢湖參觀衛星田,在那裡吃了頓飯。“我當時就有懷疑,他們怎麼可以在稻子頂上走?其實是把快熟的稻子都堆放在這一塊空地上了。稻子站不住,就在下面搭木架架起來。我仔細看,看出了這一點,就問村幹部搭木架幹什麼?他們說太密了,為了搞通風。我當時想,也有道理。就是有點懷疑。” 馮希仁工作在工業,對農業並不了解。但在去個人家的糧倉參觀時,他發現僅僅上面一層稻米,下面全部是稻糠。此時,雖然還沒有餓死人,但已埋下了伏筆。 待到饑荒嚴重時,馮希仁曾帶着八九個紡織印染廠員工去肥東縣參與救災,他兼任該縣陳集鄉黨委委員,目睹了大面積的非正常死亡。“剛開始還可以,後來我們連續三天沒東西吃。我住在大隊部裡面,受不了了,去村里都走不動,要拄棍。全村沒有冒煙(生火做飯)的地方,家裡不讓做,食堂也停了。其他瓜菜什麼的都沒有,一人一天只發2兩糧食,又保持不住,領一次吃三天。沒糧了再去運,農民要排隊領糧,吃三天,餓三天,水腫,很快就死了。” 馮希仁說,“大躍進”導致日常生活困難,他所在的安徽第一紡織印染廠,也開始大煉鋼鐵,甚至把竹籬笆組成的圍牆都拆了煉鋼,但生產還算一直正常,雖然也放虛假的衛星,但並不如農業戰線那麼誇張。 馮希仁是安徽第一紡織印染廠建廠元老。該廠成立於1954年,最初有上海榮毅仁的投資,後公私合營,轉為國有。該廠原歸紡織部直管,後管理權下放到安徽省,又下放到合肥市。這種管理權下放,在七千人大會之初,被認為是“分散主義”的重要內容,而受到批判。(注8) “大躍進”期間,合肥的工業受到負面影響。“很多項目上得過快,攤子鋪得過大,戰線拉得過長,以致不少項目都因資金和技術嚴重不足,原材料供應緊缺等諸多問題影響,被迫半途擱淺;有些企業雖勉強上馬,但不久也都相繼下馬,造成人、財、物的巨大損失和浪費。”“1959年統計,合肥市工業盈利企業利潤總額為4965萬元,虧損企業虧損總額為1338萬元。到‘二五’期末,即1962年,盈利企業利潤總額降至1802萬元,比1959年下降63 .7%。相反,虧損企業虧損總額卻上升至2301萬元,比1959年增加了71.97%。”(注9) 1962年初,馮希仁接到合肥市委通知去北京開會,他當時並不了解開會內容,也不知道要去北京待幾天。他回憶,合肥市與他同去的還有合肥市委第一書記劉征田、一位市委副書記及合肥鋼鐵廠、礦山機械廠、重型機械廠的領導。 在鳳陽縣,與馬維民同去的是縣委副書記張秉堯。
大會現場:“不只吃菜,魚肉不缺”
馬維民、馮希仁和安徽省的代表都住在北京著名的友誼賓館,這裡以前曾用於接待在京的蘇聯專家。“我們去的時候蘇聯專家已經撤走了。我們每兩人住一個房間。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住一棟二層樓上,他愛人余叔是省委辦公廳主任,也住在那裡,但沒看見她參會。”馮希仁說。 雖然還在困難時期,但北京的代表們吃得還不錯。“在人民大會堂開大會,但我們吃飯在友誼賓館。不僅僅是吃飽,楊尚昆是中央辦公廳主任,他要求保證與會者吃好。有幾個菜記不清了,不只吃菜,魚肉不缺。房間裡還有水果,我有個嬸母住中關村附近,我還經常給她送些過去。”馬維民說,市縣代表一般都沒有帶秘書進京,他們通常的日程安排是白天開會,晚上則在賓館看文藝節目———雜技、評劇、京劇以及侯寶林的相聲。 開大會的時候,人民大會堂內的三層會議廳坐得滿滿的。“會議隆重,組織嚴密。”馮希仁說,“每到開大會時,他們搭車前往人民大會堂,會議結束,再排隊回原來的巴士。有一次,他看到維持秩序的公安人員在人民大會堂外集合,人數有300多。閒暇的時候,代表們也在北京城內四處走走。” 馮希仁也有一次親身經歷便衣幫忙。他們聽聞北京大柵欄電影院有立體電影放映,很想去看看。“之前就有人向中央反映,周恩來說電影院太小,只能坐100人,想去看的自己去看吧。我們幾個人就去排隊,一個便衣同志過來說,他們6個人是開會的,想看電影,就把我們帶了進去,每人發個眼鏡,沒讓買票。” 七千人大會召開時,馮希仁記得,華東局第一書記柯慶施召集華東局的代表們開了一個會,做動員,然後將中央的書面報告草稿發下來討論。 在毛澤東的提議下,劉少奇代表中央提出的書面報告草稿,未經政治局討論的情況下,就直接印發大會以徵求修改意見。大會自1月11日開始,沒有舉行開幕式,會議一開始的主題是反對“分散主義”,加強中央的集中統一,但到了16日之後,改為以總結經驗為主。(注10) 隔着六十年時間之河,馮希仁和馬維民已經不記得七千人大會還曾討論過反對“分散主義”,但對總結經驗還有印象。“各種意見都有。有人說主要是天災,有人說主要是人禍。有人說,是經驗不足交學費。”在馬維民記憶中,他們沒有討論“三面紅旗”是否還堅持的問題,認為這毋庸置疑是正確的。 1月27日,是代表們第一次參加全體大會,此前都是學習文件和分組討論。毛澤東主持會議,代表們見到領袖都很激動,掌聲熱烈長達15分鐘(注11)。“我不記得掌聲鼓了多久,但見到毛主席會使勁鼓掌,可想而知。”馬維民說,那時對毛澤東還是崇拜,沒有懷疑,“大會上中央承認有責任,毛澤東是一把手,當然也有責任。但那時不這麼想,就覺得是集體責任,是下面沒有執行好。” 在討論基礎上形成的《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定稿,成為大會的正式文件。1月27日,劉少奇還做了補充講話,其中提到“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說法。按照原定議程,報告定稿被通過之後,七千人大會就該結束了。毛澤東也在劉少奇講話後宣布,會議將在30日結束。 馬上就要春節了,2月4日是除夕。代表們開始準備回家。“大會上供應梨、蘋果、香蕉等水果,在安徽看都看不到,有的人就買了些水果準備帶回家過年。有一天中午吃飯(29日)的時候,接到通知,說下午不要出去,等通知。我們就坐在房間裡,等到下午3點鐘左右,集合上車,把我們拉到了人民大會堂,聽毛澤東做報告。毛澤東說,大家一起留在北京過春節好不好?大家都鼓掌。”馮希仁說。 1月30日下午,毛澤東專門做了一個發言。馮希仁回憶,毛澤東講話的大意是:接到了檢舉信,有人反映如果就這樣回去,問題還是沒解決。所以不能散會。“毛澤東說有些人在捂蓋子。開會的時候,坐在那裡,別人都不敢提意見。說有人老虎屁股摸不得,這次一定要摸。讓霸王‘別姬’。這是批曾希聖。他拿着兩頁紙,講了兩個多鐘頭,主要講揭蓋子。” 七千人大會因此延時至2月7日,並進入以揭蓋子為主的所謂“出氣會”階段。而安徽,也成為七千人大會中最受矚目的省份。
馮希仁。南都記者韓福東攝
馬維民。南都記者韓福東攝
轉入“出氣會”:檢舉信與“揭蓋子”
毛澤東提到的檢舉信,有一封來自安徽省蚌埠市委副書記馬騫。 馬騫已於1995年逝世,他兒子馬方晨向南都記者介紹,馬騫的信寫於當年1月25日,遞交上去後,幾天沒看到中央反應,認為沒希望了,誰知接下來毛澤東宣布會議延期,而安徽省委領導班子接下來也因此而大換血。 七千人大會召開時,馬方晨還小(8歲),他只記得父親給他從北京帶回一個鐵皮的小手槍玩具。而在去北京之前,馬騫把一個舊呢子大衣翻新了一下,據說每個代表都要講究形象,做件與毛主席相同款式的大衣。 在父親晚年住院時,馬方晨特地問及七千人大會寫檢舉信的事。“我當時說,把這段歷史保留下來最好。但因為父親有點老年痴呆,我也沒做功課,沒準備提綱,所以談的效果並不好。父親說,曾希聖這人被稱‘曾霸王’,作風太霸道,地方反映強烈,他才向中央反映……但我後來看了他的檢舉信,發現他沒反映這麼具體的事。他的心裡是想揭開蓋子,但語言又不過分。” 馬騫留有檢舉信的備份件。馬方晨說,檢舉信中提到:曾希聖曾壓制代表討論,說小組會上的發言要有根據,不能亂說。大會報告草稿中提到的問題,安徽都存在,只是沒有揭開。中央有那麼多指示,如果安徽按着做了,也不會犯那麼多的錯誤……(注12) 馮希仁記得,在毛澤東做了“揭蓋子”的長篇講話後不久,他們在友誼賓館吃飯時,接到飯後到健身房開會的通知。在那裡,他看到了劉少奇及一些部委領導。 “劉少奇主持會議,要大家揭蓋子。曾希聖先表態說:主席講話了,大家要大膽揭發,有什麼講什麼,放心大膽講。檢舉信是哪個寫的我也不知道,這是好事。昨天半夜兩點,劉征田(合肥市委第一書記)來找我,說檢舉信是朱赤(安徽蚌埠鐵路局書記)寫的。不管是哪個寫的,我有則改之。”馮希仁說,當時大家聽了都有意見,恨劉征田,認為他是叛徒告密。後來才知道檢舉信作者不是朱赤,而是同為蚌埠幹部的馬騫所寫。 接下來的鳴放過程中,劉征田也曾試圖上去發言,但遭到其他代表的阻攔。“安徽軍區第二政委李世焱用胳膊向他一撞,說:我也是省委常委,你轄下死那麼多人,你何時匯報過?我從來沒聽到過。劉征田走回去坐下來,李世焱講完話後,他又要上去表態,被滁縣地委書記孟亦奇給撞了回去。”馮希仁說,後來劉征田再次上台,又被一個高個子代表撞了個踉蹌,差點跌倒,終於沒能發成言。後來,大家開始分組討論。 馬維民記得,劉少奇等人來過安徽組幾次,第一次即表示:大家都講真話,哪個講假話,就開除黨籍。代表們開始揭省委領導的蓋子,“主要揭浮誇、餓死人的問題。大會上馬騫發言了,孟亦奇也情緒激昂發表意見。我在大會上沒發言,在小組上發言了,主要講安徽死了那麼多人,省里有責任,不能光怪中央。一開始,大家對揭省委蓋子還是有顧慮,慢慢就好了。那時中央提出對代表的發言實行‘三不主義’: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我就是在七千人大會上第一次聽說‘三不主義’。” 安徽在三年“大躍進”期間的非正常死亡人口數量,按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張凱帆的估計,大概為500萬人。“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同志參加安徽組討論,追問安徽餓死了多少人,第一次報40萬,後來追問緊了,報到400萬。實際上約有500萬人。”(注13) 劉征田受到了孤立。馮希仁說,當時友誼賓館有個大食堂,可供上千人同時用餐,代表們十人一桌坐好後,菜就上來了。“劉征田在桌前一坐,別人都不來和他同桌,他孤立了。沒辦法,就在樓梯口空地上給他擺張桌子,單獨吃病號飯,看着也怪可憐的;後來給他旁邊搞了個屏風遮了一下。” 至於曾希聖,原本有人單獨給他送飯,在賓館房間裡與愛人余叔一起吃。後來被“揭蓋子”,而且劉少奇等人來安徽組參加小組討論時,都與代表在食堂一起吃飯,曾希聖不好繼續留在房間裡,就改到食堂。馮希仁說,一桌要湊齊十人才給上菜,但肯和曾希聖同桌的只有李任之等幾名省領導,湊不夠10人,“服務員就在門口攔,進來人就拉來和曾希聖同桌。後來,李任之去參加各地市討論,也不回來和曾希聖吃了,服務員去拉人,人也不願過來。只好湊不齊十人,也給上菜了。”
歷史的複雜性:“責任田”被叫停
除夕那天吃的是餃子。菜也很豐盛,很有過年的氣氛。但大家都想家了。那些在毛澤東講話後鼓掌的人,並不是都發自內心同意留京過年。馮希仁說,他們和江西代表在一個食堂吃飯,聽到有江西代表說:安徽人真操蛋,本想回家過年,他們寫檢舉信,讓我們都跟着不能散會,水果都買好了。 在北京的伙食很好,有黃瓜、茄子、辣椒等蔬菜,這些在冬天的安徽看都看不到。“過年時,我帶着幾個孩子,一點肉都沒買,也沒什麼菜,山芋葉子都沒有,蒸窩窩頭,醃鹹菜。那時,我們一人一月只有25斤的糧票。”馮希仁的妻子說。(注14) 會場外,也有很多人在關注着這次大會。除夕那天,馬維民接到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的電話,胡想向他了解安徽揭蓋子的情況。馬維民叫上鳳陽縣委副書記張秉堯和定遠縣兩位書記,一起去了胡耀邦家。馬維民此前為安徽省團委副書記,算是胡耀邦的老部下。馬維民說,1961年的秋天,胡耀邦曾去安徽考察,他的秘書在蚌埠給馬維民電話,說接下來要去鳳陽。當時安徽正在推行責任田,胡耀邦在鳳陽住了兩三天,去農村了解了一下情況,“從安徽回去之後,胡耀邦寫了一份報告,對責任田有保留態度。” 胡耀邦向毛澤東報送的報告名為《二十五天三千六百里路的農村察看》,他在報告中稱“包產到戶”為“一種起過作用但具有危險性的做法”。毛澤東在四天后批示:寫得很好,印發各同志,值得一看(注15)。這份報告對1962年批判安徽“責任田”運動起了一定的作用。“1982年,胡耀邦去安徽,在合肥稻香樓說:我還欠着安徽的賬呢。主要就是指的這個事。”胡耀邦說這個話的時候,馬維民在現場。 1962年正月初一,馬維民等人在胡耀邦家聊了一上午。“他主要了解情況,沒說什麼。我們就談了劉少奇如何去安徽組揭蓋子和安徽餓死人的情況,中午在他家吃午飯,也沒特別做什麼菜,記得有條魚。他飯量小得驚人,我以前接待過他,他吃的飯不夠我們填牙縫的。” 午飯後,胡耀邦問馬維民等人想去哪裡逛逛。回答是長城。“胡德平(胡耀邦長子)帶我們去轉了一圈。按大會規定,參會者不准出城,我們這是違反規定的。”馬維民說。 在會場上,馬維民關注每一個中央領導的發言。他印象最深的,不是發言者,而是不發言者。“周恩來、林彪、朱德、鄧小平他們都講話了,只有陳雲不講。” “當時不知道,中央領導有分歧。劉少奇講,地方有責任,中央也有責任,天災人禍三七開,過左的政策不行的,農民沒有積極性。”馬維民說。 薄一波晚年在回憶錄中也表示,劉少奇當年的某些話,“今天看起來很平常,但在當時聽起來的確有些刺激,從而也就留下了後來黨內鬥爭的陰影。”(注16) 七千人大會在正月初三結束。馮希仁說,會議期間所發的筆記本,全部被收回,“隻字片紙不准留”。他們對會議討論的內容,沒有傳達任務。後來,相關文件下發到縣團級以上幹部,他注意到毛澤東在會議上所說的“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兩干一稀、大家滿意”中,沒了“晚上看戲”。他收到參會者全體合影的照片,有一米多長,可惜在“文革”期間丟失。 馮希仁、馬維民等安徽代表,一起回到了安徽。“曾希聖沒有回來。幾個書記都被降職了。李葆華成為安徽省委第一書記。”馬維民說。 在李葆華主政安徽後,此前被整肅的張凱帆等案獲得平反。就馬維民的感覺,七千人大會之後,農村的政策變得寬鬆,面貌因此有改觀,這其實是大會前農業二十條、六十條等政策的延續。“有個慢慢貫徹的過程,1962年就不餓死人了。” 歷史仍有它的複雜性。值得一提的是,曾希聖在安徽推廣的“責任田”,在七千人大會被叫停。馬維民說,七千人大會後,鳳陽縣大部分農村開始“包產到組”,“一兩家就可以一組,弟兄兩家就可以一組,和單幹差不多,但比單幹好聽。也有少部分包產到戶,都允許。不大提三面紅旗了。”馬維民的記憶或許有誤,據《鳳陽縣誌》,1962年冬天,按照省委指示,全縣取消“責任田”,繼續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進行集體經營。 權威的官方黨史,也認為七千人大會有其局限性:“會議仍然從原則上肯定了‘三面紅旗’。對‘反右傾’鬥爭,只是決定和宣布對下面受到錯誤批判的黨員甄別平反,而對彭德懷仍未予以平反。在對形勢的估計和困難原因的分析上,黨內也還存在分歧。”(注17)
注釋
注1:馮希仁2012年1月於合肥家中接受南都記者的專訪。下同。 注2:馬維民2012年1月接受南都記者專訪。下同。 注3:“農業十二條”指1960年11月3日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共十二條。指示信對糾正“共產風”,扭轉農村局勢,起了積極作用。“農業六十條”指1961年3月22日,中央工作會議通過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文件共10章60條。其目的是為了挽救、解決“大躍進”所造就的嚴重經濟困難。 注4:相關數字見《鳳陽縣誌》,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縣誌第三章“人口”稱,1958年“大躍進”以後,全縣人口呈現下降趨勢,尤其是1960年發生非正常死亡,農村人口明顯減少。1957年全縣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198人,到1961年下降為152人。 注5:《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央黨史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注6:轉引自《鄉村三十年——鳳陽農村社會經濟發展實錄(1 9 4 9 -1983)》,第194頁,王耕今、楊勛、王子平、梁曉東、楊冠三編,農村讀物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注7:據《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1961年3月,中央在廣州召開工作會議,曾希聖給毛澤東匯報責任田,毛澤東同意進行試驗,但不久又表明了否定態度。安徽省委是最早在全省範圍對包產到戶加以支持和引導的省份,到1961年底,全省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占總數的91%.這時除安徽外,甘肅、浙江、四川、廣西、福建、貴州、廣東、湖南、河北、遼寧、吉林、黑龍江等省區也都實行了各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 注8:楊尚昆負責大會通知的起草工作。鄧力群覺得人們對《工業七十條》爭議較大,尤其廠礦一級的黨委書記有牴觸情緒,認為消減了他們的權力,因此建議廠礦廠長、黨委書記也參加大會,楊尚昆同意了。見張素華《變局:七千人大會始末》,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年6月版。 注9:《合肥市志》,第400、419頁。合肥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纂,安徽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注10、11:參見《變局:七千人大會始末》。 注12:2012年1月,馬方晨接受南都記者採訪。 注13:《張凱帆回憶錄》,第344頁。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注14:2012年1月,馮希仁妻子接受南都記者採訪。 注15:毛澤東對胡耀邦農村考察報告的批語,手稿,1961年10月6日。轉引自中央文獻出版社編《毛澤東傳》(1949-1976),第1180頁。 注16:薄一波《若乾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第1046頁。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版。 注17:《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第598頁。
高看(每日一圖,與文無關。2018年元月圖片主題:閱讀)
在伊斯坦布爾大學校門前的多個舊書攤上,擺放着關於馬克思、弗洛伊德、格瓦拉的書籍,中國年輕人來看了或許會覺得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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