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已及百年,歷史塵埃漸落,我們應該能更心平氣和地評估那段歷史旋渦中的人事:所謂三“國賊”不過作為外交官員代表政府對日周旋,若謂有責,責在政府;他們不過是段祺瑞政府的替罪羊,而段政府又不過是一個國家在積弱時代的替罪羊而已
老高按:今天五四,恰逢周末,周末一向慣例是不打算在博客上發文章,但今天恰恰讀到更多有參考價值的文章,例如黃昉苨在《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發表的長文《一百年前這一天》,以及下面要推薦的胡文輝《勿忘“國賊”:五四的反方證人》,等等。忍不住轉發於此。 五四矛頭所向的三“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中,我只對曹汝霖有點了解,讀過《曹汝霖一生之回憶》,深感份量很重,啟發甚多,在我的博客上作過一點介紹,例如他對袁世凱的評價。曹汝霖在北洋政府還當過交通總長,五四時是外交總長;此後曹轉入實業界,任交通銀行總經理、中國通商銀行總經理,籌資創辦中央醫院(婦產科創建後由林巧稚主持)。中國著名外交家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我認識曹汝霖,並與其在外交部,特別是當簽訂‘21條’時共過事。就我們所共之事而言,我始終感到曹先生是一位能幹的外交家,是擁護國家利益的。”從下面胡文輝的文章,我們也可以看到三位“國賊”,被洗去妖魔化的色彩——在激情燃燒的歲月,被塗以黑墨甚至被痛打,自是難免,也可以理解;但政治高潮過去,歷史塵埃落定,回頭來評價他們,應該說,他們不失為勤勉為國、殫精竭慮的官僚,而且對自身在大時代中遭受冤屈抱有通達的諒解,難能可貴。我們應該還他們一個公道。
勿忘“國賊”:五四的反方證人
胡文輝,歷史的擦邊球
五四運動的口號是“外爭國權,內除國賊”,“國賊”者,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也。三“國賊”的名姓見諸歷史教本,遺臭久遠,世已熟知。 如今五四已及百年,歷史的塵埃漸落,我們以今視昔,應該能更心平氣和地評估那段歷史旋渦中的人事:所謂三“國賊”,不過作為外交官員,代表政府對日周旋,若謂有責,責在政府;在很大程度上,他們不過是段祺瑞政府的替罪羊,而段政府又不過是一個國家在積弱時代的替罪羊而已。 很顯然的,在五四之後很長一段時期,三“國賊”成了眾矢之的,成了恥辱外交的代號,也成了大眾泄憤的靶子。這一點前人非無認識。比如早在四十年代,報人張慧劍就有恕詞:“中華賣國賊,史稱‘曹、陸、章’,然諸人似尚能晚蓋,反之,昔日趙家樓之打手,如梅思平等則翻曳尾泥塗,相形之下,遂益醜惡不堪。”(《辰子說林·章宗祥》,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意謂五四學生後來有落水成為漢奸者,而曹、陸、章三人倒大體能保持晚節。大約六十年代,赴台的政治學家薩孟武對五四也有一段回憶和反思:“是年,留日學生發動了救國運動,當章宗祥公使回國之時,學生往送者甚多,每人手執旗幟,卷在竹竿之上。學生歡送公使,這是罕見的事,最初章公使也許高興,那知火車將次開動,旗子展開了,其中乃寫‘驅逐賣國賊’等文句。由今想來,章宗祥、曹汝霖是否賣國,頗有問題,以當時中國之弱,遇到野心勃勃之日本,外交上的折衝不甚容易。他們兩人只求中日兩國能夠維持和平,未必真正賣國,否則抗戰之時,何以汪精衛願為傀儡,而前此所斥為賣國賊之人竟然不肯俯首聽命於日本軍閥呢?”(《學生時代·一高預科一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只是,即便如此,即便時過境遷,即便大家明白三人身為技術官僚不能承擔多少責任,而積怨已成,也就犯不着為他們洗刷——大家寧可忘掉他們,不願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作為歷史符號,承負着太多的灰暗,我們並不願面對那些灰暗。 但他們其實是發出過聲音的。他們在鼎盛之年,被迫退出政壇,先後都撰寫過回憶文字,或正面或側面為自己辯護,只不過大家選擇了聽而不聞,除了在專業領域,少有知者論者。
最早發聲的,是三人中相對最不起眼的陸宗輿。 忘了什麼時候,我買到過陸的《五十自述記(附駐日時代交涉案情)》,線裝排印紅字,薄薄一冊,成書於1925年。 為了北洋政府的利益,1917-1918年間,曹、章、陸三人都曾致力於日本對華的“西原借款”,而陸氏就將他們污名歸因於“西原借款”:“若所謂賣國頭銜者,實壞于吉黑之林礦借款。”他說明,該項借款需要他執掌的中華匯業銀行代轉合同,而他本來拒絕簽字,後以軍政形勢危殆,在段政府諸人懇求之下,始簽字同意。這段記錄,曾以《段祺瑞的參戰和借款》為題發表(《近代史資料》總38號,中華書局1979年版),但僅至“自此吉省方面先起風潮,傳染至於北京學潮”而止。原書接下來還有論議:“此中鼓動利用,內外固皆有人在,而潤田(曹汝霖)既無餘款以布置於事先,復無黨與以奮鬥於事後,此曹之所以敗,而陸亦連類而及矣。顧潤田尚斤斤自辨曰:吾所定之合同,實足付款,皆無扣傭。以為可以求諒於天下,而不知天下人之不能相諒者,正自在此。”然後還有一段超出就事論事的自辯:“曰賣國,曰親日,已久為曹、陸專有之名詞。清夜思之,即一己亦莫知所謂。質言之,殆以借款即為賣國,借日款即為親日之說乎!顧前此之借巨款者,正有其人,而社會上對英美法德等之借款,其觀念似大不同。以理論言之,則以國家大權利,而換得外人之金錢者,曰賣國。顧海關、鹽課,為國家莫大之稅權,此兩大權者,今皆在某國之手,如握我咽喉,今雖以全國民氣,竟有無法應付之勢,全國之人,皆知感絕大之苦痛,然從未聞對於抵押海關、鹽課之人,有若何之評判。而曹、陸之借之款,不但押品皆空,而本息均尚無着;日本方面,且莫不痛恨西原貸款之失敗,謂被欺於陸、曹。此中日兩國之人,見解之不同,亦一奇事也。”意思是說,過去將關稅、鹽稅作抵押以借外債,於主權損害甚大,並未受到指摘,如今“西原借款”於主權並無損害,反倒備受責難。我以為這一反詰是有力的。
至於章宗祥,著有《任闕齋主人自述》,全稿似未刊。其1916-1919年部分,以《東京之三年》為題發表(最早摘錄於王芸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七卷,後全文收入《近代史資料》總38號),內容純系外交活動的實錄,未涉及五四。其早年求學、教學部分,後來徑以《任闕齋主人自述》為題發表(《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裡面倒有一處有關五四的插述。 章氏留日時借居思想家中江兆民家,與其子中江丑吉結下交情,遂有了五四時共患難的一幕:“有賀長雄至北京任總統府顧問,丑吉君充其秘書,遂久留北京。……五四之役,余傷仆趙家樓院中,丑吉君救護余至同仁醫院,途中受學生毆擊,亦受微傷,可謂生死之交矣。”但點到為止,未有申議。下文提到日俄戰爭時,留學界有激進學生提議組織義勇隊,赴東北參戰,這時章氏發了幾句議論:“大凡群眾附和之事,若以正理答之,必不見聽,其結果乃得‘不愛國’之綽號。”說這些話時,恐怕他心裡也會浮現起五四的情形,浮現起他被學生毆打的情形吧。那麼,就不妨將此視為他對五四的間接批評。
三人之中,曹汝霖活得最長,作口述自傳的年代也最晚,其書原名《一生之回憶》,署“九十老人曹汝霖著”,我有1966年香港春秋雜誌社刊行的初版。近年大陸重版名為《曹汝霖一生之回憶》,最易得見。 在全書前言裡,對於自己的政治生命史,曹氏有簡要而明白的申辯:“自服官外部,職務所系,與日本接觸特多。終清之世,中日交涉皆以和平解決,由是反對者疑我遷就日人,以仇視日人者轉而忌嫉於我,加我以親日之名。及入民國,日本態度趨於強硬,乘歐戰方酣,逞其野心,出兵占領青島,猶以為未足,又提二十一條。余與陸子興(徵祥)外長,權衡利害,折衝樽俎,雖未全部承認,終屈於日本之最後通牒。國人既懷恨日本,遂益遷怒於親日之人。甚至張冠李戴,謂二十一條由我簽字;其後巴黎和會失敗,亦歸咎於我;於是群起而攻,掀起五四風潮,指我為賣國賊,大有不共戴天之概。然而事實經過,何嘗如此,清夜捫心,俯仰無愧,徒以三人成虎,世不加察,以致惡性宣傳,儼如鐵案,甚矣積非成是之可懼也!”而最後復下轉語:“回憶抗戰期中,國人捐生赴義,前仆後繼;則余招尤受謗,僅為政治之犧牲,其事渺小,又何足論。”雖為個人的遭際表不平,但終能自大歷史的立場表示諒解,其心態大抵可取。 又書中第六八節“五四運動終身留冤誣”一節,則詳述他在五四前後的遭際,末尾更有詰難:“……雖然於不明不白之中,犧牲了我們三人,卻喚起了多數人的愛國心,總算得到代價。又聞與此事有關之青年,因此機緣,出國留學,為國家成就人才。……所惜者,此事變化,以愛國始,而以禍國終。蓋學潮起始,由於學子不明事實真相,誤聽浮言,激於愛國心,以致有越軌行動,情有可原。迨北大校長蔡孑民先生,發表談話,勸學生適可而止,學潮似已平息。然反對者以尚未達到目的,又鼓動街頭演說,加以背後有組織,有援助,遂擴大範圍,遊說至上海等處。……哪知反對者所利用之工具,反為陰謀野心家滲入利用,遂使此風瀰漫全國,以後遇事,輒以學潮遊行為武器,擾擾嚷攘,永無停止。直至大陸變色,此風反戛然而止。推原禍始,未始非五四運動為階之厲也。”他突出五四作為群眾運動的一面,批判其後來的消極影響——借用《星戰》的話,可謂歷史之“原力的黑暗面”——這當然是很值得我們深思和反省的。 關於曹汝霖,還有個小八卦。他在二十年代娶了一位上海女學生為妾,而這位女學生據說在五四時曾參加遊行(吳相湘《親日三夥伴: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民國人物列傳》下冊,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民國75年版)。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在家室內部,曹氏早已跟五四的歷史達成了和解呢?
總的來說,三人的自辯雖不無怨氣,但言語皆有條理,可算得體。他們的回憶容有諱飾之辭,但畢竟提供了另一視角的史料,若出於“愛國”立場便抹殺其言,在史學上自是不公平的。 他們是歷史的反方證人。這些固然是自我辯護,可也是歷史見證。他們的聲音,我們應該傾聽。 當五四運動爆發,北洋政府迫於輿論民情激化,不得不將曹、陸、章免職,據云段祺瑞對他們表示:“這次的事,他們本對我,竟連累了你們,我很不安。”(吳相湘《親日三夥伴: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聯繫到曹汝霖的自述里,有段氏贈他的一首詩:“賣國曹陸章,何嘗究所以。章我素遠隔,何故謗未弭。三君曾同學,宮商聯角徵。休怪殃池魚,亦因城門燬。歐戰我積弱,比鄰恰染指。陸持節扶桑,樽俎費唇齒。撤回第五條,助力亦足使。曹迭掌度支,讕言騰薏苡。貸債乃通例,胡不諒人只?款皆十足交,絲毫未肥己。列邦所希有,誣衊乃復爾。忠恕固難喻,甘以非為是。數雖一億零,案可考終始。參戰所收回,奚啻十倍蓰。”(《一生之回憶》之七五)兩相對照,段氏對曹、陸、章的體諒是可信的。段以總理的地位,不便公開為他們辯誣,這是私下表示安慰的意思,不失其政治大老的風度。此詩所言,也可與三人的自述相印證,很可以為他們洗刷污名。 還有,陸宗輿私底下曾有言:“日本人野心太大,這是我們的禍害,國家不強,打不過人家,和人家講理人家不聽,有些地方只能吃虧一點,現在硬不起來,不讓步不行。人家罵我們是賣國賊親日派,那麼請他們來擔當外交,恐怕也不見得高明多少吧!”(王啟勛《我所知道的陸宗輿》,《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第一冊)這也是我們今天可以同意的話。 晚清以來,是中國的亂世衰世,政治中人了解太多內幕,也深知國弱兵殘,往往過於現實;而當日又是政治話語泛濫的時代,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多受激進民族主義薰染,把天下事看得太易,又往往過於理想。在上者多暮氣,容易淪於妥協;在下者多意氣,又容易流於冒進。上層與下層的隔膜,現實與理想的反差,遂成政治鬥爭與社會衝突之源,求其中道,戛戛其難。對於愛國者的激情,我們已報以足夠多的喝彩,對於謀國者的苦心,我們也該多一些“了解之同情”的。我想,這才是對於五四“國賊”所宜有的態度。 當我們無力付諸一戰的時候,我們需要“國賊”來渲泄集體的憤怒;正如當我們無力了結一戰的時候,我們也需要“漢奸”來承擔集體的恥辱。我們需要歷史的替罪羊,這就是人性吧。 說起來,陸宗輿、章宗祥都是浙江人,曹汝霖祖籍也是浙江,三人都在少年時留學日本,返國後都成為末代王朝的新晉幹員,入民國後都從事外交事務,可謂同人同命,同其升沉。
過去檢讀政治家、法學家張耀曾的日記,曾留意到1929年的一段:“晚赴金問泗之約,汪袞甫在座,不晤七八年,談日本情形甚詳。汪與曹、陸、章稱四大金剛,今彼三人皆受通緝,而汪獨能穩坐日使一席。固其行動能察大勢,協時宜,然不能不謂巧於肆應也。”(《求不得齋日記》,《憲政救國之夢:張耀曾先生文存》,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汪袞甫,即汪榮寶,也是留日出身,自清季至民初,其政治軌跡都與曹、陸、章相仿佛,宜乎被時人並舉為“四大金剛”;只是他稍後另任比利時、瑞士公使,完美地避開了五四這個歷史分叉口,繼而自西洋返東洋,久任駐日公使,終於承擔了本來由曹、陸、章所承擔的工作。國之干城乎?國之蟊賊乎?對照汪的獨善其身,益令人感慨曹、陸、章三氏的政治歧路。 時代的覆巢之下,孰為完卵,是完全無法預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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