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脚与穿鞋是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各有各的走法,各有各的故事。以往几十年中国,岂止是光脚?环境、伦理、精神、社会公平等等,多扔在了村口。光脚的岁月已基本过去,我们该为穿鞋的时代认真筹划了
老高按:随着自身年龄增大,随着世界更新加快,越来越有被急剧发展变化的当代文化甩脱节的感觉,怎么追也追不上了:看不懂,听不惯……由最初对某些东西感到不适应、不喜欢,发展到面积越来越广的不理解、不关注。 忘了哪位哲人说过:当你开始指责青年,对他们这也不入眼、那也不入耳时,就说明你老了。我倒还没有指责青年,但我很清晰地自我认知:可不就是老了? 那么该怎么办?有人出主意:已经年纪一把了,还能活多少天全听上帝安排,这段余生应该赶快按自个儿的意愿活,活个轻松愉快,活个悠闲自在:喜欢吃什么就吃,不喜欢谁就不来往;愿意读什么就读,不愿意去哪儿就不去;想接谁的电话就接起来,不想见谁他来按门铃也不开门…… 照此理,那么当代文学不入眼、当代歌星不入耳、当代文化不入心……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想而不思吧;对那些只能干瞪眼、八杆子打不着的党国大事、欧美要事、古人旧事,更是没必要着急上火了,斟一盅红酒,沏一盏绿茶,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问题是:与现实完全脱节,岂不是老得更快、死得更快?! ——还得关注当代文化。 读到黄纪苏在爱思想网发的一篇文章《中国当代文化,是什么不是什么》,再一查,原载《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社会主义学院,是“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的联合党校”,实际上也就是中共专门培养统战干部的“准党校”。黄纪苏通常被列为左派,社会学家、剧作家,在中国没上过大学,却直接考上美国某大学的社会学研究生,拿到硕士学位。后海归,现任《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创作剧本有《爱情蚂蚁》、《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切·格瓦拉》——他还是《切·格瓦拉》剧组的领队,应邀率队在全国各省市巡演,“想不演都不行”,引起巨大轰动,也引起巨大争议,被评为2000年中国知识界十大事件之一。他还出版有文集《与精英保持距离》,并参与《中国不高兴》。 黄纪苏是左派,许多观点我肯定是不赞成的。但我爱看他的文章,不仅因为他是位讲道理讲逻辑的左派,更是独立思考的左派;而且他的文章往往写得非常有趣。这篇文章也一样,其中有的道理我特别赞同,也有的观点我不以为然,但是他实在、痛快、诙谐的大白话,值得我听取,值得我深思!
中国当代文化,是什么不是什么
黄纪苏,《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9年2期 上一次中央社院学报组织笔谈“中国道路”或“中国经验”,我提了“几个注意事项”。我不是一个爱煞风景的人,但阅世多年,深知个人也好团体也罢,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最容易出岔子。这次议论当代中国文化,我还是说些在我看属于常识的意见,希望能对文化思想的时趋多少起点儿清凉油的作用。跟针头线脑一样不起眼的清凉油,因为利太薄,很多店都不进货了。
一、文化不是马虎眼
“文化”的确属于那种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的概念。有位研究哲学的朋友九几年统计过,“文化”的定义一共170多种,到现在应该破200了吧。“文化”现在跟老旧小区的公共楼道差不多,谁家都可以堆放个水缸铺板什么的。 “文化”什么都是,也是马虎眼。开茶馆的拿“茶文化”当面纱,虚着买卖这档子事。知识分子头回嫖娼,也多是为着考察“性文化”,兼与古代“青楼文化”做比较研究。有些文化人谈文化其实是讲政治,而且是当代政治中最要紧的那两点。那两点,即坚决怎么着、决不怎么着,我们那儿的片儿警一句话或一个立正就解说清楚了。而文化人不能这样,他们要么扭头说唐朝永贞年间的往事,要么转身讲美国的施特劳斯,甚至都能把伏羲弄来——绕半天其实还是立正,只不过是以超常的半径围绕着圆心立正。“文化”就这么成了一锅稀里糊涂的东西,谁再谈谁就得甘冒也成为浆糊的危险。但没办法,这个概念还得用,只好用的时候交代清楚自己对它的界定,至于别人认不认就管不了了。
二、文化是精神生活
我把“文化”界定为人类的精神生活,这比新成立的文化旅游部的那个“文化”要宽出不少,可能得好多个部委联合办公。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构成人类生活的全部。二者你是你、我是我,但彼此也有难分解、易混淆之处。有些看似很“物质”的生活,其实挺“精神”的。唯物史观强调“衣食住行”[1] ,言下之意没它就没法活。但同为“衣”,看车大叔裹件军大衣是为了保暖,而王府井金街上美女的那身wish性感一字领喇叭袖连衣裙图的是回头率。同为“食”,庆丰包子铺的套餐针对的更是肠胃所在的下半身,而马克西姆餐厅的奶油烤生蚝之类显然是高档社交的一部分,属于精神生活。“住”就不说了。 由于生产力的限制,人类的大多数长期以来常患衣食之忧,构成他们“基本需求”的主要部分是以生存为目的生理需求[2] 。这个基本现实决定了从经济社会到政治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基本形态。当路边尽是冻死骨的时候,“朱门酒肉臭”便字字透着杀机。近代生产力和科技的跃进以及社会政治的改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现实,也更新了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全国无数中小饭馆倒进泔水桶的剩饭剩菜越多,说明基本需求构成中生理[3] 、特别是生存需求的比重就越小,文化或精神需求的比重就越大。从广场上的载歌载舞到微信里的参政议政,各种“吃饱了撑的”的现象已开始连点成片为新世纪的新常态。温饱前与温饱后为不一样的时代,有不一样的法则。处在这样一个历史大转折的当口,就别老拿从前的粮票布票忆苦思甜了,还是赶紧想明白并建设好文化或精神世界以安顿广大酒足饭饱的人民。等将来问题成灾才醒过神儿,就晚了。
三、文化不尽高端
老百姓不太谈“文化”,偶尔谈到也是很窄的那种:“我吧文化不高,只念了四年小学,不准配得上你。”谈文化的多是“文化人”,他们对“文化”的界定也不比老百姓宽多少,无非孔孟老庄康德歌德那一套。这一套,跟普通人没多大关系。 在文化人的印象中,愚夫愚妇收了工吃饭,吃了饭上炕,上了炕吹灯,吹了灯肉搏;蹲院门口的老农,跟卧他身边的老猫差不多,脑海里要么一片空白,要么一堆窝头。这种基于自我经验及狭隘视野的“文化”或“精神”观,且不说它好不好,它首先就不对,因为并不是那么回事。老农的脑子里即便只是一堆窝头,从撒种到磨面到扎眼儿再到今年的收成明年的价钱,脑子里都过一遍那也是精神生活。面对河边垂柳,木匠的感想肯定有别于文艺青年,他未必知道“柳浪闻莺”、“月上柳梢头”、“杨柳岸晓风残月”、“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些好词佳句,但他会想到柳木细密挺适合做菜墩子,想到菜墩子前佝偻着的老伴儿,想到她年轻时的腰身可像这微风中的柳条了,想到她跟自己苦了大半辈子却还没有一只镯子……这样的心理活动,你可以鄙视它但不能无视它,它是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或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 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广大而沉默,它和大剧院里飞扬的音乐、庙堂里回荡的诵读,是北冰洋和北冰洋汽水的关系。构想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不单是要把精英的文化消费银卡升级为金卡,也是为着改善普通老百姓的精神生活,让他们感到一天有想头,一世有活头,别净带着忧惧愁苦钻被窝、进骨灰盒。比如说,为什么不可以把修建豪华剧院、豢养高雅艺术、娱乐成功人士的巨资分出一半,多在居民小区修建小型广场,让趑蹶一天、奔波半世的男男女女也文艺文艺,跳跳蝴蝶步、走走太空步呢[4] ?
四、当代不是古代
近年来有学者注意到中国文化是一种“史观文化”,这种文化不重头上的神明而重背后的经验。这种说法在一定范围内确有道理,但过了界就似是而非了。秦汉至晚清的两千年里,社会政治大格局及其物质基础没发生过根本性的变迁,代复一代,周而复始,于是师法前修、依循故事成为常道。老祖宗们三步一反顾、四步一徘徊,仿佛是倒着走向未来。但随着西方资本主义联手工业文明的全球扩张,这个格局被根本动摇了,新的变量不断涌入中国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经过沧海桑田的一百七八十年,当代“中国人”真要碰上古代“中国人”,别说聊天了,恐怕笔谈都费劲。从“过去时”转向“未来时”是现当代中国文化的一个根本变迁,想想科幻小说的兴起吧。有些学人因为饭碗里盛的全是文史哲之类,便想不起已然的脱胎换骨,他们站在PPT演示屏前不出三句话就把当代文化讲成古代文化,就好像会议主持人是朱熹,讲评嘉宾是张载似的。这些人虽然相对于整个人口约等于零,但在谈文化的圈子里比例不低。 近代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的危机,为了轻装逃命恨不能裸奔——废除汉字就是废除裤衩。东奔西突到如今,居然创造了奔突史上的奇迹,成为让全世界议论纷纷的话题。被镇压多年的自信心一跃而起、破门而出,自信的内容也从眼前的政治制度迅速膨胀为漫长的文明历史。各级政府的文宣部门一见“五千年”就批钱;穿汉服、听古琴、玩古董成为中高档人群的新配置;就连诈骗犯也多是穿好“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工作服再开展活动。在这种心态和世态下,重新捡回近代匆匆丢弃的古代文化就成为一件特别对、但又特别容易错的事情。所谓“对”,是指捡回当初不必扔、如今还能用的——我看“五常”收拾收拾就还能发挥余热。所谓“错”,就是把早该进垃圾堆、眼下毒性依然十足的也抱回来了,近些年弘扬的“忠”“孝”观就很典型。前些时江西宜春地方当局在大庭广众前摆了一万个水盆让孩子为父母洗脚,也不知是受《二十四孝图》的启发,还是直接剽窃红灯区洗脚房,反正比一夏天不洗都难闻。前不久中船重工牺牲了三名员工,公司的官方报道竟使用“投躯报明主”这样一夜回到辛亥前的词句,不但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原则惨遭弃市,还把为人民财产献身的英雄行为弄得跟义犬卧坟头不吃不喝似的。
五、“中”“西”不那么绝对
地域差异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这是一个普遍的事实。不过月印万江,对于便捷、舒适、健康、安全、富裕、公平等等基本价值的追求,也是人皆此心、心皆此理,虽然天各一方,却能不约而同,生出诸多共相。人类更通过战争、迁徙、贸易、通婚、教育等等渐融于一。“中国”就是这么融出来的,而且还会一刻不停地融入世界。虽然现在距离中国融得无影无踪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融的过程早已开始,融的趋势只会加速。这个历史大势理应纳入对当代中国文化的思考和规划之中。 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楚国国君也一口一个“你们中国”。过去的夷夏之辩尚且变动不居、相对而言,今天的中西之别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口“中国”这样、闭口“西方”那样的朋友,不妨乘乔迁新居、家具装箱的机会数数还剩几件家当不姓“西”不姓“外”的。砸日系车、堵麦当劳的人士若再接再厉砸捣毁全北京的抽水马桶,两千万市民就得像前清那样在马路边新陈代谢了。 这几年每到12月25号都有抵制“洋节”的,其实去掉一个唐代,只从16世纪算起,西方的基督教入中国也四五百年了,信众人数不一定比得上西天来的佛教,但肯定比宗奉“三清三境三宝天尊”的国产道教要多多了。把基督教说得那么“非我族类”的辩士,未必敢冲过门三年的媳妇说半句“你又不算我们老张家的人”。还有些教授都快被世道捏鼓成弥勒佛了,对什么都笑眯眯的,就是不能对公历也存点“平常心”,非要坚持比耶历提早551年的孔历。坚持孔历比起坚持“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孔道要轻松不少、热闹许多,按说何乐而不为,理应成全人家。但有些事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们也得顾顾大家的方便吧。哪天他们在大讲堂宣讲“伟大道路”“伟大斗争”,列数2472年建党、2500年建国、2559年奥运圣火,同学们知道那是回顾过去呢,还是展望未来呢?从德国的马克思主义到日本的卡拉OK,从伊朗的电影到墨尔本的鬼步,都已在中国落地甚至生根了。如果这样一望无边的现实都罔顾,就别谈当代文化了,去做个文物保护志愿者吧。 在文明演进的大历史中,西方至近代异军突起、一枝独秀,领导世界数百年,其自身也在危急存亡中经历了深刻的变化,虽不复海潮天风的当年气势,但是否真已三鼓而竭,谁也打不了包票。中国死地求生、左冲右突,沿着现代化的楼梯不舍昼夜、拾级而上,到了新世纪站在北京的金山上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也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时候,尤须警惕故步自封,忘乎所以,真以为五洲四海会蜂拥而至抢购“中国模式”,得紧急发动供给侧学者加班加点“讲好中国故事”呢。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脚与穿鞋是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各有各的走法,各有各的故事。以往几十年中国以勇以力、弯道超车,岂止是光脚,环境、伦理、精神、社会公平等等多跟留守儿童似的扔在了村口。光脚的岁月已基本过去,有心人该为穿鞋的时代认真筹划了。其实不愁吃不愁穿的人群不用人教,鞋柜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只是因为缺少社会与文化上的自觉,穿鞋时代最糜烂、病态的东西反倒捷足先登。穷奢极欲、如饮狂泉的豪右们暂且不论,就说那些把自己整成小鲜肉的老爷们吧,要是再没人拦着,他们下一步真没准儿就要裹小脚、穿绣花鞋了。中国在物质生活上已逼近西方,但精神生活和社会治理尚需更上层楼,以全面实现中华民族的现代化重生再造。从光脚到穿鞋,抢先一步的西方积累了方方面面的正、反经验,值得我们认真的汲取。从前手头紧的时候,很多中国学人将西方爱不释手,摸着24K,掂着1500克拉;如今身在黄金旺铺,几乎被课题费以及这资助那津贴活埋,再看西方就什么都不对了——地铁太旧,议会太吵,肤色太杂。前后思量,其实还是毛主席当年讲的(尽管他自己后来并不是这么做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才是建设当代中国文化的中正之道。
以上几条,与其说是学术性的观点,倒不如说是常识性的态度。现而今有些事之所以办得四六不着、没头没脑的,不是缺人力财力,更不是缺能力智力,而是缺诚实干净的态度。规划当代文化是一项涉及十几亿人上半身的世纪工程,需要先清心寡欲端正了态度,再去讨论什么层次、维度、结构、功能、演化、主流、多元之类不迟。这就和进游泳池前要把绝大部分身外之物留在更衣室及涮脚池内,是同样的道理。
[注释]
1.其中“行”大概是翻译时为了迁就汉语的四字结构而添加的。 2.生理需求大体说来是绝对而稳定的,再饿吃一斤——顶多两斤——就吃不下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也会有些小的变化,例如冬有暖气保驾、夏有空调呵护的今人对气温的适应能力以及相应的需求,与周口店的祖先会有所不同。而“基本需求”的社会含量较高,综合而相对,与时俱进,水涨船高,1970、1980年代一般城市家庭的基本需求是三转一响,现在快升到有房有车了。它因人而异,因群体因文化而大相径庭。“自由”对某些人是基本需求,不自由他真会得抑郁症,徘徊在自杀的边缘。而另一些人,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齐活”了。 3.有些生理需求如性受技术进步的影响就较小,而受社会经济、阶级结构的影响较大。底层“屌丝”娶媳妇就不像饱肚子那么容易。 4.笔者加入一个广场舞群已六七年之久,对普通男女从中获得的日常乐趣深有体会:近两年来,除了出差和聚会,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教堂那儿跳上一个小时。来回的路上遇上熟人打招呼,我会用“去活动活动”、“刚蹦的了蹦的”来轻描淡写,其实这一小时对于我的意义比那要大不少。在生命的时间线上,每隔23小时便有一小时像礼花一跃而起,绽放为一个童话般的空间,让余下的时间也都染上它的笑意。(引自拙文《十字架下,载歌载舞》,《艺术手册》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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