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包括某些特殊部门的人,屡屡向我询问:你为什么会当上何频领军的《中国时代》的总编辑?我总是回答,何频邀我加盟时有一条吸引了我:我们办刊,不要有意识形态的预设立场,要建立一个包容、多元、中立、独立的言论平台,让各方面意见都能平等地得到表达和交流。但这真能做到吗?
第一章 多维的创世纪(中)
《多维十年》连载之四
高伐林
(续前:1996年,何频被《中国时报》老板余纪忠选调到香港,报导举世瞩目的香港回归中国。他成天忙于采访各界人士,迎接“一国两制”历史性试验,同时,建立一个自由的、开放的、即时的、多元的新闻网络平台的念头,逐渐成形。然而母亲在家乡湖南突然遭遇车祸不治,给他精神上摧毁性的打击……)
第二次呼吸自由空气更觉珍贵
何频终于还是从绝望的念头中挣扎出来,总算完成了《中国时报》交付的报导香港回归这一重大选题。但他不想在香港待下去了。“余纪忠先生曾经召我去台湾,跟我谈话,要委任给我更重的担子:要我留在香港,先当东南亚的特派员,再探索与中国大陆合作的方式,进入中国大陆市场。但是我心灰意冷,统统谢绝了。” 在举世看好中国市场、看好亚洲趋势、争相抢得先机之际,何频却对回到亚洲好好干一番事业,毫无心理动力。 何频断定,中国当局绝不会让一个境外媒体到大陆去率先尝试新闻自由,“相反,他们对任何境外媒体,将会比对境内媒体监视和管束得更严厉——这一点,我的看法是与余先生相反的,远没有他那么乐观。我相信,境外媒体即使进了大陆,被‘幕后黑手’控制的程度将比国内媒体更严苛。那么,如果没有新闻自由,境外媒体进大陆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共控制中国,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控制新闻自由,怎么会让境外媒体进来破坏这种控制呢?” 他在感情上尤其不情愿:我好不容易出国来到美国、加拿大,得到了精神上的自由,要我再回中国大陆去打“擦边球”?我对此没有一丁点兴趣! 何频回忆说:“当我办完母亲的丧事,走过罗湖桥离开大陆,啊——我第二次呼吸到自由空气,比第一次还要觉得珍贵!” 1997年圣诞节前,他从香港回北美探亲,从加拿大过境,在水牛城租了一辆汽车,开回纽约。何频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一路看着天宽地阔,云飞水流,他恍然发现,最适合自己的,还是美国。 这种感觉其实无关政治。很多人用《东方红》改编的歌词:“共产党,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来表达对香港是否能继续自由下去的担心;但是,何频却相信邓小平再三保证的“一国两制50年不变”,是能做到的。说“相信”,并不是相信中共有遵守承诺的自觉性,而是相信中共不得不这么做——“香港50年不变”最符合中共的利益,“变”则会损害它的利益。“97回归”期间,他接受《亚洲周刊》的采访,就这么表述过。 尽管相信香港仍然可以“不变”,“不变”的香港本身就给何频心理上很强的压抑。他感到在这个大都市里,拥挤,匆忙,迫使人像机器人一样赶快做事、赶快挣钱;在香港,自己也有太多人际应酬,躲不开、避不掉,自我空间被压缩得相当小。相形之下,在美国,不仅美国的民主法治体制更稳定,自己要干什么事业,施展空间更大,有很大主动性,可以更做长期打算,而且,个人生存环境更宽松、更悠闲、更随意、更自在。 他没有再回到香港,连香港的办公室和自己住房里的私人物品,都没有回去收拾,一概委托朋友清理,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少量的寄回美国。 何频在中国时报社的上司或许有所不快,但还是同意了让何频回到其纽约新闻中心供职。不过,何频的心态已经变了,他开始琢磨着实现自己的“媒体梦”……
预演了一把在左右夹攻中挣扎
我是在1996年认识何频的。没有多久,经朋友推荐,何频邀约我出任他与几个朋友合资创办的《中国时代》月刊的第二任总编辑。 在那之前,由台湾中国时报公司主办、在北美投入了巨额资金出版发行的《中国时报周刊》,因为特殊原因,决定停刊。身为这个周刊副总编的何频,和他的同仁们都觉得很可惜,原《中国时报周刊》的一位业务员自告奋勇:我们何不自己办一份独立的月刊呢?她跟相熟的广告客户商量,他们愿意支持,《中国时代》月刊就这么创办起来了,在纽约出版。这个时政、文化类的同人刊物,完全靠“两个市场”(销售市场和广告市场)支撑,不属于任何政府和政治背景的组织,也不属于任何财团。 之所以叫“中国时代”,何频解释说,一个原因,是几个合伙人是原来《中国时报周刊》的同事,大家认同原来的理念,想让读者也能感到一点《中国时报》的影子,也借用一点原《中国时报周刊》建立的公信力;另一个,何频说,虽然并没有预见到后来中国崛起的势头,但他相信,中国的变革将是冷战以后最重要的世界大事之一,只要中国改变了,世界上的许多问题,也就进入了新的阶段。 何频告诉我:“刘宾雁先生看到这个杂志,说:呵,‘中国时代’!这个刊名很有气势嘛!” 何频奉调去香港后,杂志也于1997年春天改在香港出版,封面上“美国版”的字样改成了“全球版”。不过我一直是在美国编辑,这也是拜网络之赐。 我后来回中国探亲时,有不少人,包括某些特殊部门的人,屡屡向我询问:你为什么会当上何频领军的杂志的总编辑?我总是回答,何频邀我加盟时,有一条吸引了我:我们办刊,不要有任何意识形态的预设立场,要建立一个包容、多元、中立、独立的言论平台,让各方面的意见,都能平等地得到表达和交流…… 或许这被某些人视作“痴人说梦”吧!或许这被某些人视作“骗人的鬼话”吧!他们会振振有词地问:有绝对的中立吗?做得到绝对的平等吗? 其实类似这样的问题,还可以提出很多:人能做到绝对的美德吗?人能掌握绝对的真理吗?人能实现绝对的博爱吗?人能……承认不能?他们的结论在那儿等着呢:那么你干嘛还决心努力向善、决心追求真理?关于中立,关于独立,关于平等,关于包容……都一样!普天之下,能找到这样的东西吗?找不到却说要追求,难道不都是自欺欺人? 但是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人是分成两类的,一类,非常聪明,知其不可而不为;一类,非常执着,知其不可而为之。 在后来的合作中,我与何频曾经有过多次分歧和争论,但有一点,从未将某种固定的意识形态作为争论的焦点、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未企图以政治立场的旗帜,来掩盖和扭曲事实。 《中国时代》本着这样的理念,坚持了三年多,受到来自彼此尖锐对立的左右两边的交相抨击:反共者抨击《中国时代》是“中共在海外的别动队”;亲共者也抨击《中国时代》是“民运分子改头换面、换汤不换药”——活脱脱就是后来多维网受到的攻击的预演。 左右为难,两头受气!何频却更觉得,这个多元包容、平等交流的理念,比原来理解的,还更重要,还更有必要性!
夭折了的网络新闻社
所谓《中国时代》杂志“总编辑”,手下并无全职兵丁,要焦头烂额地应付从组稿、选稿、编稿到排版,乃至发放稿费、邮寄刊物、答复订户和读者等等一大摊事务。同时,也不断领教何频这个不安分的家伙的种种灵机一动。 1999年,何频想发起一个立足于互联网的通讯社,就叫“网罗新闻社”——起这个名称,是寄予将天下各种媒体的新闻“一网打尽”的期许吧?何频的设想是,将各种信息集结到一起,再分解成不同的层次,传播出去,集结得越多,分解传播得也就越多。“当时新闻界一些同行嘲笑我,其中有人后来当了大学教授,最近跟我见面时,告诉我,发现我那一套理念、想法与谷歌的做法很接近:先最大限度地集结,再分解传播,让信息接受者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那时网上中文资源很有限,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中文网站:香港《星岛日报》、《明报》开办了电子版,台湾则有中央社、中时电子报等媒体,还有一些留学生创办的网站。何频的“网罗新闻社”,用的多是台湾和香港的网上资源,也编译一些英文媒体的特写。 这个“网罗新闻社”,何频的设想是,最大的创新亮点是“滚动播报”——这个概念,当时许多新闻界的朋友也不甚了然,但后来家喻户晓,各家网站都是这么做的了。 何频解释:传统的通讯社都是通过传真散发新闻稿,各家媒体接到传真后打字,再刊登在报纸或者广播出去。美联社、中央社对一些重点媒体,都是专门用一条电话线,流动式地不间断地传给他们: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我想将‘滚动’的概念,体现到开放式的网络上!” 现在看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技术程序显得很原始了:每一次发稿,都要把整个网页的文件,一个一个全部上传,全部覆盖。不过,虽然带着些试验心态,但当通讯社建立时,何频承认,他“亢奋得通宵没有合眼”。 何频想了很多招数,来给他的“网罗新闻社”的产品找到销路。他曾在他的明镜出版社的网站上辟出一栏,滚动播报新闻;他也曾与中国大陆的一些学者、新闻工作者伙伴们分工合作,这边是“供”,组织人采写消息、编译英文媒体上的报导,发布过去;那边是“销”,由伙伴们负责印出来邮寄给各家媒体。但是,搞了半年,此路不通:中国大陆的媒体看到这堆稿件,倒是都愿意刊用,但不愿意付钱,干了几个月,才收到几百元人民币的稿费,连寄稿的邮票钱都不够——这些媒体的负责人说:我们用新华社、中新社的稿件,是从来都不用付钱的! 而海外中文媒体呢,完全靠市场,处境艰难,财政上捉襟见肘,更拿不出钱了。 何频意识到,中文媒体世界要普遍建立起版权概念,还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这个在他看来十分美妙的蓝图,只好拉倒了。
第一次筹备研讨会
何频的兴奋点日益转到了“数字化生存”上。为了腾出手来,全力以赴,《中国时代》杂志在1999年秋天停刊了。 那年我被加州一帮朋友召唤,参与创办总部设在硅谷的中文电子图书网站“博库网”,同样拜网络之赐,我是“独立大队”,可以一个人在新泽西家中工作,与总部的团队相隔数千里。不过毕竟任务在身,心无旁骛,与何频见面、交谈的机会少了,对何频的事业,我成了一个旁观者。 但是我还记得,那年一个周末的晚上,六七个华人家庭相约在纽约的老易家聚会,我也去了,何频端着杯白酒,除了大谈特谈他的通讯社,更大谈特谈他的网站梦。 你为什么想搞网站呢?找到钱了吗?不止一个人发出这样的疑问。你何频办着明镜出版社,又编书又写书,出了不少有影响的书籍,树立了口碑,像《黄祸》啊、《中共太子党》啊、《邓小平之后的中国》啊、《天葬:西藏的命运》啊……搞网站可就是烧钱呀,你小子是不是钱赚多得不耐烦了,要烧着玩? 也有人讲怪话:你是不是看有人办了网站能弄来风险投资,也想去圈一大把钱来? 何频却坚信,难,是难,却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难。 说也奇怪,很多靠大老板、靠美国或台湾的基金会,经济实力比何频强大得多的机构和团体,事情做不下去,或者做不出多少影响来;而何频在初期,靠的不过是自己的薪水、稿费,他从来没有申请过任何基金会的钱,虽然也遇到过挫折、失败,居然在一片质疑声中做起来而能长期坚持下去。这里头有什么奥秘呢? 何频说,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三条诀窍:(未完待续)
老高注: 本文在《外参》月刊发表时,何频和其他有关人士提供了若干照片,我也拍过和搜罗过一些图片,但事过七八年,照片无处找寻了。将照片说明放在这里吧。
刚来到海外不久的何频。
《中国时报周刊》和中国时报纽约新闻中心举办两岸及中美关系研讨会,请来不少专家学者。
何频说,现任台湾苹果日报社社长杜念中先生是他的“福星”。
中国时报报系创办人余纪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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