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高崗在反省中的交待屬實，那麼，擴散這個“私擬”的政治局委員名單的罪魁禍首，就是毛澤東本人：毛既然知道這個名單不對頭，為何要神秘兮兮地送給高崗看呢？其用意至少有兩種，必居其一或者二者兼有；還有第三種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私擬政治局委員名單鬧得高層不合，私擬者卻升了官
《伐林追問》第93期，2020年5月04日首播
◆高伐林
上期《伐林追問》我們談到東北土改的血腥。熱心網友Peter Shen跟帖說：相比之下，中共建政後的廣東省委就因為土改太溫和而被毛澤東批評。到1952年陶鑄執掌廣東，北方土改幹部主導土改以後，不僅集中清理本省幹部，而且變本加厲搞暴力土改，做到“村村流血，戶戶鬥爭”。這位網友說得非常對！不過當時還不是廣東省委，廣東省委是1955年成立的，當時是中南局下屬的華南分局，葉劍英、張雲逸、方方領導。1952年陶鑄鎮壓了廣西的土匪之後，奉毛澤東之命來到廣東，狠批地方主義，強推暴力土改。趙紫陽也是在這一時期調來，成為陶鑄的得力助手。
陶鑄接掌廣東，大搞暴力土改。
前年（2018）我採訪過阮銘先生，陶鑄1966年夏天升任中央第四號人物，阮銘成為他在中宣部很信任和重用的幹部，他對陶鑄是相當推崇的，但是他也說陶鑄在廣東非常左。我最近正在看《中國青年報》前記者盧躍剛所寫的三卷本《趙紫陽傳》，副標題是“一位失敗改革家的一生”，盧躍剛也沒有為尊者諱，詳細寫出了趙紫陽當時跟着陶鑄在廣東土改中犯下的錯誤——從某種角度看，也可以稱之為罪行。去年（2019）在紐約開土改國際研討會，不少論文涉及廣東土改的暴行，怵目驚心！
《重審毛澤東的土地改革》上下冊，匯集了2019年紐約國際研討會的論文。
還有些聽眾，可能比較年輕，對土改一無所知或者聽信中共的欺騙宣傳。例如有位朋友說：東北土改？東北還缺地？另一位朋友說：“土改是偉大的。土地歸國家所有。這是人類歷史的偉大創舉。不用雷霆手段。根本做不到。”瞧這話說的！“土地歸國家所有”“是人類歷史的偉大創舉”？中國幾千年不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朕即國家，都是國家的。中共土改，對地主甚至子女搞肉體消滅，打的旗號卻是“土地還家”“耕者有其田”呀！中共出爾反爾，讓分到了土地的農民高興了一兩年，就又通過互助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把土地從農民手裡奪過來，極大地破壞了農業生產力，導致幾年後大饑荒餓死幾千萬農民。
這些網友、觀眾的跟帖，說明不少人對這些歷史，很不了解，值得好好梳理。如果大家有興趣，我找機會再來專門來談一談。這一期呢，我們還是回到進京之後的高崗。
1953年的北京，很不平靜，在兩個會上爆發激烈衝突，全國財經工作會議和第二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前一個會議，因為財政部長薄一波推新稅制，引起各地方強烈反應，毛澤東也很不高興，高崗則“批薄射劉”，“劉”是指劉少奇，“批薄射劉”，也就是指桑罵槐。組織工作會議，則是新部長饒漱石要整副手安子文，饒漱石矛頭所向，隱隱又是劉少奇。我就不細講了，因為這方面的資料披露得比較多，沒有太多分歧。我想講一份神秘的名單——政治局委員名單，這份名單撲朔迷離，說法太多，成了“羅生門”。
劉少奇在五十年代初期一度成為眾矢之的。
名單哪兒來的？是安子文起草的。安子文是什麼人？中組部常務副部長。
安子文比高崗小四歲，是他的同鄉，陝西省綏德縣人。1925年6月加入共青團，1927年轉為中共黨員，1936年，他和薄一波、劉瀾濤等61人，被關押在北平草嵐子胡同的北平反省院，經主持北方局的中央代表劉少奇報中共中央特殊批准，在“反共啟事”上簽字出獄。1945年他出席了中共七大，秋天任中組部常務副部長兼幹部處處長。中組部長彭真被派往東北，中組部就由安子文當家了。1947年3月底中共中央決定兵分兩路，毛澤東、周恩來、留在陝北；劉少奇、朱德組成中央工作委員會，東渡黃河，安子文跟着這一路，兼任中央工作委員會秘書長。中共建國後，安子文繼續擔任中組部常務副部長，兼任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
安子文在全國組織工作會議上發言。
順便提一句：安子文的女兒安黎，是胡耀邦長子胡德平的前妻，也是與習近平前後腳被放到福建廈門考察提拔的幹部，但是她沒堅持下來，據說是身體不行，沒多久就回到北京；習近平咬牙熬下來，最後就成了一尊。
高崗死了、饒漱石抓了之後，毛澤東在1955年3月的中共全國代表會議上講話，解釋了為什麼說他倆是“聯盟”，強詞奪理地列了五條證據，剛才我們提到兩次會議，都被毛澤東列入了。而第四條，就是這個名單。毛澤東說：
四、是從高崗、饒漱石到處散布安子文私擬的一個政治局委員名單這件事看出來的。在這件事上，安子文是受了警告處分的。高崗、饒漱石等人把這個名單散布給所有參加組織會議的人，而且散布到南方各省，到處這麼散布，居心何在？
一個叫張聿溫的作者，寫了一本《死亡聯盟：高饒事件始末》的長篇報告文學，第四章繪聲繪色地這麼描寫，我念一下：
張聿溫《死亡聯盟：高饒事件始末》。
中央組織部副部長安子文被請進了高崗家的會客室。
“上次您向我轉達了毛主席的意圖，我做了些考慮，想向您匯報一下。”
安子文指的是前不久，高崗找他談過一次話。高崗向他轉達了毛澤東同他高崗的談話內容，說中央政治局成員要改組，要加強中央各部機構。
高崗聽安子文這麼一說，就很關切地問：“你是怎麼考慮的？”
安子文打開皮包，從裡面拿出幾張紙，說：“我擬了個名單。”
高崗把紙接過去，用手推了推眼鏡，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他看到，安子文擬的是兩份名單，一份是中央政治局委員名單，一份是中央各部主要負責人名單。
政治局委員名單分成兩組寫出。一組寫有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以上書記處成員）、高崗、林彪、彭德懷、鄧小平、饒漱石、薄一波、鄧子恢（以上各中央局書記）；另一組寫有董必武、林伯渠、彭真、張聞天、康生、李富春、習仲勛、劉瀾濤。
對中央各部，列了組織部、宣傳部、政法統戰部、農村工作部、財經工作部負責人名單和中央正副秘書長名單。
高崗盯着名單反覆看了好幾遍，心想：“你安子文好大膽，竟敢擬定政治局成員名單！這個名單，準是劉少奇授意安子文來向我進行試探的。”
高崗沈思了一下，慎重地說：“名單先留下，我再考慮考慮，研究研究。”
說着，高崗就很麻利地把名單收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高崗從安子文同劉少奇關係密切這一點，斷定名單劉少奇看過，至少劉少奇知道內情。他認為背着毛澤東和黨中央擬定政治局委員名單，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無與倫比。他認為抓到了劉少奇的一個大把柄，不，豈止是把柄，簡直是重磅炸彈。
安子文本來不想把名單留下，但已經來不及了。
上述說法破綻實在甚多！如果是高崗向安子文傳達了毛澤東的旨意，安子文當然可能理解為：主席要求中組部做準備。高崗應該清楚：安子文充其量就是熱心過頭，錯誤領會了高崗傳達的意圖。怎麼就能一口咬定“是劉少奇授意”搞名單？
另一說不通之處是，毛澤東的意圖，高崗為什麼向中組部副部長安子文傳達，卻不向部長饒漱石傳達？安子文起草了名單，為什麼不首先呈交部長，而是越級送到高崗手上？
《死亡聯盟：高饒事件始末》書中緊接着又作了大量發揮：
饒漱石
高崗立即讓中組部饒漱石部長過來一下，“從公文包里取出安子文擬定的政治局委員名單，遞給饒漱石”，“饒漱石接過來看罷，臉上頓時失了顏色”，連連搖頭說：“我這是第一次見識這個神秘的寶貝名單。”他的火氣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安子文是個副部長，怎麼能瞞着我這個部長，私自擬定政治局委員的名單呢！誰給他這麼大的權力？毛主席知道嗎？中央知道嗎？他想幹什麼？簡直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高崗深不可測地說，“我看安子文背後，怕有人給他撐腰。要不，他哪來那麼大的膽子。”
該書第六章“詭秘的遊說”，寫高崗對林彪煽風點火：
高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林彪，壓低聲音說：“林總，你看這個。”
高崗交給林彪看的，正是安子文私擬的政治局委員名單。本來，安子文擬了兩份名單，其中一份上有林彪，另一份上沒有。高崗為了激怒林彪，故意把沒有林彪的一份拿給林彪看，又故意添上了薄一波的名字。林彪接過一看，頓時變了臉色。他一拍茶几，厲聲高叫：“狗膽包天！他們要幹什麼？！”高崗火上加油：“這份名單，是劉少奇授意安子文搞的。沒有你林總，卻有薄一波。”
林彪
作者寫到第六章時，忘了第四章自己說了些什麼。一份政治局委員名單，變成了“安子文擬了兩份名單”！“故意添上了薄一波的名字”更是荒唐無稽：難道高崗還能模仿安子文的筆跡？細心得過敏的林彪還能看不出來是高崗添上挑撥離間的？
這個政治局委員名單的出籠經過，說法太多。林蘊暉《六十年國事紀要》書中，有兩點不同：第一個不同，安子文將名單擬好以後，就給高崗打電話，高崗當即來到安子文家，安子文將名單給高崗看；第二點不同，高崗走後，安子文就將這個名單燒了。所以高崗手上並無名單。
更不靠譜的說法，是師東兵《高崗魂斷中南海》中所寫：安子文將名單交給了饒漱石，還有郭鋒、馬洪等八人在場，而郭鋒、馬洪，都名列所謂高崗的“五虎上將”。
薄一波《若乾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下冊。
薄一波在《若乾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一書中的敘述，是這樣的：
1953年3月初，高崗向時任中組部副部長的安子文轉達了毛澤東同他的談話內容，說中央政治局成員要改組，要加強中央各部機構。安子文未經中央授權，草擬了一份中央政治局委員名單和中央各部主要負責人名單。薄一波說：“這個名單安子文曾給高崗看過，也向時任中組部部長的饒漱石談過。”
中國大陸出版的戴茂林、趙曉光著《高崗傳》中引用了高崗的檢討。
戴茂林、趙曉光著《高崗傳》中說：高崗顯然認為是劉少奇授意安子文擬定的名單。他在《我的反省》中說：我主觀地以為，安子文怎敢擅自擬定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名單？安子文身後還有人，那就是少奇。是少奇同志授意，要安排政治局、書記處、各部委的人事。而且他（高崗）也承認對林彪說過：我記得那單子上沒有你。不管名單是如何產生的，高崗確實是看到了這份名單，而且還在一定範圍內進行了傳播。
最特別的一種說法，是高崗當年秘書趙家梁和高崗當年部下張明遠的女兒張曉霽，合著《半截墓碑下的往事——高崗在北京》中所介紹的名單來歷：
高崗在反省時談到，大約在1953年4月上旬一天中午，毛澤東的機要秘書送來一份文件，要他親自簽收，並立等閱後收回。在一般情況下，中央傳閱文件，即使是很機密、很重要的文件，都是由中央機要局派專人傳送，由秘書籤收。唯有這一次例外，是由毛澤東的機要秘書直接送給高崗本人，而且閱後馬上收回。可見毛澤東對此文件之重視，也說明此文件之特別機密和重要。後來得知，這就是安子文擬的八大政治局委員和各部委分工名單。高崗驚奇地發現，在政治局委員名單中有薄一波而沒有林彪。“有薄無林”，在當時看來確實不正常，雖然安子文承認這個名單是他搞的，但高崗認為這是劉少奇授意的。他和陳雲、林彪、黃克誠等談過這個看法，還對林彪說，“我記得那單子上沒有你。”
《半截墓碑下的往事——高崗在北京》由高崗的秘書和部下的女兒合著。
他以為毛澤東一定還會徵求其他同志的意見，所以在遇到朱德和鄧子恢時，便問他們是否看到這個名單？令他驚訝的是，他們竟然都不知道！
後來在一次小會上，毛澤東嚴厲批評安子文說：“你一個組織部的副部長，有什麼資格定中央政治局的名單？”安子文承認錯誤，作了檢討。毛澤東沒有深追，只說：“此事到此為止，不許擴散。”
高崗沒有聽毛澤東“不許擴散”的招呼。在財經會議和到南方休假期間，他利用與一些地方和軍隊領導幹部接觸的機會，擴散了名單，藉以攻擊劉少奇。1953年11月，葉劍英和譚政從廣州來北京參加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時，向毛澤東問起“有薄無林”名單是怎麼回事？毛澤東非常驚訝，也很生氣：“你們從哪裡知道的？”
後來在中央的小會上，毛主席追查此事，沒有人承認。毛澤東說：“這件事一定要在中央的小會上查清楚！”高崗心裡明白，是他在廣州時泄露出去的。但是，他沒想到毛澤東會如此重視、如此生氣，所以他不敢承認。這更激怒了毛澤東，認為有人對他陽奉陰違，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會議結束時，毛澤東把高崗單獨留下問：“你知不知道是誰泄露的？我懷疑是饒漱石。”高崗很緊張，還是沒有勇氣當面認錯，只含混地說：“饒漱石？恐怕不是吧？”
書中說：其實，毛澤東心如明鏡。
毛澤東是個謀略高手，卻不能容忍部下對他陽奉陰違。
如果趙家梁和張曉霽轉述的高崗在反省中所交待的這一段經過屬實，那麼，擴散名單的罪魁禍首，就是毛澤東本人。既然知道這個名單不對頭，為何要神秘兮兮地送給高崗看呢？其用意至少有兩種，必居其一或者二者兼有：通過跟高崗分享“最高機密”，表示對他特別信任；給高崗“路線交底”，讓他對高層各陣營的動向心中有數，未來知道自己該如何站隊。至於毛澤東是否有意利用高崗這個大嘴巴，把毛澤東有可能大權旁落的危險性傳播出去？這種可能性，我看也不能排除。
饒漱石抓住安子文私擬政治局委員名單一事，大做文章。名單，名次，在中共高層眼中是最要命的要害，抓住這一點，安子文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安子文這個把柄攥在饒漱石手裡，被整得抬不起頭，多次檢討過不了關，只好回頭搬後台，劉少奇把饒漱石找去，要求中組部對安子文的鬥爭“應當停止下來，立即停止！”但是在這年的第二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上，還是吵得不可開交，直鬧到劉少奇受毛澤東委託，親自主持解決矛盾，多位中央領導人都來，各打了若干大板，說“一個巴掌拍不響”。
1945年，饒漱石（前排左二）與美軍協調代表、國軍將領在瀋陽機場。
矛盾最後結果如何？第二年，1954年，毛澤東把高饒打成“反黨聯盟”，徹底整垮了。
我們不妨來把1956年9月中共八大後產生的政治局委員，與安子文所擬名單對比一下。安子文名單上有20人，名字前面都說了，我就不再念了。中共八屆一中全會選舉出17名政治局委員，6名候補委員，一共是23人。這兩者對比，有13人的出入——
少了五人：八屆政治局中，沒有安子文名單中的高崗、饒漱石、鄧子恢、習仲勛、劉瀾濤；
多了八人：羅榮桓、陳毅、劉伯承、賀龍、李先念、烏蘭夫、陸定一、陳伯達。最後烏、陸、陳這三位，是政治局候補委員。
耐人尋味的是：私擬名單的安子文，在中共八大上當選為中央委員，並被扶正，升任中組部長——折射出了中共高層的爭奪是多麼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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