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代整人的政治運動一波接一波，一部黨史就是一部政治迫害和權力傾軋史，積累了大量冤假錯案。文革結束之後大多數平反了，但是有兩個半大案沒有平反。兩個，是高饒反黨聯盟案、林彪反革命集團案；半個是"反右"，只承認了“擴大化”


　　習近平為何不為父親的親密戰友高崗平反

　　《伐林追問》第85期，2020年4月15日首播

　　◆高伐林


　　今年（2020）4月6日，北京一位老太太百歲高齡，壽終正寢，雖然是在疫情黑雲壓城之際，這個噩耗，還是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這個老太太的名字李力群，大家並不是很熟悉，但他的丈夫卻大名鼎鼎——高崗。

　　高崗遺孀李力群2020年4月6日去世。

　　一位百歲老太太告別了人生舞台，卻使她的丈夫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
　　我曾經編輯過明鏡出版社的兩本關於高崗罪案的書，明鏡出版的書中還有一些也涉及高崗，我或多或少有參與，對高崗事件有所了解。李力群去世後，人們的關注點是：習近平為什麼沒給高崗平反？

　　海外出版了多種關於高崗案的書，這一本是明鏡出版社出版的。

　　是否為高崗平反問題，是黨史上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們知道，毛澤東時代有大量政治迫害和權力傾軋事件，造成大量冤假錯案，文革結束之後大多數平反了，但是有兩個半沒有平反。兩個，是高饒反黨聯盟案、林彪反革命集團案；半個是反右，鄧小平不承認搞錯了，只承認“擴大化”，官方打了55萬右派（一說300萬），最後維持右派原結論不予改正的，中央認定的有章伯鈞、羅隆基等五人，各地方認定的是90餘名。一共就算100人吧，這個擴大化太可怕了，擴大了5500倍！只有萬分之二按照中共標準是沒錯的，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八都是擴大的。
　　這裡我最簡明扼要地交代一下高崗和高崗事件：
　　高崗在中共建政之初地位如何？畫家董希文有一幅很著名的油畫《開國大典》，做了最直觀的展現：毛澤東宣布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站在他身後第一排的是六個中央政府副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李濟深、張瀾、高崗。

　　董希文1952年的油畫《開國大典》。前排從左至右依次是六位副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李濟深、張瀾、高崗。

　　《開國大典》幸虧是油畫，可以反覆修改。到文革中前排從左至右成了：朱德、董必武、宋慶齡、李濟深、張瀾。

　　但是這幅畫，沒過兩年就由畫家自己做了修改：抹去了高崗。到文革中再次修改，劉少奇也沒了。
　　高崗生於1905年10月25日，1954年8月17日自殺身亡，享年49歲。他是陝西米脂縣人，與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等在西北揭竿而起，被稱為陝北紅軍的代表之一，打下了一塊地盤。毛澤東等人率領的中央紅軍在長征中幾乎走投無路，偶然在報紙上看到陝北有紅軍的報道，趕了過去，絕處逢生，所以有“陝北救中央”一說。但當時劉志丹、高崗、習仲勛等人正在挨整，中共黨內一幫左傾機會主義分子挖了坑，要活埋他們，中央紅軍來也讓他們絕處逢生。所以後來還有下一句：“中央救高崗”。

　　高崗曾經是中國政壇上炙手可熱的新星。

　　毛澤東器重高崗，劉志丹等人陣亡後，他的重要性更突顯出來。尤其在抗戰勝利之後的第二次國共內戰時期，他調到東北，施展才幹。擔任中共中央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員兼政委、東北人民政府主席，集東北黨政軍大權於一身，號稱“東北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毛澤東擔任中央人民政府主席，高崗擔任六個副主席之一。毛澤東削藩，加強中央集權，搞了“五馬進京”，把各個中央局的主要負責人高崗、鄧小平、饒漱石、習仲勛和鄧子恢，從四面八方調到北京任職，高崗出任位高權重、與國務院平起平坐的國家計劃委員會主席。但好景不長，遭到批判，1954年8月17日服安眠藥，搶救無效身亡。對他自殺，毛澤東惱羞成怒，次年，1955年3月31日，中共全國代表會議通過《關於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的決議》，將他開除黨籍。

　　中國大陸出版的戴茂林、趙曉光著《高崗傳》。

　　毛澤東去世之後中共重新審查高崗案的過程一波三折。胡耀邦一度着手翻案；2002年，曾慶紅要中組部副部長李鐵林——中共元老李維漢的兒子、政治局委員李鐵映的弟弟，帶着審幹局局長等人看望高崗的遺孀，告訴她“耐心等待，此事要調查研究寫個報告給黨中央”；2004年6月，中組部副部長趙洪祝和中紀委官員代表中央找李力群，在談話中稱高崗為“同志”，告訴她：中央組織人力用了三年時間，查閱了五百多份檔案。高崗同志對西北、東北根據地的創建及建國之初的抗美援朝確實做了很多貢獻。但是高崗的問題是1955年黨的代表大會通過的，還不宜作出平反。
　　官方說“不宜平反”，但已經開了口子，許多地方，尤其是陝北，高崗立了塑像立了碑，出版了《高崗傳》，拍了傳記片，高崗還在不少紀錄片和電影電視劇中以正面形象出現。各種紀念和研討高崗的民間組織，活動十分活躍，一貫嚴控民間組織的中共對此大開綠燈。尤其是2013年紀念習仲勛誕辰100周年座談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習近平以家屬身份參加座談會，李力群也坐在顯眼位置。

　　2013年10月15日，高崗遺孀李力群受邀參加習仲勛誕辰100周年座談會。

　　2015年10月25日，一個名為“紀念開國元勛高崗同志誕辰110周年北京座談會”舉行了。座談會上播放了紀錄片，稱高崗與劉志丹、習仲勛等創建陝北根據地功勳卓著，在保障抗美援朝中做出重大貢獻。中央已經啟動高崗案重新審查工作，已不再提“高饒反黨聯盟”云云，大造輿論。
　　李力群的住房一換再換，她離休時是副部級，但住房是正部級標準；後來甚至換到了正國級。
　　這一切，無不讓人感覺，高崗平反已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簡直就是呼之欲出了。

　　李力群去世，齊心和習遠平分別送了花圈和輓聯。

　　難怪在我的推特上，有的推友表示驚訝：高崗不早就平反了嘛？
　　但是，高崗確實並沒有平反。李力群活到了一百歲，到底沒有等來這一天。她去世之後，習家送了兩幅輓聯，一副署名“齊心”，一副署名“習遠平”——習近平的母親和弟弟各自送輓聯，這種殊榮很不尋常。
　　在中共政治體系中，所謂“平反”，是中共中央要做出決定，正式宣布撤銷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1955年3月31日通過的《關於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的決議》，由官方對高崗做出正式結論。不這麼做，卻今天超規格給你一套或幾套大房子，明天家人族人立個碑，塑個像，算怎麼回事？
　　習近平接掌中共大權之後，人們很自然地會猜測他會為高崗平反：不論從高崗與習仲勛多年“一起吃過糠、一起扛過槍、一起負過傷”的戰友情誼看，從高崗所犯的事和所獲罪名的不對等看，從中共口口聲聲要實事求是、不唯上、不唯書、要唯實的口號看，從習近平的父親曾因受高崗牽連而落難看，從經過胡耀邦、曾慶紅和胡錦濤等人恢復名譽的鋪墊看，到習近平這裡應該說水到渠成、舉手之勞……有一千個理由通過一紙平反高崗決定，沒有半點理由把高崗申訴了半個多世紀的配偶拖得死不瞑目。
　　但是，習近平上任七年，就是沒給他的高伯伯平反，就是讓他的李阿姨帶着遺憾辭別人世。為什麼？
　　學者們認為，從政治上平反高崗，涉及對中共黨史的重新改寫，就要交代高崗案件的來龍去脈，對有關的毛、劉、周、陳、鄧，都要重新評價，尤其是涉及鄧小平和陳雲這八十年代的兩個婆婆；何必惹這個麻煩？不如就給家屬子女大量實惠，給與超規格待遇，反正是公家掏錢，也就是納稅人掏錢，不用習近平自己掏腰包。

　　這張照片上的中共領導人，個個都在高崗-饒漱石事件中弄髒了手。

　　胡平先生認為，過去朝代的皇帝是不一樣的，前一任皇帝貶黜了某個官員，後一任皇帝覺得不對，也不用平反，若官員還活着直接啟用就完了，根本不用擔心合法性，因為皇帝的合法性來自血緣，不是來自某個政治舉措正確不正確。但中共領導人不同，他們就要考慮自己的合法性。
　　程曉農先生與鄭旭光先生都談到：給高崗平反，不就等於對毛澤東重新鞭屍嗎？這麼多年已經平復了，而且習近平正在捧毛澤東呢，給高崗平反，等於就是指責毛犯了錯誤，就重新挑起了爭論，會影響他的大局，共和國的基石就不穩定了。
　　陶傑先生更指出，平反這樣的政治行動，領導人會評估權衡成本和收益。與文革剛結束之後胡耀邦平反那麼多老幹部冤假錯案不同了，那個階段，冤假錯案的造成與平反基本上是同時代，這些冤假錯案的當事人多半還在，部下親屬也在，老百姓對他們也熟悉，平反了這些人，能夠收攏人心；而高崗自殺獲罪已經六七十年，與現代領導人有了代溝，離當代民眾更遙不可及，老百姓對他沒有感情共鳴，平反他，當政者得不到多少政治收益，相反，黨內倒可能引發節外生枝。

　　習仲勛與習近平父子。

　　以上學者們的看法我基本上都同意，同時還想補充幾句——
　　習近平不為高崗平反，恐怕有避“瓜田李下”之嫌的考慮。一上任就為父親的老戰友恢復名譽，會不會被人指脊梁骨：以權謀私、辦事唯親？
　　再則，高崗當年倚仗着毛澤東的支持，矛頭直衝劉少奇、周恩來、薄一波，得罪了一大批人，整他的人中又有鄧小平、陳雲。高崗那些傳播這個“攤攤”那個“圈圈”的言論，雖然不能上綱為什麼“反黨”“分裂”，但總還是鼓吹山頭主義、宗派主義吧。當年中共是以意識形態為統帥，全黨還能在毛澤東旗幟下保持統一，而當今中共已經被若干權貴集團所分割之際，一旦平反高崗，高崗那些言論的負面作用是否會被放大？是否會進一步削弱習近平的權力來源？

　　毛澤東與高崗。

　　高崗案比別的罪案更麻煩的是，不僅毛澤東定過一次案，鄧小平又第二次定案。在鄧小平主導下，1981年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重大歷史問題的決議》中，抹去了高饒事件的“集團”“聯盟”字樣，但兩個“司令”，“反黨、篡權”的罪名依然存在；要平反，不僅得推翻毛澤東的結論，還得推翻鄧小平的結論。

　　鄧小平壓制對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案的平反。

　　高崗之所以沒有平反，重要原因之一是要求平反者的實力不夠，沒法推翻毛與鄧的兩個結論。最想推翻某案判決的，必定是因此判決而利益受損者。看看有哪些受高崗案牽連的人——
　　最有意願為高崗鳴冤的，當然是高崗的遺孀和兒女們，但高崗死得早，兒女們都未進入仕途，政壇人脈關係稀疏，說話也就沒有多少分量；
　　高崗的草根鄉親，只有樸素的感情，對高崗的平反與否，說了也白說；
　　高崗的幾個秘書有一定活動能力，但是身處體系的邊緣，很難影響決策層；
　　所謂高崗的“五虎上將”張秀山、張明遠、郭峰、馬洪、趙德尊，後來在不同時期被重新起用、占據高位，像馬洪，先後擔任中國社科院院長、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郭峰更擔任遼寧省委第一書記，但他們的政治生涯雖然受到高崗冤案的牽連而被貶黜，但還沒有像後來的“反黨集團”骨幹黨羽那樣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家破人亡，所以他們為高崗申訴的動力，也就不那麼足。

　　高崗-饒漱石被打成“反黨聯盟”，是中共建政之後第一次高層黨內鬥爭。這是離民眾的命運、離民族的前途最遠的一次高層鬥爭，惡鬥各方幾乎沒有方向分歧、路線分歧、戰略分歧的含量，幾乎完全是一場趙家人內部的權力之爭，是中共開國元勛們在奪取政權之後為在權力體系中爭奪更大份額的衝突。
　　不過今天重新來審視這個歷史事件，也不是沒有意義的。
　　站在中共的立場上看，高崗無疑是功績彪炳，無論是“陝北救中央”，在東北與國民黨決一雌雄，還是在朝鮮戰爭中保證後勤“打敗美帝野心狼”，乃至恢復國民經濟、鞏固中共政權——他的功勞都遠遠大於失誤；最後的罪名，是代人受過，欲加之罪；
　　從人民或者民族的立場上看，高崗功過參半，在讓人民休養生息、安居樂業上，在維護民族利益和尊嚴上，他確實付出了不少心力；而當時的共產黨，除了土改和鎮反，還沒有像後來那樣，發起那麼多政治運動、反覆折騰老百姓，高崗因早死，幸而和共產黨後來那些罪孽禍害毫無瓜葛；但是在東北土改、鎮反、“三反”等運動中大搞“逼、供、信”“打老虎”，他有推卸不了的罪責；
　　從“人”的標準來衡量，高崗可詬病之處就太多了。一個貧窮農民通過造反，殺去京城坐了高位，除了受最高領袖制約，人性之惡基本上無所節制。這裡面，有時代的原因，有制度的原因，有階級的原因，有傳統的原因，也有他個人的原因。

　　高崗、李力群和子女們。

　　高崗這顆政治彗星，還沒到知天命的年齡，在中共建國不到五年的時間，就突然隕落了。他的才華來不及充分煥發，他的缺陷也來不及充分展示。但他從冒升到“九天之上”到跌到“九地之下”，暴露了中共現實政治的兇險、詭異和殘酷，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陳雲，到高崗，以及饒漱石，還有彭德懷、林彪，都在權力的角斗場上合縱連橫。落井下石，成為中共高層政治鬥爭中最重要的“潛規則”之一。重審這一事件，我們可以更深一層地了解絞肉機中各種人物的內心世界，尤其是他們對權力的渴望，如何埋下後來中共規模更大、烈度更高、更加你死我活的一次又一次黨內鬥爭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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