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不喜欢别人拿沈从文来形容她。拿萧红、三毛乃至瓦尔登湖的梭罗作为标签类比她,同样令她鄙夷。评论家们总是要用框架去定义,李娟总讲一个段子,一个哈萨克族的人从北京回来,别人问他北京怎么样,他说,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老高按:在中国历史的迷宫、中共党史的泥沼中,我气喘吁吁地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陌生作家的身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娟。 您知道李娟吗?您读过李娟吗? “李娟”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据说她母亲为给她取名翻破了字典,最后选中了母亲自认为与众不同的名字:娟。——李娟从此跟全中国24万人共享这一个名字。 我说的这位李娟,在中国成名已经20年。但最近又成为了热点人物,我在好几个微信群中看到不少学富五车的网友们如此入迷地热议她和她的作品。我实在孤陋寡闻,刚刚才知道她!读了她的十几篇散文,用一句说滥了的话来形容:惊为天人! 有这样如受雷击的阅读震撼,对我来说实在很罕见。上一次,是40年前,读法国作家、《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Saint-Exupéry)的《夜航》(Vol De Nuit,有一种译本翻译为“夜间飞行”)。 随后才知道,不少人是最近看了根据李娟的同名散文集改编的电视剧《我的阿勒泰》,连带着知道了她。这部电视剧我没看完——老实说,我不满意,感觉比李娟的散文原著差得太远(但公平地说,我也看出了编导们、演员们的努力——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李娟一直在新疆北部的阿勒泰地区陪伴母亲,随牧民在穷荒辽阔之地辗转迁徙,家庭以裁缝和小杂货店为生。因为家庭经济拮据,她没有上完高中,就辍学了。后曾在阿勒泰和乌鲁木齐做过各种临时性的文字工作。
不难找到李娟的照片。她恐怕不能归类为“美女”吧?但无疑应该算“才女”,甚至可以算“天才之女”。如果称她为“美女作家”,对她绝对是冒犯,其实什么“美女”“才女”之类的议论,在她看来一定都很无聊,她若写进作品,一定会一笑置之。 有一个关于她的简介说:李娟在孤寂中迸发天才的力量,以浑然天成的笔触抒写生之爱恋。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并出版过《九篇雪》《羊道》《记一忘三二》《遥远的向日葵地》……等等多种散文集。以绝对清新之风引起颇大回响,获得散文界各种奖项,包括“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以及“朱自清散文奖”…… 我年轻时,曾在武汉的《长江日报》当编辑的一位恩师教诲下,研读中国古典诗论,这位恩师对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推崇备至,我也便一直记得:“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写诗需要别样才能,和学问无关;写诗需要别样意趣,和说理无关)。我年轻时一度醉心于写诗,后来正是醒悟到自己缺乏写诗非常重要、必要的“别材”“别趣”,才改换跑道。但是幸而保留了一定的对诗歌和文学作品的鉴赏能力。 严羽的《沧浪诗话》说的是诗,但可以扩而大之。李娟写的是散文,并不是在写诗,但《沧浪诗话》中有一句话推崇“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李娟正是如此啊! 在如此浮躁、油腻、污浊的中国,出现一个李娟,难道不是奇迹? 她的作品能连获中国这么多文学奖,中国竟还有这些识货、惜货的评委!让我惊诧之余,不禁对他们表示由衷的敬意! 我这篇博文的标题:“她的文字,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其实不是我说的,是一位中国的评论家说的: ……平时不联系的朋友也发来短信:“看到今天的《乡村舞会》,实在是有点坐不住了,要打扰你问一下:李娟的集子哪里可以买到?我觉得应该把李娟的文章读给我女儿听,虽然她才生下来只有三个月。” ——可能这个表达真是对了。这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哪怕其中讲到爱情和喝酒。我们凭本能知道,李娟这些文章,配得上交到那些我们喜爱的、无染的新生命面前。 下面我选录李娟的三篇作品——很不容易遴选,因为她的作品,每篇各有妙处,很难说哪篇更棒、最棒。如果您读了她的这三篇作品(这些甚至不能说是她最好的作品,因为我还在读),并未体会到她的妙处,抱歉,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李娟不喜欢别人拿沈从文来形容她……她说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写作,从来不顾及别人的眼色。拿萧红、三毛,乃至瓦尔登湖的梭罗作为标签类比她,同样地,会让她鄙夷。“评论家们总是要用框架去定义。李娟总讲一个段子,书里还有访谈里都说过,一个哈萨克族的人从北京回来,别人问他北京怎么样,他说,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补鞋能补出的幸福 李娟 我妈进城看到市场里补鞋子的生意怪好,也想干。可别人说干这行得先当徒弟,至少得跟师一年。她一天也不愿意跟,说:“那还用学吗?看一看就会了呗!”于是跑到乌鲁木齐把补鞋的全套工具搬回了家,往那儿一放一整个冬天,没法启动——她嫌人家鞋子臭。 还是我叔叔厉害,他不怕臭。而且他才是真正的无师自通,在把我们全家人的每一双鞋子都钉上鞋掌后,就自认实践到位、功夫到家了,张罗张罗领了执照开了张。可怜的喀吾图老乡们不明真相,看他头发那么白,以为是老师傅,信任得不得了。纷纷把鞋子送来供他练习。看他煞有介事、叮叮当当地又敲又砸,一点儿都不敢怀疑。于是这么着混了一个多月,零花钱赚了几个不说,对补鞋,还真摸索出了那么一套经验来。于是我妈又踌躇满志准备再去一趟乌鲁木齐,再买一批皮渣,鞋跟、鞋底、鞋掌、麻线、拉链……回来,要像模像样大干一场。她想让我去提这趟货,我才不干呢!一个女孩,背上扛个破麻袋,左手拎一串鞋底子,脖子上还挂几卷麻线,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未免有些……反正我一开始就反对补鞋子,嫌丟人。 而我叔叔,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别人把补好的鞋子又拿来返修。好在村子小,人情浓,就算干得不令人满意,大家也不好意思明说,照样付了钱谢了又谢,悄悄拿回家自己想法子修改。哪怕是连我叔叔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某些作品,也能被面不改色地穿走。 至于第二丟人的,则是手脚太慢——这个也不知被我妈唠叨过多少遍了,可就是没法提速。要知道我和我妈都是急性子,眼瞅着他老人家左手捏着鞋子,右手持着锥子,抖啊抖啊抖啊,瞄半天终于瞄准了,修表似的将锥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扎进皮子,在皮子另一面摸索半天才准确地套上底线。然后再修表似的颤着手指从皮面上钩过线来,拉拉紧,拽了又拽,精细地把线圈扩大到合适的半径,再颤悠悠地把锥尖瞄准线圈,抖啊抖啊抖啊地伸进去……这边把面线抖啊抖啊抖啊地套上,再抖啊抖啊抖啊拉进底线线圈……一不小心手一歪,线滑了出来,只好重新抖啊抖啊瞄准线圈……我们俩在旁边看得、急得简直没办法!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抢过鞋子,三下五除二就系上了一针,干净利索地作了个示范,然后又快快地扔了鞋子跑去洗手。老实说,她要是干这一行保准是个人才。 推开我家商店门一看,满房子都是拎着破鞋子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柜台上等着补。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碰杯的碰杯,奶孩子的奶孩子。补的人不慌不忙,等的人也是如此。 不急的话,大家都不急。但要急呀,赶巧都急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急着要上班,光一只脚跳着蹦着不停地看表;那个急着赶车,一会儿出去探头看一眼,冲着司机高喊:“再等十分钟!”还有几个牧民老乡急着要六点之前进山回家,还有三个多小时的骑马路程,怕天黑了看不到路……情况混乱。这个嚷,那个喊,纷纷把自己的臭鞋子往叔叔鼻子前面凑。 我叔叔手上正补着的那一双鞋,鞋帮子和鞋面子只差一厘米就完全分家了(也亏了那人,能把鞋穿成这样还真不容易),正在比来比去研究,思量着从何处下手呢。旁边一位直嚷嚷:“师傅,先给我缝两针吧?喏,就这个地方。喏,已经给你对好了——两针,就两针!” 我叔叔便拿眼睛往那边瞟了一下。 这边这位立刻急了:“先来的先补,排队排队!” 那边大喊:“两针!我就只缝两针而已,而你至少还有一百针!” “只缝一针也要排队!” “不行,等不了啦!”——接着,他突然做出一件惊人之举,把我叔叔手上那只“需要缝一百针”的鞋子一把抢走,挥手“啪”地扔出门去,迅速换上自己的:“只一点点,看,两针就好……” 我跑出门一看,那双可怜的鞋啊,原本至少还连着一厘米,这下鞋底子和鞋面子彻底分家了。 鞋主人当然不愿意,拾回来又奋力扎入人堆:“排队排队!先来的先补,先来的先补!”差点拿鞋去敲我叔叔的脑袋。 有一个人更缺德。为了加个塞儿,悄悄把一双本该排在自己前面的鞋子偷走藏了起来。害得那个倒霉蛋到处叫苦连天地找鞋子,还趴在地上,往柜台底下使劲瞅。 一个女人的嗓子无比锋利尖刻,划得人耳膜疼:“师傅啊,我就只敲几个钉子嘛!就只敲几下,先给我弄吧!” 我叔听得心软,正打算放下手中塔木儿罕的破鞋伸出手去,谁知塔木儿罕用更快的速度把那女人的鞋子抢过来:“不就几个钉子嘛!我来给她敲,师傅你别停——”然后打开工具箱,找出榔头,往那儿一蹲,像模像样“吧吧吧”地抡榔头钉了起来。 另一边另一个毛头小伙一看,大受启发,立刻无师自通地摇起了我叔叔闲在一边的补鞋子机器,蛮专业地在自个儿鞋上打起补丁来,针脚还挺整齐。看样子补鞋匠人人都能当,这个生意往后可是不太好做了。 看吧,房子里那是一片混乱。有人笑,有人叫,还有小孩撕心裂肺地哭。急着上班的那一位干脆把鞋扔在我们这儿不穿了,趿拉着我们家给顾客提供的拖鞋匆匆走了。而另一位也趿着我家拖鞋的人则又把拖鞋给穿坏了,嚷嚷着再给补一下拖鞋。正补着的那双鞋子的主人更是如临大敌,一刻不敢松懈地保护着我叔,唯恐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又沦遭刚才那双——眼看只差半分钟就补好了,结果又硬挨半个小时才拿到手的——鞋子的命运。 更多的人在见缝插针,我叔叔刚放下锥子去拿剪刀的那会儿工夫,啪地把鞋子递过要你“抽空”钉个钉子。等他再放下剪刀去拿锥子时,又被要求再给钉一个钉子。于是我叔就晕头转向地给这个钉一下,再给那个敲一敲。弄来弄去连自己原先正修着的那一双该修哪儿了都给忘记了,最后干脆是放到哪儿了都不知道了。(大概又被哪个好心人给藏起来了。)鞋主人简直快吐血了,一边求爷爷告奶奶满房子翻找,一边跑出去看车,再大喊一声:“再等一等,最后十分钟!” 还有一位喋喋不休地同我叔理论,愤慨难平:“……刚才我给的钱是那双左边有洞,右边开线的,不是努尔曼钉掌子的那双。努尔曼把鞋子拿走了没给钱,你拿了我的钱,我的鞋子还是左边有洞,右边开线……” 旁边那位极不满意:“你别说话了,吵得人头疼——正在补我的,我马上要走呢!天要黑了……” 更多的人则铆足劲齐声大喊:“快点,快点,快点——” 还有一个狡猾的母亲则趁乱打劫,装做奈何不了自己淘气的孩子似的,故意半阻半纵地让孩子进入柜台去取饼干。我眼光一瞟看见了,连忙松开手——之前正拽着一个要把鞋子往我叔头上敲的家伙——冲进柜台抱孩子。刚抱出孩子,顺便看到那只被扔进柜台、撂在饼干架子上的、被找得叫苦连天的破鞋…… 我妈常说,这生意还是别做了,钱没赚几个,又臭又脏,又吵又闹,何苦来着?我叔说那么机器怎么办?买都买回来了,放在那儿干啥?我妈说:“给娟儿留着呗!有朝一日……” 其实我真的很乐意接受和保留这么一件礼物,将来有自己的家了,一定会把它显眼地放在我的房子正中央。让我时时想起曾经的生活——那时我们有那么多的梦想。我们整天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憧憬着,描述着。外婆想回家乡,想吃对面街上的肥肠粉。叔叔也想回老家,过熟悉而踏实的日子。我想有漂亮的衣服,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看。我妈心更野,想骑自行车周游全国,想在城市里买房子,想把房子像画报上那样装修,想老了以后养花养狗逛街,还想住每年都能去海滨疗养一次的那种敬老院……好半天才畅想完毕,满意地舒口气,扭过脸对正为补鞋子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楚的叔叔说:“好好努力吧!为了这个目标……” 补鞋子的确赚不了多大的钱,更何况是我叔叔这样的笨蛋在补。但那毕竟是在做有希望的事呀。我喜欢并依赖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够总是发现乐趣的生活,在我自己的家里的生活——我想我永远不会失去这种希望和乐趣了。我妈说了嘛!补鞋子那一套家什谁也不给,就给娟儿留着。 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 李娟 我在夏牧场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哈萨克毡房。这样的小白屋一经敞开,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弯腰从彩漆小木门进去,径直踏上花毡躺下。梦境便在这房间里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里层层叠叠的羊角图案花纹中展开……女主人为我盖上一件大衣。 也许我并没有睡着,我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小桶出去,和卡达努儿一起挤了羊奶;回来还装好脱脂器把羊奶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也许我还和所有的人一起压了毡子……后来,有客人来了,我蹲在炉子边看柴利克烧茶,又看着她把空茶碗在餐布上一一摆开,并作一排。然后我又靠在花毡角落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后来他递过来一块包尔沙克……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后,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为我盖上一件大衣……直到醒来。 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堆积着,挤压在距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着,纷纷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走!走到绣枕上、花毡上,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老母亲的白头巾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走到地方后,才回头看我一眼——我醒来了。我翻个身又想睡,但女主人掀开我身上的大衣,笑着推搡我,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女孩子们在我面前铺开了餐布,蜡烛点起来了,奶茶倒上了,馕一块块切开,有人递过来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晚餐开始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漂泊迁徙的生活。我把我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大衣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用我不懂的语言。烛光在摇曳,满房子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我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袭来。那件大衣温暖着我,我裹着大衣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隐没了,沉寂了,没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烛火,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我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那儿的一只羊角图案。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也有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与它遥望。我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我探进我的梦境…… 我走遍山野,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毡房大声喊着“有没有人?”我推门走进一顶毡房,看到房中央的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我只身出来,绕着毡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我看到房后的半山坡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长长的彩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野遍山……或者那儿平放着刚刚开始编织缠绕的一块芨笈草席,毛线在地上四处零散放置,中间搁放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就是作临摩的样本。而上面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熊猫、大象、长城、大海、岛屿、椰子树……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未进行缝合、绣制,旁边一团一团的羊毛线正在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染料中浸渍、熬煮……没有人。我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毡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梗硌我的眼睛和心——那么,我便完成了表达。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心甘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着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扎出声的却只有哭泣。我多么、多么想有一块巨大平净的毡子,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再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蓝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你一切,告诉你一切……我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那个角落描出我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丰收,绣上坟墓吧!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地方绣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我多么想!我多么想…… 我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毡房,抚摸别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毡。然后在那些毡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我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毡子,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种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我表达。而我却有那么多的铅笔、水彩、口红、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 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我。若我停下了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了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我时的神情似乎是要决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我多么想说一句爱他的话,问他是我的父亲吗?还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兄弟?我多么想骑在他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我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我悄悄在歌声中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旅途中那些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优美地,排列到天边…… 我若也为我的家庭绘下那么多的羊角,那么我空空荡荡的毡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它们的眼睛在羊角下着看我,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毡房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只有这样的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蜡烛拿了过来,问我睡着没有。我终于看清了我脸庞旁边那个羊角图案的全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我母亲的手伸过来,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大衣。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我擦干眼泪继续睡去…… 我们这里的澡堂 李娟 洗澡应该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在澡堂子里放声歌唱呢?——开始只是一个人在哼着,后来另一个人唱出声来。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最后就开始了大合唱。再后来,隔壁男澡堂也开始热烈地回应。异样的欢乐氛围在哗哗流水中一鼓一鼓地颤动,颤动,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周期越来越短……这样的欢乐竟不知该以何收场。哪怕已经结束了,事后也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结束的。 有的时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唱,而且自始至终只唱一首歌,还只唱那首歌中高潮部分的最后两句。不停地重复啊,重复啊,像是刀尖在玻璃上重复着刮刻……幸好这“重复”顶多只有洗完一次澡的时间那么长,要是如此重复一整天的话,那会令听者产生幻觉的。而且幸好这只是在澡堂子里,澡堂微妙的氛围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神经质的行为。 回音总是很大。水在身体外流,久了,便像是在身体内流。很热。水汽浓重……不知道唱歌的人有着怎样一副爱美的身子……唱的那句歌词是什么内容始终分辨不清,声调却尖锐明亮——尖锐明亮而难以分辨内容,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 更多的时候是大家都在无意地、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相互认识的人随意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这话题不停地分岔,越走越远,几乎自己都快要在自己的庞大复杂的分支迷宫中迷失了一它们影影绰绰漂浮在澡堂中,忽浓忽淡,往排气扇方向集体移动,消失于外面干爽凉快的空气中。 歌声其实是次要的。唱歌的那人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唱歌。身体一丝不挂,举止单纯,额外的想法暂停。灵巧的手不停地揉搓澡巾,洗过的长发在头顶扎成团歪倒在前额上。肤色水淋淋地明亮,身形交错。男孩子们隔三差五地尖叫,甩着小鸡鸡跑来跑去;女孩子们则为自己为什么没有小鸡鸡而深感诧异。 家庭主妇们拎着水桶和盆,扛着搓衣板,一个一个调试水龙头。后来终于找到水流大一点的龙头,然后摆开阵式,埋首肥皂泡沫中,赤身裸体地奋力对付天大的一堆脏床罩、窗帘、被套。 年轻妈妈们还搬来了澡盆,澡盆里还飘满了塑料玩具。妈妈们一边搓揉头发上的泡沫,一边厉声斥责孩子不要啃塑料鸭,不要喝洗澡水。 有人在努力刷牙,满嘴泡沫,浑身抖动。也不知要刷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何止牙齿,可能连扁桃体也没有放过。 老板娘和顾客在外面吵架,几乎快动起手来了。 里面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合唱。 突然又有小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四处喊着找妈妈。找到妈妈后,妈妈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澡堂里总是热气腾腾、水汽缭绕。人多的时候,更是又闷又挤,得三个人共用一个龙头。人与人之间,最轻微的接触间有最黑暗的深渊。不时有陌生人挤过来主动提出要帮我搓背。被我谢绝后,她会立刻请求我帮她搓背。 龙头和龙头之间没有隔档,洗澡的人面对面站着,看过来的视线中途涣散。水很大,一股一股地奔泻。澡堂中间的大池子水汪汪的,不时有小孩在里面摔倒的声音,但尖利的哭声要酝酿三秒钟之后才能迸发出来。 外面的更衣室四壁和天花板悬满水珠,一滴一滴冰凉迟缓地落下。灯光静止、幽暗。穿衣服的人肢体洁白,面目模糊。却有人端着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汤饭,笔直穿过更衣室,掏出钥匙打开尽头的小门闪进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身衣服,拿着雨伞、挽着小包。她把门依旧锁上,穿过更衣室消失在另外的门里。这个更衣室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门? 有衰老的身体背对着我站着,身体濡湿,衬裙多处浸成了透明。她没有办法将身体擦干,她太胖了,手臂不能转到后面,不能抬得更高。她低声唤我:“孩子,孩子……”又说道:“拉一拉吧……”她是一个哈族老人。我走过去,看到她的衬裙在背上拧成了一股绳。我伸手去拽,感觉到肌肤和衬裙间的巨大摩擦力。水很顽固。我帮着拽了好一会儿才弄平展。然后我沉默着走开,她也没有道谢。她很老很老了。老人不应该一个人出来洗澡。更衣室里有不祥的预兆。 之前,我记得她拉下水闸门,站在水龙头下就开始穿衬裙,然后经过我,扶着我的胳膊小心地走过水池边缘。再经过下一个人,再扶着那人慢慢地走过。接着又是下一个。水一片一片地淋在她的衬裙上,她神情轻松。衬裙的蕾丝花边在腾腾的水汽中闪着光。 另有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唯一不肯停息的一道涟漪。鸟起飞之前瞬间的凝息。鸟羽干净,翅子微张……还有水晶中自然形成的云雾——透过这水晶看向蓝天,那云雾轻微地旋转。而最美的是在那旋转正中央静止不动的、纤细的轴心。 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样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我的身体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 我去洗澡,总会忘记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常常会是梳子,于是走出澡堂时,总是头发胡乱纠结着的。 有两次忘了带毛巾,只好站在更衣室里慢慢晾干。 忘记带拖鞋的话,一进更衣室就会发现,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取。等拎着拖鞋回来时,健忘的老板总会让我再付一次钱。 忘带香皂的时候,就用洗发水代替。忘带洗发水了,就反过来用香皂洗头发。但是有好几次,香皂和洗发水同时忘带了。 后来,我就用一张纸条把需要带的所有东西一一详细记下来。等下一次出门时,对着纸条清点物品,这才万无一失地出门。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还是忘了带东西了,而且是最最重要的……钱,两块钱,洗一次澡的两块钱…… 于是我又在纸条上把“钱”这一项加上。 可是等到再下一次时,出门之前却忘记了看纸条…… 再再下一次,干脆连纸条都找不到了。 …… 去澡堂洗澡,带必备的用品——这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我却总是做不好。当我侧着身子,又一次绕过水池子走向我经常使用的一个龙头时,便拼命想:这一次忘记了什么呢?这一次又是什么在意识中消失了呢?我还有什么不曾感觉到、不曾触及到的呢?我侧着身子,在拥挤的森林中行进,草丛深厚,灌木浓密,树木参天。我发现一只静静伏在布满翠绿色字母图案的蛛网上的、背部生有红色塑料纽扣般明亮的奇特器官的六脚蜘蛛……我轻轻地扒开枝叶,俯身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这时有人从我背后悄悄走开,永远走开……而在此之前,我在这森林里已独自穿行千百年,没有出口,没有遇到任何人。 近期文章: 如果希特勒只有前半生…… 当革命从非常态变成常态,人类文明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虽九死其犹未悔”?十死呢,该不该悔?悔什么? 美国红州与蓝州的谋杀率:一个颠覆认知的比较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是……幽默 你以为互联网保存记忆?错!中文网络记录的历史正加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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