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存在了一百年的租界,既是破门而入的强盗,又是前行引路的先生;既是灰色染缸,又是红色摇篮;既是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又是中华民族反抗侵略的大本营;既是土匪流氓的蜗居地,又是革命志士的藏身所;既是冒险家和殖民者的乐园,又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讲坛 ◆高伐林 写过两篇关于中国人求得洋人保护的博客短文(实际上只是长按语而已):《另一种视角看待85年前“4·12”政变》《从王立军、陈光诚躲进美国使领馆说起》,转载推荐了几篇讲述一些革命者争取洋人庇护的故事。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美、英、日、俄等外国的保护,中国近现代史上大批著名人物,像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章太炎、蔡元培、陈独秀、周恩来……等人,都会早早丢了性命,中国走向进步、走向现代化的事业,也会遭到大得多的挫折。 写了那兩篇按语,意犹未尽。除了跑到使馆、逃到外国,还有一个题目,也应该说道说道:租界。 因为1840年的鸦片战争清廷失败,被迫打开国门,不得不屈从强权,开放通商口岸,租界也就随之诞生——1843年,在上海率先有了租界。后来,陆陆续续,西方国家在中国若干大城市,一共设了26个租界。 辛亥革命后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后,民国政府陆续废除了各国在中国的领事裁判权和其他相关特权。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南京汪精卫政权率先宣布在自己管辖区域,收回租界;1945年,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宣布收回外国在中国(未包括香港和澳门)的所有租界和租借地。租界至此画下了休止符。 从1843,到1945,租界存在了整整一个世纪。它是中国领土,但又不受中国政府管辖,成为“国中之国”。而这个“国中之国”又居住着大批中国人。租界和中国政府管辖地段,往往仅有一河之隔或者道路相连。租界,使得中国的一统天下,出现了一道罅缝。 我从出生,到读完大学去北京工作之前,一直住在汉口俄租界的一条僻静小街上。那条街,因为欧式风格的建筑较多、较集中,现在被武汉市有关部门划成了“街头博物馆”,好多建筑物上挂了牌子,被当成了值得炫耀一番、吸引遊客的事。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提起“租界”,除了在西方帝国主义强权之下的民族屈辱,我完全不懂得租界对中国的演变还有什么更复杂、更丰富的含义。 那时,我懵然不知:从有租界之日起,造反者、革命党,一遇危险,首先想往外国人管辖的租界里跑;若在租界里被捕获呢?他们祈愿千万别让租界法庭引渡给中国当局…… 这是为什么?我在此前的文章按语中写了:难道“洋大人”更是“青天”?外国人对中国人,难道比“血浓于水”的中国人对中国人更亲近、更关怀备至、更负责任、更能排忧解难?当然不是。英美西方人和日本人与中国人相比,就人性而言,都是差不多的,没有高低轩轾之分。他们有私心,有野心,有劣迹,有暴行……“西方帝国主义势力”能让许多遇到麻烦的中国人更信任的,其实只有一条:他们更讲规矩。租界内洋人再凶恶,总得走个“正当的法律程序”。假如落到中国当局手里呢?轻则不由分说,就地正法,重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还不仅如此。对这个问题,后来我有了更多的观察和思考:租界,在从满清到北洋、到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系统中,形成持不同政见者或反政府力量可以利用的灰色政治空间;也成了推动中国法治进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样板。 1840年的鸦片战争失败后,满清政府被迫准许外国人来华经商、行医、办学、旅行和传教。这些外国人遭遇到法律纠纷,比如刑事和民事案件,应该由哪个法院并用什么法律来审理呢? 中国当局为维护主权,主张要由中国衙门、按中国法规来审理;但洋人却断然说“No”,要由他们设立机构、按他们本国法律断案。洋人提出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无法接受中国衙门里的刑讯逼供。中国各地的衙门、监狱和刑场上,鞭杖之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还有剥皮抽筋、鞭笞火烫、凌迟砍头等酷刑层出不穷。那些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铐在官府门前示众,或被五花大绑地插着牌子游街的罪犯,无不让这些西方人瞠目结舌——尽管他们前一百年、两百年,自己的故国其实也是如此。 西方列强凭借条约中关于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在租界内设立了领事法庭(Consular Courts),规定租界内的外国人违法犯罪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制裁,由各国驻沪领事自行审理;随后,1868年4月,根据上海道台和英美等领事商订的《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在英美租界设立了会审公廨,这个特殊司法机关,由道台任命中方专职会审官(谳员),与外方陪审官(领事),共同审理租界内与华人有关的诉讼案件。 读中学时,读到鲁迅的杂文集《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且介”?何解?鲁迅自己解释说,这些杂文大都是在半租界里(日租界扩展延伸的地段)写成的,他从“租”“界”二字里各取其一半,就成了“且介”。那时,我对鲁迅在生命最后十年里竟然是从上海日租界里、在外国人庇护之下,向租界外的中国政府投掷“匕首和投枪”,没有一点微词——在帝国主义巢穴中从事反帝反国民党反动政府的斗争,“战斗在敌人心脏”,利用帝国主义法规来保护自己,在我看来是多么聪明勇敢、多么值得自豪的事! 中共的“建党大业”,其实也有赖于上海的租界。中共好几个主要创办人陈独秀、李汉俊等都住在法租界——很多人去朝圣的中共“一大”会址,就坐落在当时的法租界内。那时正是北洋政府执政,对政治犯的迫害从未停止。上海租界便是进步人士活动比较理想的场所,声称保护结社、新闻自由的租界当局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共早期领导人陈独秀在1921年10月、1922年8月两次被法租界当局拘捕,分别被关了22天和5天,理由是宣传“过激主义”,经有关方面斡旋,分别罚大洋100元、400元了事。 我们家所在的租界,也为中共做出过贡献:党史上有重要一笔的1927年“八七会议”共产国际决定撤下陈独秀、换上瞿秋白,就是在我家附近召开的。 不过,据有关资料,革命党人对租界始终痛骂和声讨——用周大伟在《租界的法律故事》(刊于中国《法治周末》)中的比喻:“在这些人眼里,租界像是块臭豆腐,闻起来很臭,但吃起来特香。” 周大伟引申开来,复述了一位老家在山东牟平的著名法学教授所讲的往事:100多年前,教授家乡附近有个村子,毗邻早年德国殖民者管辖的胶州湾属地(也可算“租界”吧)。村民们为寻求“洋旗”保护,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地将“租界”地标向后移动,以便将自己的村子也包括在内。这不是“挟洋自重”,甚至可斥之为“汉奸”吗?周大伟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这种行为似乎完全可以被理解和原谅——民间公认的生存法则是“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啊。 不管怎样,租界一直是梗在中国人内心的隐痛。谁不记得那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呢:上海外滩公园前竟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它成了中国近代屈辱史的一个最明显、最典型的标志,也是动员民众反帝反侵略的最生动有力的反面教材。 不过,究竟有没有过这样一个告示?争论未休。从历史档案中,至今没有查到直接的记载,没有人拍下过任何现场照片。有个别学者声称亲眼见过这个告示牌,但依然缺乏相关的有力证据。 最近在编《新史纪》杂志过程中,接触了上海社科院副院长熊月之的一些文章。他在《关于上海外滩公园的历史记忆》中提及:当年洋人限制华人的一条重要理由,是华人不守公德,踏草掐花。据说有史料记载,在外滩公园允许华人凭券入园后,不少人不顾公益,不听劝阻,在里面狎妓作乐、损毁花木、随地吐痰,甚至随地大小便等,致使公园管理当局恼怒不已。 周大伟引用了另一条资料:1913年,后来当了毛泽东的首任岳父的北京大学教授杨昌济这样写道:“试观汉口、上海之洋街,皆宽平洁净,而一入中国人街道,则狭隘拥挤,秽污不洁,……上海西洋人公园门首榜云:‘华人不许入’,又云‘犬不许入’,此真莫大之奇辱……平心论之,华人如此不洁,如此不讲公德,实无入公园之资格。”杨昌济还说,西方人虽然是欺人太甚,但中国人如果不改习惯,“养成与西人平等交际之资格,则此等耻辱终无湔洗之期”。 周大伟说:“可见,除了维护民族尊严争取平等权利的‘外省型反应’以外,还有另一种呼吁国人尊重公德、改良习俗的‘内省型反应’。实际上,自20世纪初以来,尤其在中国思想界和知识界里,一直存在这样的清醒反省。但是,在‘五四’以后的激进革命的喧嚣声中,尤其是在1928年外滩公园取消对华人入园的限制后,洗刷耻辱的祝捷声完全淹没了这类微弱的清醒反省。”周大伟不无调侃地说,“毛泽东的岳父杨昌济教授的上述理性反省文字,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女婿后来成了‘开国领袖’而获得彰显和传播”。 华洋一系列冲突,最初就是这样,在西方列强殖民侵略扩张的背景下展开,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方相对落后并极端保守,而另一方相对先进并竭力渗透的持久碰撞态势。租界让中国人见识了多少新鲜花样啊,中国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律师,什么叫司法独立(虽然并不像其本国那么完整),什么叫陪审制……封闭排外保守的中国专制司法体系逐渐解体,西方现代司法制度开始为中国社会逐渐接纳,租界起到了中介作用,起到了典型引路的功效。 从周大伟的文章还得知:为什么昏庸保守的慈禧太后会在1900年底(光绪26年)就下诏书启动晚清的司法改革?原来租界竟也是驱动力之一:清廷强烈希望早日废除不平等的治外法权,但中国的法律只有早一天和西方法律“接轨”,清廷才有理由早一天让西方各国交出领事裁判权。周大伟说:“这个驱动力如此之大,甚至到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境况。”让慈禧太后始料未及的是,晚清的司法改革不仅仅触及了传统的诉讼审判制度与方式,而且直接冲击了几千年的皇权专制体系,成为整个社会走向近代文明重要步骤。 周大伟文章的最后两段话,文采斐然,精辟深刻,忍不住要照抄如下: ……租界在中国境内发挥的作用过于复杂,其复杂的程度可以超出人们的任何想象。任何人试图对其做出简单的归纳,都可能挂一漏万、失之偏颇。它既是破门而入的强盗,又是前行引路的先生;既是灰色的染缸,又是红色的摇篮;既是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又是中华民族反抗侵略的大本营;既是土匪流氓的蜗居地,又是革命志士的藏身所;既是强者傲慢的小天井,又是弱者觉醒的大舞台;既是冒险家和殖民者的乐园,又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讲坛;人们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谴责它是罪恶的深渊,也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赞美它是文明的窗口。 就是在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租界里,中国近现代的科技、司法、教育、医疗、新闻、城市规划管理、工商管理以及女权意识、市民意识、法治意识、公共道德意识等等成果,像涓涓细流,通过租界所体现的西方文明,点点滴滴地扩散开来。一百多年来,中国传统文明和西方现代文明之间的巨大差距和冲突,极大地刺激着中国人,在反抗、挣扎、调适和妥协中,东西方共同推动着历史车轮前进的步伐。 四年没有回到我的故乡了。今年若回去,当用新的眼光,来重新仔细打量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熟悉的前“租界”。 相关文章: 另一种视角看待85年前“4·12”政变 从王立军、陈光诚躲进美国使领馆说起 美国50州就是50国,各国有各国的法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