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來就不存在什麼“聯合政府”,1949年中共建國,設計形成的,就是一個清一色的局面,暫時給“同路人”李濟深他們幾個人堂皇高位,只不過是虛有其表而已。要是柳亞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還會嫉妒李濟深,以致“牢騷太盛”嗎?
老高按:拜讀中國現代史學者傅國涌的一篇短文《到那時還能容你再革命嗎》,講中華人民共和國創建時中央政府副主席李濟深的一段故事,有些意思,在此轉載。 以前我在一篇博客文章《我的革命就是對的,革我的命就是錯的?》按語中說過: 革命,到底有沒有合法性、正當性? ——說有?那今天有人要革命,當局就不應該鎮壓了? ——說沒有?那紅色先輩不應該通過革命奪得天下? 看來只能這麼說:在中共看來,自己革命有合理性、正當性,別的任何人要革中共的命,就沒有合理性、正當性。——可是這個回答能說得服天下人嗎?……中國五個部門聯合發文,要求各地組織觀看由彭麗媛擔任藝術指導的舞台藝術片《白毛女》。那麼,今天貧苦農民能否有樣學樣,照着劇中的喜兒和大春那樣辦,拒不還債無罪,暴力抗爭有理? 看到這裡,肯定有讀者說:這不是個理論問題呀,這只是個實踐問題!對,古代書生和現代學問家都爭不清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就只能是出現這種局面了:“誰的拳頭硬、胳膊粗,誰的革命就是對的”!革命成功者,壟斷話語權,宣布只有自己的革命具有正當性、合法性,其他人想革自己的命都沒有正當性、合法性。誰真要革他的命,就得比他拳頭更硬、胳膊更粗,打敗了他,你再宣傳你革他的命如何具有正當性、合法性——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毛澤東信誓旦旦對黃炎培說的“打破周期率”呢?那只是窯洞裡給人描繪的“中國夢”呀! 我在按語的最後寫道:“這是自古以來的實踐。從實踐中總結出來什麼理論呢?從理論上說,究竟什麼樣的革命具有正當性、合理性?什麼樣的革命沒有正當性、合理性?”“恭請我們這裡的讀者網友——不論是民主派,還是左派,還是中間改良派——給我啟蒙。”但該文下面的網友跟帖,贊同“叢林法則”的不乏其人,說:“弱肉強食,生物世界如此,人類社會何尚(嘗)不是?”“本來就沒有對錯,勝者為王!只要造反派無法聚集人力物力,根本就永遠沒戲!”他們的看法也就是上面我在按語中表述的“誰的拳頭硬、胳膊粗,誰的革命就是對的”。 傅國涌先生文中所說李濟深表態“我會再革命的!”事實證明,終究是一句空話——他病逝於1959年,是否有心“再革命”無法驗證。順便說一句,他的兒子李沛瑤,後來擔任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主席、全國人大副委員長,1996年2月2日在自己家中被衛士張金龍用菜刀砍殺身亡。 傅國涌的文章刊登在《上報》上。《上報》是台灣的一家網媒,最近一度名氣大漲,是因為據說披露了7月底在北京舉行的省部級領導幹部研討班上,習近平的指令“四個不惜代價”:“不惜代價保護陷入風口浪尖的高層領導;不惜代價清洗中共黨內反對勢力;不惜代價應對十九大前後的外部壓力;不惜代價鎮壓內部不穩定因素。” 凡是熟悉中共領導人和中共文件文字風格的人,都很難相信這四句話的用詞、表述方式,真是習近平的原話。這樣毫無冠冕堂皇的意識形態包裝的話,更像是黑老大對三五個甚至一兩個最親信的馬仔的赤裸裸的真心話,哪裡像在所謂“省部級領導幹部研討班”這樣有相當人數規模的場合的指示? 那麼,有沒有可能,這確實是習近平的原意,不過因為這次會議禁止記錄,因此在口傳過程中,乃至在台灣這家網媒編輯過程中,原話被按照各自的語言習慣處理、多次變形而走樣了呢? 這種可能性,我看確實不能排除——換句話說,“四個不惜代價”雖非原話,卻是本意。看中共最近的一系列舉措,似乎“四個不惜代價”都能得到驗證。今天得悉:騰訊微信、新浪微博、百度貼吧——中國三大公共網絡平台、自媒體平台成為整肅對象——國家網信辦下令下屬機構,對這三大平台“涉嫌違反《網絡安全法》等法規立案調查”。 自稱最“革命”的中共,正在全力以赴地防止、禁絕、撲滅一切革命。
到那時還能容你再革命嗎
傅國涌,《上報》
按毛澤東的意思,在武力上打敗了國民黨的軍隊,就要建立一個清一色的共產黨政權,連表面文章也不想做了。
在天翻地覆的日子裡,柳亞子雖然收到老友毛澤東的贈詩:“牢騷太盛防腸斷”。他的牢騷卻沒有因此平息,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對李濟深在新政權居高位不服氣。1949年9月舉行的政協會議選出毛澤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期間柳亞子找夏衍說,“李任潮(李濟深,字任潮,原名李濟琛。——老高注)怎麼能當副主席,難道你們忘記了他20年代的歷史?”如此敏感的言論嚇得夏衍趕緊把話岔開。此前當他聽說毛澤東4月3日在香山接見李濟深等民主人士,就發過這樣的牢騷: “共產黨內有些高級幹部說:‘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我也有同感。李任潮在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後是跟着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後我是被蔣介石通緝的,我一直是反對蔣介石,跟着共產黨走的,現在卻讓我來這裡坐‘冷板凳’了。” 如今,他雖然也成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之一,而李濟深卻是副主席之一,他對這樣的安排不服。所以,夏衍說“亞子先生實在也太天真了”。可愛的浪漫主義詩人柳亞子要是知道中共對李濟深的真實看法,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牢騷了。這樣的一個政治秘密,他不可能知道,李濟深也不可能知道。 金雄白回憶,當李濟深還在香港領導“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活動,將要北上之前,還曾相信自己將來會出任聯合政府的主席。為此,他的兩個老友李思浩(做過北洋政府財政總長)、袁良(做過北平市長)托金氏帶信給他,提醒他:一、就政治立場來說,現階段的中國還不宜於實行社會主義;二、以他們之間的友誼,也希望他不要憑一時的意氣而應鄭重其出處。記者出身的金與他早於1927年相識於滬,當面問及:“你決定與中共合作,是不是出於反對國民政府的那一個為最主要的原因?但我希望知道的是,是你到底為了什麼要反對?”他回答:“我反對長期來的專制獨裁”。金說:“假定你要去參加共黨組織,但人們一致認為,毛澤東的專制獨裁,或許還會遠過於別人。如其有一天,你親身體驗到這樣的處境時,你又將如何?”他沉吟了幾乎有五分鐘之久,才迸出一句:“我會再革命的!”金說:“到那時,還能容你再革命嗎?”他就黯然無語。(注一)
1949年形成的就是清一色的局面
這番對話固然只是金氏個人之回憶,卻頗令人意思(疑為“深思”之誤——老高注),李濟深長期不服蔣介石,在國民黨統治下,屢次忤逆蔣之意,最後走上與中共合流之路。他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當然不會像柳亞子那麼天真,對毛澤東會由衷的傾倒。但是,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中共對他只是暫時利用。就在1949年11月15日,他當上副主席不久,周恩來在約見蘇聯大使羅申時,提到李濟深、張瀾所擔任的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只具象徵意義,他們“僅在形式上是政府成員”,而“暫時受到我們的信任”。1951年4月25日,劉少奇對羅申說,李濟深“這個人過去政治上十分搖擺,對共產黨甚至有明顯的敵意”。(注二) 李濟深顯然想不到,從一開始,他就只是一個棋子,並不受到信任。即使,這個地位也是在斯大林的主張下,要不然,按毛澤東他們的意思,在武力上打敗了國民黨的軍隊,就要建立一個清一色的共產黨政權,連表面文章也不想做了。 1954年,李濟深改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儲安平1957年關於“黨天下”的那篇《向毛主席、周總理提些意見》,也不能說完全洞見了其中奧妙:“1949年開國以後,那時中央人民政府六個副主席中有三個黨外人士,四個副總理中有兩個黨外人士,還像個聯合政府的樣子。可是後來政府改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副主席只有一位,原來中央人民政府的幾個非黨副主席,他們的椅子都搬到人大常委會去了。……” 其實,從來就不存在什麼“聯合政府”,1949年形成的就是清一色的局面,暫時給李濟深他們的高位,也只不過是虛有其表而已。要是柳亞子知道這些內情,他還會嫉妒李濟深,以致牢騷太盛嗎?
注一:《記者生涯五十年》,147—148頁 注二:分別見羅申關於中國國內的政治和經濟狀況問題與周恩來的談話記錄,俄國檔案影本存沈志華處,編號SD09845;羅申關於整風等問題與劉少奇的會談記錄,俄國檔案影本存沈志華處,編號SD09855。轉引自高華《歷史筆記》,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508頁 高看(每日一圖,與文無關。本月圖片主題:滄海)

攝於美國邁阿密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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