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既將學生引進“歷史脈絡”以重建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過去,也帶入這個新興研究領域的“學術脈絡”以定位自身在學術譜系中的位置,再歡迎學生提問評議,形成“進入脈絡,獨立思考”的課堂氛圍,批判性思考的心智與能力就在春風化雨過程中自然滋長
老高按:昨天介紹了葛兆光教授談學術規範的文章,我在按語中妄議了一番,說: 真要挽救中國近乎崩潰的文史學界的規範和底線,恐怕關鍵是:學術界自立自強,能夠獨立於市場、媒體和權力——首先是要不依附於權力!因為只有權力才能通過控制學術界人士而左右學術界。 ……美國和其它西方國家,市場上、媒體上,也不斷可以看到各種聳人聽聞的偽科學“發現”、“發明”,但學術界基本上可以不受衝擊,不為其所動,你渲染你的,我研究我的,眾聲喧譁無礙於我潛心於書齋,就是因為這個學術界自身已經足夠強大,自成體系,在業內能夠貫徹自己訂立的學術規範規則。 今天讀到唐小兵的文章《哈佛的課堂》,他筆下這些人與事,進一步驗證了我的上述感覺。 命運沒有賜給我跨入美國大學求學的機會,更遑論名校,這是我此生無法實現的美國夢。與世界上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將走進美國大學課堂這個夢,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在開車送女兒上大學報到的路上,我由衷地說,我真想跟你一樣去聽課,太羨慕你了! 女兒當然毫無能力“開後門”讓她老爹去哪怕聽一堂課,但她對我的心情有所體察。在隨後隔三岔五寄回的信中,詳細敘述了她的校園生活,尤其是上課的情況。這些信每封都是兩三頁紙、正反兩面密密麻麻,我看得十分過癮。很感動也很詫異她一個“大學新鮮人”,怎麼能抽出這麼多時間來給父母寫信(那時她沒有手機、電腦,學校的電腦又沒有安裝中文軟件,所以她也沒法發電郵,就靠用筆寫了)。像她給父母介紹這位老師,就相當傳神—— 教哲學的貝斯教授只有三十歲出頭,卻蓄着鬍子,每次上課都穿一件襯衫和牛仔褲,十分隨便。其實他還不是教授,只是我們出於尊敬,把所有的教師都稱作“教授”——有點像國內對所有生意人都帶點恭維地稱呼“老總”。他是哲學系的講師,本科在西北大學讀的數學,畢業後進入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還是攻數學,拿了個數學博士後才想到要攻哲學博士。到現在,他還需要回學校通過答辯才能拿到哲學博士學位呢。但是可別小瞧他——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哲學系在全美國數一數二,非常難進(如今哲學系的排位有更改了吧?——老高注)。 第一次上課,貝斯教授就有言在先:“我從小拼字能力就不行,有時候很簡單的字都會拼錯,如果在上課的時候寫錯了字,你們不用驚訝,告訴我一聲,我改過來就行了。”我開始還以為是他故意誇張自己的缺點來博初次見面的學生一笑,後來真領教了:他的單詞拼寫真的連小學生都不如,極簡單的字都有可能拼錯,比如“夏天”(summer)少了一個m啦,“蘋果”(apple)少了一個p啦。有時候,我們向他嚷黑板上的字拼錯了,他回頭看了半天也還是找不到,一臉茫然地問:“哪裡拼錯了?我怎麼找不到?”真讓人哭笑不得。不但會拼錯字,他連數數都會數錯。有時在黑板上寫閱讀要點時,一、二、三,跳過了四,直接數到了五。 身為耶魯的哲學講師卻不會拼字,身為數學博士卻不會數數! 貝斯教授在行的領域是邏輯,大概因為如此,他的課上得非常有條不紊,思路清晰。…… ……在交第一次論文之前,他就告訴我們,寫哲學論文與寫其它論文不太一樣,寫其它的論文,不能不注意寫作的好壞,得寫得有點文采、能吸引人為好,但哲學論文,則完全不看你表達得漂亮不漂亮,只要意思表達得清楚,求證時嚴格徹底,就是好論文,“千萬別去管你的文風和表達形式,尤其是在它可能使你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一句話里用兩個相同的詞也可以,句子別彆扭扭也可以,不用去追求寫得美,只追求寫得清楚。”貝斯教授如是說。 女兒的敘述讓我能身臨其境。她放暑假了,我們便建議她將這些信中內容整理成文,讓更多的人能夠分享。後來便形成了四篇大文章,各有一萬多字。 “讓時間不使這些事件褪色……”——記政治/歷史課和湯普森教授 走出柏拉圖的山洞——記哲學課和貝斯教授 “半迷戀上了安靜的死亡”——文學課與奧利恩斯教授 超越懷疑——記若特教授和他的哲學課 扯遠了。讀唐小兵下面這篇文章,讓我再次憧憬美國的學術殿堂。別跟我說“美國的學術界其實也充滿陰暗面”“名校里也有爾虞我詐、黨同伐異、甚至作奸犯科、弄虛作假……”云云。活到這把年紀了,誰還不知道校園也是競爭激烈的俗世,教授也是有七情六慾的凡人?!(女兒的信和整理的文字中,也有相當篇幅涉及所謂“陰暗面”)但相對而言,美國的學術界畢竟還算得上是沒有丟掉規範、堅持底線的象牙塔,還能在精神領域充當民族大眾的引領者,這是美國之幸,也是人類之幸。
哈佛的課堂
唐小兵,《文匯報·筆會》2018年9月14日
曾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先生有一句名言廣為流傳:“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訪學哈佛之前為了練習英文聽說能力,就曾經在網上聆聽哈佛政府系名教授桑德爾的通識大課《公正》,深深為之折服——面對上百人的大課堂(在哈佛鼎鼎有名的紀念堂大廳授課),從一些充滿爭議和分歧的社會政治議題切入,援引西方政治哲學的思想資源展開激辯。桑德爾教授既是一個課堂的主持者,又是一個高質量討論話題的激發者和引導者,同時還是討論的平等參與者,這三重身份在他不緊不慢遊刃有餘的操持下自由切換,相摩相盪,激發出無盡的智識趣味與思想靈感。在這種課上,我們才感覺到哈佛的校訓“真理”(Veritas,1643年)絕非一句空詞,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實到課堂之中,與此相應的是愛默生樓頂上的一句別有意味的箴言:“WHAT IS MAN,THAT THOU ART MINDFUL OF HIM”(人類何為,值得您如此眷顧?!)。這句話顯然是讓成長在哈佛園的知識精英永遠保持一顆悲憫和謙卑的心靈。所謂教學相長,莫過於此,教授並不自認為真理的掌握者和代言人,而是與一群年輕而卓越的愛智者在哈佛園孜孜以求的探索者。
遺憾的是我在美國這一年,正值桑德爾教授學術休假,未能旁聽其名聞天下的大課(但後來有一個特殊的機緣聆聽其與一個中國學者對談,現場感受到了桑德爾作為哈佛名教授沒有任何智識上的傲慢和身份上的清高,打開心扉聆聽來自中國的學者和學生的有關正義、平等諸話題的提問和發言,並作出坦率而敏銳的回應,算是彌補了這個缺憾)。 出國前一個曾在美加等國師從名師留學也曾在哈佛訪學的同事諄諄告誡,到了哈佛一定要克服英文障礙去旁聽面向本科生的大課,認為那才是哈佛的精華所在。因此去年秋天哈佛開學前夕,我在選課市場上也shopping了好一陣,先後以“知識分子”“閱讀史”“中國研究”等為關鍵詞進行課程檢索,很偶然地發現了歷史系的大學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是對最傑出教授的聘請,據說全校只有二十四位)Ann Blair開設了一門有關歐洲啟蒙運動前後直至當下的書籍史和閱讀史的本科生課程,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在上課前一晚深夜(因為之前好些同來訪學的學者或學生申請旁聽一些課程沒被允許,弄得我已經有點忐忑和意興闌珊了)給教授的郵箱發了一封希望旁聽課程並自我介紹身份和研究興趣的郵件(因我在哈佛燕京學社的研究計劃就是一項關於民國時期的書籍史和審查體系的課題),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才想起檢查郵件,發現教授在深夜就給我回信歡迎我去旁聽課程並建議我在第一次課後自我介紹。這時候離教授下課也僅剩不到一個小時了,我趕快洗漱,安排孩子吃好早餐,將他託付給同來訪學的一個朋友就步履匆匆地趕到哈佛園裡的一棟古色古香的Sever Hall的202室,這時離下課只有十分鐘了,我站在教室門外聆聽了一會極為汗顏,後來鼓足勇氣厚着臉皮推門進去旁聽了最後的五分鐘。等教授下課後就跟她見面,稍微自我介紹了一下,並表示歉意。就這樣開始,我風雪無阻地堅持聽完了整個學期的書籍史和閱讀史課程。
正式修課的大學生只有十來位,旁聽的學者大約也有十位左右,包括每次拄着拐杖結伴來旁聽的三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Ann教授是一個極為溫和平易的美國知識女性,她採取的是典型的美國式上課方式,對於這個主題的歷史脈絡及相應的關鍵問題都爛熟於心,對於相應的學術研究文獻也非常了解,圍繞手寫本、書籍的出現、印刷技術的更新、書報檢查系統的運作、紙質閱讀的形成與分化(精英閱讀與大眾閱讀)、電子媒體對書籍和閱讀的影響等主題依次展開。每次課都會提前給學生和旁聽者發放幾頁與課程內容相關的提綱或者關鍵性史料。我記得上閱讀文化那次課,給每個人發放的是一些打印出來的豐富多樣的閱讀場景繪畫,有不同空間、時間和人物角色沉醉於閱讀世界的情景。我拿到的那一張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給已經垂垂老矣臥病在床的祖父朗讀的油畫畫作。有一次討論早期歐洲書籍的裝幀、設計與版本問題,則每個聽者發放一本很古老的書(一般都是一兩百年前出版的,我拿到的是《哈扎爾辭典》),讓每個人面向其他人簡要介紹所持書的“物質層面”的特點,比如書封皮的設計、紙張質地、語言文字的特徵、排版方式、有無插圖、版權頁等。這種形神兼備圖文並茂的方式,很貼近書籍史、閱讀史的旨趣,讓我們不僅僅是在接觸和追溯一個抽象的“文化史”,而同時在實質性地觸摸和感受“書籍作為物質存在”的變遷史,虛實之間,歷史宛然。Ann教授講授過程中,隨時歡迎聽者提問或穿插評論,有幾個同學極為敏銳,經常能提出極有意思的問題,而因為學生來自不同的印刷文化傳統和閱讀的譜系,所以問題五花八門,就容易形成多元的“歷史理解”與“價值觀念”的碰撞和交流。史無定法,學無定見,是為愛智者的自由。Ann教授既將學生引領進入書籍史、閱讀史的“歷史脈絡”以重建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過去,同時也帶領學生進入有關這個新興研究領域的“學術脈絡”以定位自身在這個學術譜系中的位置,在這個前提之下再歡迎學生的提問與評議,形成了一種“進入脈絡,獨立思考”的課堂氛圍。所謂批判性思考的心智與能力也就在這個春風化雨的過程中自然滋長。尤其難得的是,Ann教授也經常帶領學生到哈佛的類似中國的善本書庫去“觸摸”那些躺在書架上的古籍,讓學生親身感受不同歷史時期的書籍的“物質文化特徵”,也曾引導學生去觀摩和體驗活字印刷等“制書的技藝”。她曾專門給我寫信推薦了英文世界裡有關censorship的經典著作,首推羅伯特·達恩頓的《Censor at Work》,對我的研究極有參考價值。這門課程結束的時候,Ann教授還邀請所有選課和旁聽的學生、學者去她位於哈佛街的住宅晚餐聚會。她預訂了印度菜餚,還準備了各種點心和水果,那是一個極其寒冷的波士頓之夜,但在教授家裡的聚談卻是如此的如沐春風,情誼瀰漫,從教授家出來踩着積雪穿過哈佛園步行回家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吳宓日記》裡記載的吳宓、陳寅恪、湯用彤等百年前的中國留學生與哈佛教授蘭曼、白璧德等之間的交遊往事,時空交錯,唯一不變的是師生之誼,這個夜晚成了我在劍橋這一年最難忘的記憶片段之一。
來哈佛的第二個學期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212教室旁聽了費正清東亞中心主任宋怡明(Michael Szonyi)教授的大課“中華帝國晚期的社會與文化(1000-1800年)”和東亞系名教授王德威先生、李惠儀教授合開的通識課“中國故事:傳統與轉型”。同一個空間(小教室,對面就是宇文所安等學者的辦公室,這棟小樓也曾是費正清、史華慈、孔飛力、余英時等前輩學者的研究室所在地),每周不同的時間,學生也有一些重疊,都是關於中國的大課,確實構成了一種奇特的互文效應,也彰顯了中西學者授課方式的差異。Szonyi教授每次安排了大量的史料文獻閱讀,同時穿插一些與討論主題相關的研究著作、時下評論等。每次一個半小時的課程時間極為緊湊,黑板對面是一個大掛鍾。Szonyi教授不時看下時間,掌握進度,他的課堂極為生動活潑,富有張力,我稱之為蘇格拉底式的授課方式,在課堂上他會結合材料和主題拋出一個又一個環環相扣的問題,將討論引向深層次的討論境地。Szonyi教授掌控課堂討論的能力真是一流,而同時也特別注重日常生活經驗與學術思考的對接。濟濟一堂的學生同樣是來自世界各地,具有完全不同的對於傳統中國的印象、理解或感知(有些甚至是一片空白!),本來以為這門課程會比較難調動氣氛而略顯沉悶,沒想到Szonyi教授這個演講天才和語言大師,在方寸之地縱橫捭闔,時而斜坐講台之上,時而行走課室之中,時而低首飲茶沉思,時而抬頭遽然發問(此時此刻往往兩眼炯炯有神目光如炬),有時候講得興致盎然甚至激情洋溢。坐滿了學生和旁聽者的教室略顯悶熱,他常常講着講着就滿頭大汗,邊講就邊脫下外套,動作麻利,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毫無違和感(其情景不由得讓我想起15年前的一個秋夜,大學畢業初登講台的我面向一眾新聞系的大一學生講授中國新聞史課程,因緊張忐忑而大汗淋漓,急切之下居然問同學:我可以脫下外套嗎?多年之後仍有學生對此情景津津樂道記憶猶新)。而學期初仍是寒冬未逝,窗外哈佛校園裡雪花飄舞,銀裝素裹,點點滴滴的白雪粘附在玻璃之上,如切如磋出一個歷史與文化璀璨一時的朦朧世界。
王德威教授的課則顯示出另一種風貌。王先生是中國學生熟知的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形象,台灣出生成長而在美國接受學術訓練的王先生身上瀰漫着從台灣的中國文化浸染的“君子人格”,為學極勤奮且著作等身。在華裔學者之中,他的中英文寫作皆臻上乘,尤其其漢語寫作典雅而真切,字裡行間瀰漫着一種溫情與雅致,更難得的是王先生雖然名重天下,但從不以此自矜或遠人,幾乎所有與他有過私下或公開接觸的學者、學生都對他讚譽有加,而且是發自內心的認同。為人謙和,學問高遠,兩者居然完美地統一了起來,殊為難得,可以說是獨步海內外華人學林。王先生上課與Szonyi教授風格大不一樣,王先生講授為主,注重對古典文學《西遊記》現代文學作者比如魯迅、丁玲、張愛玲等人作品的細讀,同時也結合一些相關的影視作品比如《孔乙己》《色戒》的片段,來闡釋傳統與現代中國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同時也條分縷析地解析了左翼作家在作品與人生之間的張力及其困境。王先生上課總是一派斯文,男中音極有磁性,穿着極為得體講究,頭髮紋絲不亂,在講壇後來回走動時步履輕盈,舉重若輕,講課時臉上總是瀰漫着微微的笑意,對聽者充滿了一種自然誠摯的情感,可謂將他念茲在茲的“抒情的傳統”原則貫徹到了教學生活之中。他偶爾也會提出一些問題或了解學生對布置閱讀書目的進度,有時候碰到學生不太長進或用心的情形,他也不溫不火,毫不生氣。因為研究領域有重疊,我私下多次向王先生請教,雖然是到了劍橋才結識(之前僅僅是在華師大思勉講座上見到過一次),但很投緣,第一次見面聊天很盡興也極為受益,深深為王先生的為人坦誠、學識淵博和言談文采斐然所吸引,比哈佛教授常規的office time(一般一刻鐘)整整多出了四十五分鐘。後來為了一個具體的研究論文,又約談了一個多小時,之後王先生還特地邀請我和另外一個訪問學者去哈佛教授俱樂部吃午餐,當時也是窗外大雪紛飛,一片冰天雪地苦寒景象,室內的我們卻談興甚濃,一腔知識分子的家國天下情懷難以自禁,有不知老之將至之感。 哈佛教授群星璀璨,學問博大精深,作為過客的自己也只能鼴鼠飲河不過滿腹而已,可就在這些一鱗半爪的課堂記憶與感悟之中,又何嘗不是一種靜水流深的文化互動而又隱含了哈佛精神最深邃的內涵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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