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暗示着,原来的历史路线已经难以为继,很可能繁荣的全球化旧时代就要结束,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世界有可能变得更加严酷。但是它也并非必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人类的应对
老高按:“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同理,今天若与昨天、前天一样,我们不会想到说“见证历史”,一定是今天发生了与昨天、前天很不一样的事,我们才会想到:哦!我们是在见证历史啊! 今天要推荐的押沙龙这篇文章,标题就是:“你见证的不是历史,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但我还想补充:除了拐点,还会让我们想到“见证历史”的,也有可能是紧急刹车,是突然加速,是腾云驾雾,或者是……翻车。 但愿不要是翻车。正如一位叫“李不白”的网友写的微博:“排队走入奥斯维辛的犹太人,不会说自己是在见证历史,只有幸存者才有资格这么说。”
你见证的不是历史,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
押沙龙,来源:钝角网,原载:押沙龙yashl
01
我看到网上有好几篇文章,把新冠病毒跟历史上的黑死病联系起来。其实这种比较不太对。 十四世纪的黑死病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也很难完全确定。但按照主流观点,它大致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腺鼠疫,一旦染上,死亡率差不多是75%;还有一种是肺鼠疫,死亡率可以高达90%。 这两种病混在一起,光在欧洲就杀死了小一半的人口。原来历史学家估计是三分之一,后来发现这个估计太保守了,所以又上调到40%。 跟黑死病比起来,现在的新冠病毒相当温和,目前看死亡率很可能只有百分之二三(由于感染人数难以统计,现在还没有准确数字)。死者还往往都是有基础病的老年人。这跟黑死病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如果新冠病毒爆发在古代,我觉得人们可能根本不会特别留意,最多觉得今年时节不正,死的人稍微多了点。史书上甚至都不见得有什么记载。 但是,如今的世界已经承受不了这种死亡了。这是现代文明强大的地方,它能让大规模死亡显得如此不可想象。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现代文明脆弱的地方,它能让一种古人并不会特别在意的病毒显得如此恐怖。 这次疫情一定会渐渐消失,这没有什么悬念。但是它对世界的影响可能却会持续很多年。 从心理上来说,这次疫情有可能会起到撕裂作用。传染病和地震、海啸不一样。有的灾难会把人类团结起来,但疫情这种灾难却会把人们推得更远,而不是拉得更近。 人们很容易互相恐惧、互相猜忌、互相隔膜,害怕陌生人把病毒带过来。人与人之间是这样,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这样。 这对经济当然有巨大的破坏作用。现代经济本身是一种聚集效应。人们凑在一起,经济才会繁荣。人与人远离,国家与国家远离,经济就会萧条。而这种萧条又会产生连锁效应。政治体系、社会心理也会随之调整,去适应这种远离,这种萧条。 如果世界原本处于一个正常状态,那么这种破坏可能很快就平复。但如果世界原来就潜伏着危机,那这种连锁反应有时会把人们带到完全不可知的凶险之地。
02
这次疫情让我联想到的不是黑死病,而是90年前的经济大萧条。 今天我就聊聊这个话题。 在经济大萧条之前,世界经济相当繁荣,被称为“咆哮的二十年代”。这种繁荣跟技术发展有关系。最重要一点的就是出现了现代化的大批量生产,这有点像现在的IT革命,把整个世界的经济都刺激起来了。工业品忽然变得便宜了。汽车啊收音机啊都开始普及,电影工业也开始起步。 最繁荣的国家是美国。它是世界头号经济体,经历了所谓的“柯立芝大繁荣”,用《红楼梦》的话来说,那时候的美国简直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第二号经济体是魏玛德国。美国当时有巨大的贸易顺差,赚到的钱转化成资本,大量涌入德国。德国工业又有巨大潜能,所以开足马力投入生产。当时的德国人过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希特勒上台以后,有过所谓的经济奇迹。其实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人均收入最高的时候也比不上魏玛德国。 而且在当时的德国,气氛非常自由,老百姓几乎干什么都都行。所以它的文化也极其繁荣,出了一大堆前卫文学家、艺术家、建筑师。希特勒特别瞧不上这些东西,觉得都是一些小资产阶级的颓废文化,应该狠狠地治一治。可是在文化史上,大家公认那是一段了不起的日子,称之为“柏林的黄金时代”。 总之,当时第三世界虽然还是很糟糕,但是发达国家日子过得都不错。商品、资本、技术自由流动,关税也比较低,算是一种繁荣的全球化经济。 然后,经济大萧条就来了。 经济大萧条怎么来的呢?那说法实在太多了。经济学家给了很多种解释,每个解释还都不太一样。比如凯恩斯跟弗里德曼的说法就不一样,弗里德曼跟罗斯巴德的说法又截然不同。你要是把他们放一起辩论,他们能打起来。 专家都没有个准主意,普通老百姓来说,当然就更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们就觉得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灾难。就跟现在咱们看冠状病毒一样,好端端地忽然就冒出来了。
03
灾难出来以后,各个国家的第一反应就是互相指责。欧洲人都说是美国华尔街惹的祸,华尔街则说是吃了奥地利银行破产的挂落。 为了保护自己,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开始搞贸易保护主义,生怕外国人抢了自己的饭碗。带头搞贸易保护的是美国。大萧条是1929年开始的,第二年美国就通过了《斯姆特-霍利关税法》,将成千上万种商品的关税都大幅度提高。其他国家也纷纷跟进,就连英国也不例外。英国一直鼓吹自由贸易。对英国来说,自由贸易就是美国的三权分立一样,那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可现在也顾不上了,也要提高关税,控制配额。 结果一两年来,全球关税差不多提高了一倍。 紧接着,各个国家开始搞自救,弄出一个个独立贸易区。 美国自成一体,英国搞了英联邦贸易区,德国则是跟东欧和巴尔干捆在了一起。全球贸易分成了好几大块。 这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去全球化”。 去全球化的代价非常惨重。几乎所有的经济学家都认定,大萧条本来可以不这么惨烈,但各个国家这么一折腾,一自救,把经济都救得更糟了。 美国通过《斯姆特-霍利关税法》的时候,好多经济学家都觉得这事不对头,联名上书说不能这么干。 但是老百姓和政客都不吃这一套: 经济这么糟糕了,还不提高关税?难道眼睁睁让欧洲那帮畜生往咱们这儿使劲卖东西,抢走美国工人的饭碗,抢走美国农民的田地?
04
大萧条已成定局,各个国家怎么应对国内局面呢? 不同的国家态度不一样。 俄国因为是全封闭的计划经济,所以一点事没有。它就跟现在的朝鲜一样,以零感染率一枝独秀,笑傲全球。 但是它虽然没有发生大萧条,可是却发生了大饥荒。1932年,光在乌克兰,就饿死了至少三四百万人。当时大家光注意到大萧条了:哎呀,美国失业工人好可怜啊。可谁也没注意到乌克兰人更可怜。 英国选择了硬扛。 英国受到的打击比较小。它放弃了金本位制,其他方面没有做太大的改变,总的来说就是硬扛。 英国恢复得比较成功。还是拿希特勒德国做比较。纳粹德国搞了经济奇迹,快速恢复经济。但是如果把德国和英国的人均收入做比较的话,会发现它们几乎是两条向上延伸的平行线,几乎斜率都是一样的。而且一直到二战前,英国人均收入都比德国高。 要说优势的话,就是德国失业率比英国低。英国始终解决不好失业问题。 美国选择的是刺激。 美国受到的打击是最大的,几乎出现了断崖式的崩溃。它没敢硬扛,而是搞起了“罗斯福新政”。罗斯福没有直接管控企业,采取的主要是经济刺激。现在新冠病毒来了,美国说要拿出2万亿美元刺激经济,这种思路跟罗斯福新政就差不多。 经济学家对“罗斯福新政”有很大的争议。 有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罗斯福新政”延长了经济危机。他们说,经济大萧条是经济结构扭曲的结果。不去管它,让它把破坏力量全部释放出来,经济结构恢复正常,经济自然就变好了。这样时间最短,代价最小。人为去干预,只会把时间拖长,代价变大。 这种说法是很有可能的。但问题是:这个社会能不能承受得住? 这就好比说,“你快刀斩乱麻,断顿十天,以后就丰衣足食了”。问题是我熬不过这十天啊,七天就死了呀。我宁肯半年营养不良,长久得病歪歪,也不愿意快刀斩乱麻地断顿十天。 美国也是一样。如果它是英国,危机没那么惨烈,确实可以硬扛。可是美国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如果它不把灾难延长,把损失分摊到更长的时间段上,社会可能没来得及恢复就崩溃了。养痈遗患,也比当场气绝身亡要好。 所以说,新政即便在经济上不成功,在政治上也是成功的。罗斯福毕竟带着美国熬过了大萧条,政治制度有惊无险,社会结构安然无恙。 德国则采取了最危险的手段。 魏玛德国的覆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但总的来说,还是它立国的根基不够深厚,人们对它的信念还不够坚定,一旦觉得前方有障碍就想换条路,而魏玛德国的反应又比较蠢,所以魏玛德国覆灭了,希特勒上台了。 接着就是所谓的“纳粹经济奇迹”。这个过程也比较复杂,比如它当时搞的贸易体系和国家证券,要解释起来就得好长一篇文章。但总的来说,德国也搞经济刺激,但它的做法比罗斯福新政又激进了一步。 德国倒不像苏联那样搞强制国有化。希特勒对企业并没有没收,而是管控。以前咱们的课本里说,希特勒是德国垄断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其实这个说法不对。希特勒不是什么代理人,他是主子。德国的资产阶级和企业家都是他的奴才,要按他的意思行事。 希特勒这种管控方式确实取得了效果,尤其是基本消灭了失业。但是这种管控潜藏着大问题,主要是债务问题,再加上消费需求不足。在二战爆发前夕,德国人均工资开始下降,财政上也难以为继。 希特勒拼命扩张,这不仅出于政治野心,也有经济上面的考虑。就像他为什么冒着打仗的风险也拼命要吞并捷克,就跟经济有很大关系。 于是,二战爆发了。 战争解决了一切问题。所有人都要当炮灰的时候,就不会有失业问题。和平时期吃不上鸡蛋就会发脾气,打起仗来有口馒头啃就谢天谢地了。战争时期,可能会有饥饿,可能会有营养不良,但从来没有什么经济萧条。 在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德国有600万人失业。当时人们觉得情况糟得不可能再糟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德国处境还有很大的下降空间。一场战争打下来,德国光死就死了差不多600万。倒是不失业了,直接给弄死了。 唯一得到好处的是美国。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就因为它离得远,战争没有在它本土打。它要是和德国接壤,那绝对也好不了。
05
历史适合联想,但不适合比附。比附总是愚蠢的,因为每次大家面对的具体环境都不一样。没有哪次危机的经验是可以直接拿来应用的。 但我相信,还是能够从过去的灾难里发现一些基本的规则。比如: 1,全球化是现代社会繁荣的根基,去全球化一定会导致灾难。 2,民族主义是一种危险的力量,在危机的时刻尤其如此。应用这种力量一定要谨慎,要知道它的限度。 3,不要轻易地因为危机而改变已有的道路。危机是暂时的,而改变往往是永久的。 4,危机的到来往往不受我们的控制,但是我们的应对往往决定了危机的严重程度。 5,世界上永远没有“糟糕到不能再糟”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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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经常有人说“我们在见证历史”。我们过的每一天都会成为历史,那为什么单单说现在我们“见证历史”?当历史按照既定的轨道往前运转的时候,我们不会特意说去见证它。我们说“见证历史”,见证的往往不是正常的历史,而是历史的拐点。 也就是说,一个时代的终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些年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难民危机,左翼右翼的极端化,特朗普的当选,中美贸易战,新冠疫情……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暗示着原来的历史路线已经难以为继,很可能繁荣的全球化旧时代就要结束,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 而在这个新时代里,世界有可能变得更加严酷。 但是它也并非必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取决于人类的应对。 历史只会告诉我们各种可能。不管我们脑子有多聪明,知识有多丰富,我们还是难以预测未来。 我们看到历史的一个浪头拍过来,我们不知道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还是偶然的一次潮涌波动。我们不知道大海会沸腾,还是会平静。我们不知道人类会选择错的东西,还是会选择对的东西。我们更不知道自己小小的一生,会平安,还是会动荡。 我们只能怀着最深切的忧虑,抱着最美好的希望,因为没有忧虑的人会死于轻佻,没有希望的人会死于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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